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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风车 ...

  •   沉香轻轻望来。
      他怀里犹抱着琵琶,脸微仰着,眼睁得大大,眼里澄光泫泫。
      我不觉屏息,慢慢弯下身去。“沉香……”
      他可怜兮兮地说:“笑天,画眉死了……”
      适才苗子送琵琶过来,告诉他画眉死了,在我俩失踪后,众人惊惶无措,都忘了给鸟儿喂食,两只漂亮画眉给生生饿死了。
      我心情烦躁,瞧着他这可怜神情,越发堵。“过些天回去,我给你再找两只,还一模一样的。”说着把手里的头盔晃两晃,给他戴上。
      吐蕃的盔甲十分坚实,绝不是一般铁料铸造,我以前见过最好的铠衣都没这般精良。沉香戴着它,脸颊全给遮住,一时似动了兴致,把琵琶交我抱着,自己端着盔沿摇两摇,又摘下来转弄,拨了拨顶上的三只小色旗,忽然轻笑一下,把它戴我头上。
      我装模作样,故意摆个威严表情,斜抱琵琶,像风调雨顺里的持国天王。
      沉香跟着板住脸,瞪着我,半晌忽然哈哈一笑,被我逗乐了。
      听着那笑声,心中乍然雨过天晴,云透霓光。我就地而坐,琵琶抵地,信手拔弄着。龙香玉几人追踪范剑而来,路上不敢招摇,公子那辆拉风的马车连同车夫早被遣回青衣楼,几人驶着小车,本是轻车简从,没想到还把琵琶带来了。
      帐内没上灯烛,已十分昏暗,但他一笑起来,神采飞动,倒是千分光明也比不上。
      我环住他的腰,半坐半跪,又开始磨嘴皮子哄他:“沉香,好久不曾听你弹琵琶了,你再不弹一弹,我耳朵要生锈了。”瞥一下帐外,又说,“你瞧天要黑了,弹完了我陪你看月亮去,今晚月儿弯弯,此曲只应天上有呢!”
      他扬着眉,扯扯我耳垂,似骂似笑:“臭小狗,就爱胡说。”却抱过了琵琶调弦,慢慢弹起来。
      “笑天,我怎觉得,这琵琶听着有些难过?”

      隔天两人再不安份,扮成两个番人,溜到侯小金说的那条八廓街去。
      大老远地就见到那座羊土神变寺,尖尖的金顶令我想起兰州的宝塔寺,我带着他,当日两人佛前祈愿的情景在眼前晃过,才想起佛祖早已偿了我的愿。
      佛祖,我当为你塑金身修金塔,十七层金塔,比那宝塔寺还多四层。
      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辈子第一次如此信任佛,第一次如此感激佛。
      “沉香,你说宝塔寺是王子造的,那羊土神变寺可是公主造的呢!”我有些得意地说着,来之前早跟侯小金探清了附近所有的名胜与风俗,羊土神变寺的来历自然也没漏下。两人走在八廓街上,我有意向宝寺的方向走去。
      沉香被琳琅满目的玛瑙大珠吸引住,手中抓一把,鼻子又去嗅旁边的酥油奶酒。
      街上人多,我小心看着他,嘴里不放过吹嘘的机会,“要说这羊土神变寺呢,也是你家的公主造的,这里头也有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天神除了五个女儿,还养着一群善良的仆人……”
      沉香拿起块毛沉沉颜色厚重的织物,摊开了观望,像没听见我说什么,我大感没趣,心想这小子学精了,上了一次当再不吃一次亏。
      看着他兴致勃勃地东拣西挑,不一会又揽了一堆胡货给公子背着,我撇撇嘴,口没遮拦又说了,“你说文泰王的母亲是隋朝的华容公主,可怜你家的公主也要大老远嫁到这番邦胡地来。先是一个文成公主,几十年前又一个金城公主,文成公主造了羊土神变寺,金城公主又带了个佛身像来供拜,你家男人糊涂,女人也软弱,竟然以为诵诵经拜拜佛,这些凶残的犬戎人就会被感化。哼,狼哪会变成羊啊,你家的皇帝就是笨!瞧吧,前前后后送了两个公主,倒把狼越养越壮,如今就瞅死了大唐不放。”
      大约这次啰嗦得多了,沉香想不听都不行,一时回过脸来,神色就不太好看,阴着声:“你一张口不是公主就是王子,你到底想要几个公主几个王子?!”
