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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捕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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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峨嵋山脚,翠荫如匝,霞光时明时暗。马车在秀丽山影下行驶,车厢一晃一晃,擦着枝叶而过。沉香扶着窗,一直探头看车外大伞一样的浓密树冠。山上时不时传来古怪的啼叫,有时是鸟鸣,有时似猿啼,尖锐凄厉,一大早地叫人惊怵。
“想看猴子不?这峨嵋山猴子可多着,一只一个脸,绝没一个相同。不像这两只臭鸟,屁股都长一样。”这两日沉香关注画眉比关注公子还多,公子越看越吃味,越看越想将两鸟拔毛拆骨。
沉香转过头,怒目相视。
如今两只画眉是他的宝贝,公子敢动它们一根羽毛,他会将公子拔毛拆骨。
我撇撇嘴,转着歪心思逗他,“我以前有一百零八只猴子,有时候跳起舞来,也不用穿霓裳舞衣,不用画眉涂胭脂,公子只要让乐师打起板拉起马尾胡琴,一个个就吱吱吱地舞手蹈足,各有各的花样,还会学舞伎搔首弄姿,比谁漂亮。不过它们每个样子都不同,有的眉毛白,有的是两边颊毛白,要不浑身都白,有的脸蛋跟个洞洞炭似的,有的尾巴就一个小球大,有的手臂又像根竹竿,还有的小不溜瞅的活像只耗子。更奇特的是,有一只金茸茸的,浑身像打了金箔,又闪亮又骄傲,公子就觉得它最漂亮,偏偏它甩都不甩公子,天天套着个花衣服,就钻树上逗两只蠢画眉。”
沉香离开窗口,又蹲下去翻柜子。翻了一会,过来把我按榻上,食指抹我眼睑,“眼睛闭上。”
我不闭都不行。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拉纸张,又仿佛在翻盒子,后来还弄水壶,磨磨叽叽地不知干嘛。我张个眼,见他背向我蹲着,肩臂动了动,忙又合眼。
一会听到他走来,在榻边略略顿了下,然后俯身亲我,啾啾地在我脸上亲两下。我翘翘嘴角,估摸着方位将他环住。淡淡清香从他身上飘来。沉香抚着我脸庞,先是额头,再到鼻梁到颧骨到下巴,缓缓细细地抚,指头有些湿有些凉,抚够了又在我腮边啾地亲一下。
我睁开眼,给他回亲一个,笑眯眯问:“真不想上峨嵋山玩?有佛寺有猴子呢,我捉两只小蜂猴给你玩不?”
沉香挣了我坐一旁,很不屑说:“不就座破猴山,不要!”
他拿起我衣摆揉玩,眼睛眨也不眨,只看着我。我挤眉弄眼,作怪地吐个舌头,他哧地一笑。
车外划过个大枝桠,忽然掉下只小棕猴,挂在车窗上,吱吱地叫,又挤眉又搔首。沉香哈哈笑,抓起个栗子打去,小猴子咚地掉下车。
“真不要?”
“不要!哼!”
真不知又犟什么。其实不要也好,车里两只鸟已够公子闹心了,再添两只猴,两人日子没法过。
马车不久转上平坦大道,离峨嵋山越来越远。公子不免有些惆怅,本来拟好的路线,是带他整个川蜀转一遭,上峨嵋游岷江,巴山蜀水游个够,到了梁州一带再走汉水下长江,大江南北好好玩一趟。
然后顺便闯荡闯荡江湖,顺便把他箍在身边。
偏他不要。混帐小子,就不爱顺公子的意。
放着明山秀水不玩,他宁可在车里玩一面小铜镜。老头子给的小佛镜如今给了他,每天他都要拿出来照一照,看看脸,看看衣着,自己满意一把。
这会儿又摸出来,两掌搓着柄,一摇一摇。
镜光有时晃公子这头来,我总觉有些奇怪。不经意望一下,怎么像见着只白腮黑脸猴子?再瞧瞧衣摆,整一块乱七八糟擦墨污的抹布。
当日车行在嘉州城中,他坐马车,我骑着那匹青海骢。
迎面望见两骑,是眉州舵主向银川与他的近侍。两人匆忙而过,似是没看见公子,但是身影将失时,向银川却霍然望来,远远朝我点了个头。
眼前许多挑担推车的人来去,街市渐渐热闹,时不时有人赶着猴子,在面前经过。
我让侯小金带车马去寻客店,今日先在嘉州住下,不赶路了。
沉香换了顶白帽子下车,帷幕是薄绡做的,梨黄色,十分轻俏。衣衫颜色则比绡帷更深一分,带着点杏红,衣领斜着翻开,细细的白领边从锁骨绕过颈子,直开到右衽。衣面有仿芙蓉花瓣的散碎暗绣,也是淡淡的白色。腰带是碧绿压金边带子,一条阔脚裤,色泽深黄里透着明滑,裤脚扎在一对草褐色罗靴中。
整个人看起来,活脱脱十月枝头沉甸甸吊着的大橘子,又鲜又美。
我看两眼,要不是怕马车坐久了闷着他,早锁不见人处,生吞活剥。
这小子还嫌不够鲜丽,钻在一间小衣坊里,拣来拣去。我任他忙碌,半天才凑他耳边说前些天裁制的新衣就给他送来了,你堂堂一个王子,扎粗麻堆里干嘛?
