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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圣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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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迦异一头撞上门槛,大好头囊,当场陷了一大角。这还没完,沉香趁火劫了来,手里转两转,深仇大恨般砸出去。
我摸把脸,神智已没那么迷乱,叫住他:“沉香!”
他回身走来,在榻边坐下,一言不发。
凤迦异被连踢两下,居然忍得住,摸着屁股起来道,“龙笑天,你定力也忒差——”突然呆住,活见鬼般望着沉香,半晌也不知失意还是失神,嘴唇翕动,喃喃了一句,竟就一叹离去。
我一字不漏地听到,他说的是一句半酸不咸的大唐七字句,诗不诗的公子不懂,意思却很浅白,就这么十四个字:“汉王至今思倾国,人间女儿无颜色。”
我拿眼瞄去,醋罐子冷冷坐着,那十四个盛赞他的字全打了水漂。我揉揉耳朵儿,又摸摸脸颊,小心翼翼看他。沉香竟然一丝火气也无,只是怔怔地。
日辉缓缓在西墙拉出残影,郎家的车马这晚却没再赶路,我心神不安,也没那个心思去关注他事。晚间在小院子吃饭,给他挟菜,依旧怔忡失神的样子。
我想逗他,想到最后,心中却只剩慌乱。
直到上了床,他还是不言语,我一咬牙,才想伸头给他砍一刀,沉香忽然望来一眼,把我翻个身,背朝上地趴着。
一只手慢慢向我肩膀按下,一下,又一下,慢慢朝背部滑去,慢慢换上两只手,边滑边揉捏。慢慢地,一阵阵酥麻从他揉过的部位涌上来,我似向天堂飘去,心底却又机灵灵打个冷颤,转着漩涡向地狱坠下。
那力度手劲虽不对,但手法方位根本无一丝差错。他果然一直站在窗口,从头到尾看着凤迦异如何勾引我。
如果我失控,他会怎样?
“沉香……”我一翻身抱住他,使力很大,抱得两人磕了下。
他还是怔怔地,却结结巴巴地叫,“笑、笑天……”
如失了魂地无助地叫。我忽然像被烫着,捧住他的脸……一滴眼泪跌出眼眶,闪一下掉落我掌心。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从他眼眶不住滚出来,顺着脸颊跌到我手里。
“怎么了!你怎么了!”
再无法形容此刻的震动,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如失了依傍的珠子,我根本无法抑止心中的害怕。他气我恼我打我骂我,甩耳光拧耳朵,怎么都好,都不及此刻令我慌怕。
沉香抖着唇,是不懂哭还是哭不出,“笑天,你不要和别人好……我看到你抱着别人……”他点着心口,“这里,就很难受。”
我手足无措,抱着他又是抹眼泪又是亲吻,心中乱成一团麻。“别哭,沉香,别哭……”他眼泪还是掉个不停,我急起来,“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不和别人好,我不抱别人……我发誓!沉香,我发誓!除了你,我以后再不碰别人,男的女的,我都不碰了!”
老子……完蛋了!
烛火熄去后,他翘着唇角睡去后,我还在黑暗中看他。
夜渐深了,屋外风忽忽,这似静未静的时刻忽然格外清醒。
自他来到桐院,心魂就一直绕着他转,他要东向东,要西向西,要什么我都依从他。这一个月来,似是倒退了七八岁,与他做尽诸般幼稚事,只因他开心,便觉无比快乐。
龙香玉从太湖回来那一年,对我说起柳叶书生,说她俩在太湖的日子。太湖风景好,柳叶喜欢坐在湖岸看水光天色,看夕阳渔舟。她就时常盼着太阳落下,盼着捕鱼的人家满载而归。偶尔她还去偷一条小船,扮成渔家女,悄悄从残晖中划来,划到他面前,看他惊讶又宠溺地一笑。
龙香玉说,当你喜欢他时,再无聊白痴的事也做得出。
当你喜欢他时,可以为讨他一笑,去扮小狗。
我猴子都扮过了,却没想,还有这一关。
他是我的凤凰,飞进桐院的凤凰,可是老头子没说过,娘没说过,龙香玉也没说过,我十八年奢华绮糜的生命里,谁都不曾说过,我只能有一只凤凰。
为什么飞来的是一只,为什么不能是一群?
他怎么就理所当然地霸倨一整座桐林?