      我悚然一惊,佝着腰僵着身,赶忙撇清,“没……那都是别人的。”
      “哼!”小恶魔气昂昂地窜另一摊子去。
      这该死的八廓街,怎么像迷宫一样,左岔道右拐巷,钻来钻去都钻不到寺庙前。
      “那个!”沉香指着一只架子,我望去,上面挂满五颜六色的竹风车,黑脸番女吹一吹,打一打,七八个风车嗒嘀嘀地飞转不休。
      我拿出金子,很没脸地换了一个,给他。
      沉香一路走一路吹,引来几家小孩子侧目观望,也不觉得丢脸,我可怜他金尊玉贵的,从来没玩过这么平民化的玩具,只装作没看见。
      这边街道阔一点,时有车马走动,一辆驿车打着銮铃驶过去,驿卒左右护着。我忽然心中一动,握住他手掌,轻轻问:“沉香,你许久没回家,可要写封信回长安?这附近也许有驿站,咱们找找,让人给你送个信。”
      沉香低头吹风车,不答。
      我又说:“要不我让底下人跑跑腿,不送长安送鄯州吧,给你舅舅报个平安。”
      他还是不答,风车吹得更起劲了。
      “那就都别送了,省得他们找上门,把你领了回去!”我打着哈哈,想起龙香玉的话,心还是忐忑了。赶紧转了话头,“那啥破羊变土庙,咋转都转不到的?沉香,咱们上庙里烧烧香,再许个愿,就像在宝塔寺一样,不过这回你先偷偷告诉我你要许啥子愿,佛祖灵了一回,不知道灵不灵第二回。万一他不灵,咱们再去求别家的。嗯,说不定到了那儿你又遇到位高僧,大坛经大金刚经地侃起来,东边黄河西边佛祖的,把公子又晾……”
      “我要一千只风车。”
      “……啥?”
      “我要一千只风车!!”
      “……”
      找一千只风车,公子真要疯了。

      八廓街在逻些是个热闹所在,周围卖布料卖器具的多不胜数。当地的吐蕃语比南诏土语还难懂,我与沉香都是习惯性地充耳不闻。这样的游玩自然寂寞,与人买卖也总不得不吃亏,但沉香却兴致不减。
      我扮着哑巴买竹风车,整片八廓街走下来,还搜不到一百只,羊变土神寺有两次就近在眼前了,都是过门不入。
      沉香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脸阴阴地盯着我,仿佛真要给他凑齐了一千只才肯善罢甘休,公子疲于奔命之下,还很窝囊地发觉,那只原本鼓囊囊的钱袋,瘪了。提在手里,压根就抖不出一个子儿。
      出门至今,除了跟着凤迦异那段日子白吃白拿,公子所有的钱财竟然全砸他身上了!他一身绫罗绸缎,金镶玉琢的,连一根毛发都比金子来得金贵。
      可恨这小子还满脸的乌云黑雾,霜降雨打般臭得很。
      一时气不过,拿着空钱袋在他面前抖,死命抖,他楞是无动于衷。无奈只得道:“公子回去给你扎风车,不扎到一千只公子随你处置!”
      沉香又哼一声,勉强算是同意了。
      两人于是寻路回去,转两圈,居然又兜到神寺前,我早失了拜佛的兴致,端看他意思。沉香头勾两下,撇撇嘴,竟没进去的意思。如此也好,公子身上无钱,也不必为布施为难。
      哪知他打头走出十数步,看看也已离神寺有些距离了,我落后不少,正想加快脚步,他忽然一个打转,冲回公子身边,险些来了个投怀送抱。
      “又咋——”正堪堪一眼望去,见着他的神来克星,那个阴魂不散的白衣和尚。
      我虽几番言语游说,试探他思乡之情,私底下哪愿他真个回家去?这时紧紧拉住,先他发问:“和尚,真经在西,还有十万八千里,为何在此逗留不去?”
      “阿弥陀佛!施主,贫僧寻人不寻经。”和尚只望着沉香,眼中似叹息似慈悲,缓缓问,“沉香,你还不随我回去?”
      我心中一紧,却觉两手相握,我的手加劲了,他的手更用力。
      沉香望着老和尚,眼神闪亮,仿佛什么壮志雄心勃勃心念,好一会开了口,居然是这么一句:“我,还没玩够!”
      语气异常的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兼且斩钉截铁。
      公子一阵错愕,慢慢给他侧目、刮目,瞪大目。
      他……娘的!他跟公子在一起就为了玩?!
      沉香毫无所觉,一脸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我更更更使力握他,死死地握,加上三分怒气,总算引来他不满的一眼。
      “沉香……”
      “沉香……”
      很不幸的,老和尚与我同声,沉香因此又把全副精神用他身上。但是,十分万幸的,前路拐弯处转出了一队巡逻兵,也在同时一阵叽哩呱啦地吵嚷,冲了过来。
      我拉着沉香避一旁去,十数个巡逻兵全拥向白衣和尚,刀戈相向,又推又搡,老和尚被夹在兵甲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边合什边退避。巡逻兵人多势众,嗓门还大,一眨眼就将他推离神寺,有坏脾气的不免奉送上几下拳脚。
      我与沉香面面相觑,他双眼异常闪耀,满脸跳跃着喜悦的光采。我与他退到寺门前,心中一动,想起凤迦异曾提过,吐蕃贵族借天花瘟疫驱逐僧侣,这些巡逻兵如此无礼,显然是在行使上令,驱赶外来的佛教徒。
      不由望一眼神寺,朱红的寺门紧紧闭着,没有半分声息的内院显得冷冷清清,也不知还有没有僧人。
      沉香扯扯我,低声道:“快跑!”
      两人反身往另一条横街落跑,我不敢稍放他一下。靠近神寺的街道鲜少商贩,也许怕沾了佛的晦气,都远远避着。我边跑边问:“你咋一见他就跑?不就是个老和尚,你不回去,他还敢拿你怎样!”
      “他要我念经,念一千遍菩萨经!”
      “咋啦?你不是很喜欢谈佛论经么?”
      沉香猛然煞住,我险些扑了个趄趔。
      他转过身来,握住我双手,异常认真地问:“笑天,我煮的鱼羹好不好吃?”
      “……当然好。”我当然不敢说不好,何况味道是真的不错。
      但是鱼羹与佛经有关系么?
      “再好吃,你还不是吃了五天就腻了!”
      “……”

      拐角处忽然转来一乘黑幕飘垂的大辇。
      八个黑衣童子侍随辇旁,扛着大辇的也是黑衣人,四个面无表情的黑衣番汉。
      辇顶结着白铃,一路叮叮当当,铃声与步声节奏十分整齐。
      这诡异阵仗,连我心中都有些发寒。

      我与沉香再度煞住身形,看看一条横街,不过跑了一半多,却不得不往后退。大辇一步步逼来,童子持着古怪的法器,玄铃阵阵。我边退边打量,不觉又退到神寺附近,那群巡逻兵推赶着和尚,也正往这头来。
      前后无路,我皱眉。
      原本无几的商贩摊档纷纷撤避,见鬼一样快。
      沉香摇摇我手,小声说:“那个……破脸女人怕得要死的黑衣老头。”
      幕帘飘扬,辇中人形貌若隐若现,似乎闭着眼。
      撞上来的巡逻兵急趴一旁跪着,手压地,头伏在手背上,浑身颤抖。
      白衣和尚静静立在道旁,垂眉敛容,整脸说不出的严肃凝重。逻些十月的阳光很明亮,风却更大,将他袍袖吹得鼓起,微微猎响。
      我推着沉香缩向神寺,手不自觉地发抖。
      那大辇上的人有不弱于老头子的气势,有一瞬我竟感觉到连面对老头子都不曾有的害怕。
      他还是想将沉香送上大盟活祭的人,那传说中能以药炼婴的邪教中的法师。
      我自信两人这身番人乔装,对不熟的人绝对可以瞒天过海,却还是怕。
      这些人是会巫术的。
      走在前头的一个童子随意扬了下手,伏地的巡逻兵眼角瞄见了,一个个从两侧匍匐离去。辇队忽然停住,大辇上的法师隔着垂幕开口,说的竟是略微生硬的汉语:“五师弟别来无恙?”