风忽忽的黑夜里,拥着他轻软的身子,忽觉得,委屈之极。
翌日,郎家的车马依然没动静。我带着欢天喜地的他在太和城游荡,大半天都耸拉着头,如斗败的公鸡。
沉香满城里搜罗,什么新奇玩意都兜上一把,这地方钱币不太行得通,尤其正当与大唐四月交战之后,听着汉人口音,几乎就要撞上十数把杀腾腾的眼刀。钱币更遭鄙夷,蛮人要的是鲜艳漂亮的金银珠贝。
除了将一袋金珠当米粒丢,我多半装聋作哑,沉香后来也变得沉默,言语不通,我这个唯一可以沟通的又蔫得像棵菜干,他大受打击,草草逛一圈也悻悻回了店。
一进小院子,立见两个南诏宫卫守在门口,凤迦异在花架上摆弄一盆盆山茶,旁边有花剪,地上散落着修下的枝叶。
沉香如临大敌,我如遇劲敌,只是这敌转过头来,却是满面友好善良的微笑。
凤迦异提着一根五叶枝子走来,和悦笑道:“两位玩得可开心?南诏地处蛮荒,诸多陋习与野鄙大概让大唐来的贵客看不惯了,若有不便,尽管与我说。”
我哑然,瞧着这主人,很想甩几句“初来宝地,请多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可想及昨日之事,眼前这张脸再正经和善,公子还是无法不当成一头野狐。
沉香更干脆,直接将头甩一边去,脸都不给人家一个。
凤迦异绕到他面前,问:“你是东珠世子?昨日不知,可得罪你了。”
沉香再转个身,还是不瞧他。凤迦异又绕过去,一根五叶花枝扫来扫去,十分轻佻,“昨日分明听他叫你沉香,你为何又叫沉香?我知你实则单名‘瑛’,明皇陛下所赐,长安城里却呼东珠世子,你的字是东珠?东珠别音可是沉香?”
这般夹缠不清,听得我都一塌糊涂,总算最后一句搞明白了,这蛮人王子汉语学得没自信,东珠竟能音讹为沉香……唉,我也不知所云了。
沉香扯扯我袖子,意思是咱俩离开吧。我拉着他待往外走,忽一想,这院子公子租下的,十颗浑圆大珍珠租下的,该离开的是他们。
但人家是星座,又是人家的地盘,明里不好赶。于是,我把沉香往屋里拉,他脚跟踩过门槛,我把门从后甩去。
凤迦异被挡在外面。我侧着耳听,很快,宫卫的脚步声远去,天井里静无声息。沉香跳起来,去开门。门外一张笑脸无比欠揍地仵在那里,有若野狐又诡又媚。他呯地又把门甩过去,却被顶住。
凤迦异伸脚进来,我跳上前,一脚踹去。
野狐脚缩了,连人闪向一旁。我合门,落闩,一气呵成。
沉香睁着眼问:“他再来咋办?”
“公子拿扫帚扫出去!”
话说得特别大声,存心要外头那个知难而退,可惜蛮人就是蛮人,生得俊俏还是蛮人,顽石一样点极不化。凤迦异轻轻一笑,徐徐道:“少楼主请开门,我有要事与你说。”
我极想掩了耳朵,尤其沉香左右瞪着我。
想了想,把他亲一下,我说:“让他进来说两句,他敢惹你,我打得他满地找包。”
沉香一笑,挑最漂亮的方凳坐下,算是答应了。
我重新把门打开,一天斜晖照进来,凤迦异绯袍玉带,尊贵里又带着凛然威严。
“星座请进吧!”我刮了目,不敢再将他轻视。
第二漂亮的凳子沉香指定给我,余下两只,一缺角一掉漆,凤迦异坐了缺角的,衣袖拂一拂,倒也优雅又大度。
我此刻才仔细看清他,不同于其他乌蛮,他生得白净俊秀,五官也不是那种精致的美丽,只要他不刻意媚笑,便是一种英挺的气度。而他的衣着,圆领右衽,直袍及膝,袖摆如两只招风的袋,基本就是仿唐的——太和城四处可见这种仿唐衣式,但他更华贵,花纹更繁复。
那个头囊,自然也换过了,是惹眼的榴红,上缀着翡翠珍珠,瞧得沉香牙痒痒的。
我想他一身邪香,不能太过接近,便把沉香移开一段,自己搬凳子过去,贴肩而坐。总之,两人与凤迦异至少是有三尺之距了。
凤迦异眼含笑,极是暧昧地望来。
我翘起脚,“星座有事请说。”
一边说一边抓起脚下一个黄绿色大瘤果,也不知是什么,沉香自果摊子兜了来,刚才进门又一骨碌丢地上去。这家伙有头颅大,浑身粗粒,还散发着一阵怪异的气味,我转两下,心头毛毛的,还丢下去。
“这是天竺的波罗蜜果,我们南诏也有种,大约在丽水城一带,少楼主不曾见过吧?南诏人都叫它长傍果,方熟时肉脆而甜,太熟则软腻了,两位挑的这个看来正好,何不尝尝?哦,我来把壳剖了,这东西就像,就像吃橘子。”
他果真动起手来,弯身过来抱那个果子。我把脚缩上凳,沉香突然横过一足,把个笨重的大糙球踢得滚了一滚。凤迦异只转个方向,还是抱住了。
我清清喉咙,假意客气,“星座还是说正事吧,这泼皮果我们会自己对付的,不敢劳驾你了。”
“无妨。”凤迦异低着头,认真地把个大果子端详几下,突然朝外大声吩咐了句,“取一碗猪油来!”