      在场的,除了我与沉香以及他的一干从人,就是那伫立不动手打佛印的老和尚。
      我瞪大眼,白衣和尚与黑衣法师,佛教与苯教,难道还曾同出一宗?
      “迦洛法师,木觉已皈依佛门,不再是苯教弟子。法师请!”和尚合什侧身,让出面前宽整的街面。
      大辇却不行,黑衣法师自始至终端坐辇中,沉默一会,才再开口:“佛教的圣僧,本座岂能无礼要你让道?”沙涩的嗓音,说话一板一眼。
      也不知他是否作了手势有所吩咐,辇前两个童子突然一动,向我与沉香缓步走来。
      我大惊,扯着沉香拔腿就跑。
      两童子并不见使什么身法,我眼一花就被挡住了。
      法器轻轻转着,五彩布条摇摇荡荡,我屏了气。他娘的,这两屁孩瞧来也就我的一半大,难道公子会输了他们不成?
      抖臂、出剑,一出手就是龙霆剑法,致命的招式。
      但是,剑到面前,两童子身影一晃,又不见了。
      我背脊冒汗,护紧沉香,转个身,背抵在寺墙上。
      “笑天!”沉香突然叫,不知怎么,一只手突然像从地下钻出来,向他双足抓去。我抱住他纵身一跳,上了墙顶,墙下两个童子诡异地冒出来,竟然贴墙而起,身骨比爬蛇还灵活。
      我毛骨悚然,沿墙飞走。偶然回望,两童紧追不舍,道旁侧立的木觉和尚沉默相望,却不敢轻举妄动。公子此刻倒希望他能将沉香带走,逃得一个是一个。
      沉香紧紧抓着我,仿佛明白我心思,不肯松一点手。
      寺顶尖尖的金椎间,突然响起一声冷笑,有人阴沉沉地出声:“老欺小,也不怕丢了你大法师的脸?”
      一点人影闪下来,倾刻滑落地面,手间正扯住两童子的头发,大力掷了出去。
      黑衣童子滚两滚,身体扭曲,竟再不动一下。两条法器掉在地上,彩条里的幽黑骨柄发着森寒光芒,如同冷视的其余童子一样无情。
      “原来七师弟也来了。”辇中还是一字字平板的声调,无半丝惊讶。
      我定定神,吃惊地看着那人,青袍黑靴,满面阴森神色,若不是站在日光下,简直似地底爬出来的鬼。
      他怒瞪我一眼,冷哼:“大法师不正是寻我来的?”
      我缩一下,老头子派出的人马还真不少,连公子最怕的右护法周凛都来了。这家伙还是什么七师弟,等等!黑衣法师的七师弟?!苯教的人?!
      我瞪大了眼,手心沁出冷汗,娘的!今日还真不宜出行!
      木觉和尚望来一眼,又望向周凛,然后再把目光缓缓转向大辇,凝住不动。
      周凛目闪寒光,也是气势凛然地瞪着那片黑色垂幕。这目光神情,完全就是敌对的姿势,我有些糊涂地看着。黑幕后沉寂一阵,那沙涩的声音才接着周凛的话答上一句:
      “不错!苯教出了两个叛徒,本座今日正好清理门户!”
      大辇中猛地飞出一条黑影,扑向地面蓄势腾起的青白两道影子。
      同一时刻,我抓着沉香,纵身翻下寺墙,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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