侍从随即捧来一只小陶盆,里面盛满凝成白膏的冷猪油。他放下果子,两手抹得油粘粘才再抱起来,又问:“少楼主可有小刀?朝此处轻轻开一道口便行。”
我斜个眼,鱼吻刷地过去,溅了几点果浆出来。
“大力了!”他摇摇头,双手使力掰了掰,真的掰橘子一样分成几瓣,裸呈出内里金黄的果肉。
那怪异的气味更浓了,我掩了鼻。
凤迦异睨来一眼,低头把果肉一块块取出,“传说释迦牟尼成佛时,大地震动,天降花雨妙香,那花是曼陀罗花、曼珠沙花、金花、银花、宝花、琉璃花、七宝莲花,香呢,有紫檀、多摩罗香、甘松、龙脑、丁香等等,啊,有一种还叫沉香——世子这名可是佛名?波罗蜜的果香虽不及其中一种,俗人还说它臭不可当,但波罗蜜树却与菩提树一样,是佛教中的圣树,它所结的果自然也就是圣果了——世子善佛,可知《般若波罗蜜心经》与这圣果有何关系?”
他突兀地一问,递了一块果肉给沉香,那小子神色极差,任他伸着臂僵着手,非但不接,还不言不语。
我一个激灵,猛然发觉凤迦异靠得很近,不知不觉这头野狐居然侵略了过来。每一吸气,除了他手上的果臭,身上那股邪香也淡淡飘散着。
这人比果子危险得多。
我起身挡沉香面前,开始轰人,“星座要是喜欢,尽管带家里去吃,我两个闻不惯南诏的圣香,你请回吧!”
凤迦异收回臂,又望来诡怪的一眼,坐回凳去。
我满屋子找来找去。
他闲闲道:“不过是一点舒神迷心的秘香,就如这长傍果,自己少见识,非要拿它当怪物——你心中若不想,又怎会被我撩拨两下就意乱情迷,怪这香什么?怪我什么?”说完,把果肉放嘴里嚼吃,仿佛为了证明它无害。
我顿一下,继续找,被沉香拉住,问:“你干嘛?”
“找扫帚。”
凤迦异起身,“少楼主不觉得奇怪么?你两人搭了人家十来天的便车,为何毫发无伤?”
我不找了,望定他,“信苴与郎家是何关系?”
他往外走去,到门口才转头,红头囊在门框上轻轻碰了下,珠玉摇摇荡荡,晃得眼中神采更显诡谲。
“天色已晚,少楼主若想知道,我明日再来。”
我当他瘟神,门砰地甩上。
回过头,沉香伸一根食指勾着果壳,小船般转来转去。我走到他身旁,他抬眼望来一下,又垂下眼睑。
果壳里还有没剖净的肉粒,我干脆动手,边挖边道:“买回来了,就尝尝。”
连着一些白浆,一起塞他嘴中,自己也吃了块。味道极怪,甜也是一种不好接受的甜。沉香边嚼边嘟哝:“你,见了泼皮果,意乱情迷。”
我差点梗了,左看右看,最后拿鱼吻把一堆泼皮果戳得稀巴烂。
那小子才满意了。
但凤迦异没那么简单,那头野狐留了一手。两人没一会,嘴粘得快张不开,我那挖果肉的手,五指都结在一起。
慌急急地扒着嘴灌水,整脸都埋水盆里漱,还是不奏效,舌头如粘着十个糖黏般不俐索。后来沉香拉过那盆猪油,我先试着抹手上,指头分开了,两人相视大喜,掏起来就往嘴里塞。
公子这辈子没觉得猪油这么腻味又这么可贵。
沉香恶狠狠道:“泼皮果,你以后小心给它黏了!”
这“它”歧义至少有两个。我僵了半晌,撇着嘴,“公子答应你什么,不会忘。”
一个时辰后,黄昏到来,又半个时辰后,夜幕落下,一天又过去。
隔墙的郎家终于有了动静,车轮如压秧杆地驶出去,七八辆篷车再次起程。我拉着沉香,犹豫着还跟不跟。
照凤迦异那么说,郎家人显然早知车里藏了两个偷渡客。
只一犹豫,篷车已转过街巷,在面前消失了。
沉香摇摇我,“笑天!”
“咱们被人算计着呢,你怕不怕?”
“不怕!”
“好,咱们自己找辆车,不坐破箱子了!”
才说着,一辆白帘小车忽然从街角转来,车上跳下个宫卫,一口生硬汉语,对我们道:“信苴请二位到王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