沉香咚咚跑隔壁铺子去。
我如今一切从他,大方向不变,小行动看他高兴。
铺里围着三五个妇女,打扮入时。沉香大大方方挤上前,面前一溜花花绿绿镶金钿盒,圆的方的,大小不一。他随手拿起一个,开了看。
我凑过去,瞄一眼脸就绿了。
旁边一个女子打着镜,一只眼瞧眉毛,一只眼瞥这里,咭地一笑,“向来只听说洗剑山庄那位女儿似的公子爱涂脂描眉,今日又碰到了两个。”
另一个在试脂红,也笑着接口,“都说女子爱扮男装,原来男子也爱女妆,今日可开眼界了。”
“二位姐姐可见过那位范公子?听说他色如春花,人若幽兰,也不知平时可买唇脂?买的是半边娇还是石榴娇?”
…………
我忙拉了沉香出去。两人双足才跨过门槛,沉香啪地朝里甩回个扁盒子,拍着手,“原来是女人的东西!”那语气,就一尾巴翘天上的卷毛猫。
沿街逛着,又见到许多套了粗绳的猴子,有扮着各种滑稽相逗乐讨赏的,也有被圈在笼子待卖的,长相多奇。沉香跑过去,先看一看,再拍拍大笼。猴子以为是与它玩,上窜下跳吱吱叫个不停,卖猴的以为顾主上门,笑眯眯地要招呼。他呯地掀翻了笼子。
还没等人回神,他手脚又快又狠,连连掀了十几个。然后哈哈笑着跳回我身边。
满街猴子与笼子翻滚。
我说:“沉香,你要把猴子放出来,那才叫热闹。”
正热闹着,不知什么人大老远地跑来,一路大叫:“出人命了!洗剑山庄死人了!”
我一激凌,揪住他:“谁死了?”
“洗剑山庄死了,都死了,没留一个活口!”
洗剑山庄被人血洗了。
我拉着沉香回头找侯小金诸人,都在昇平客店。一进门,安家的仆人走来相询,问我几时启程。似乎安家表妹急着上巴州。我忽觉得,拖着个大包袱,想与沉香痛痛快快游玩都不行。一时烦燥,三两句打发了。
苗子端上两杯茶,大眼睛瞅着沉香,忽然说:“公子,他不舒服。”
她说话漏风,因此咬字特慢,也特简约,只拣公子听得明白的说。我猛地扳过沉香,掀去帷帽,只见他神色有些迷离,手脚轻轻地颤抖。
“不舒服怎么不说?!”
把他扶到床上,取出丹阳子给的药,和水喂下去。
这几日没少了给他吃药,但寒食散的瘾头原本就不那么容易断,他时不时还会发作一次。怕他坚持不下去,我都骗他那些宁神散就是寒石散,只是加了味安睡的药草。而那些镇瘾的药丸却说成大补丸。
他每次服了药,最怕的就是我离开。
因此每次他睡去,我都会坐一旁相陪。有时就拥着,有时是倚床看着。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偶然想到他远离亲人来到我身边,是需要多大勇气。
沉香睡了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多时辰里我思绪一直乱飞,忽而想他,忽而又想洗剑山庄。
早上离开时天光初亮,整个山庄似乎格外安静,公子的车马直冲了出去,都没见一个下人的影子,连那健谈的老苍头也没来相送。当时急着离开没留意,如今一想方觉奇怪。
难道凶手就在昨晚行的凶?
公子睡下之后,离开之前杀的人?
沉香醒来时日影正照在西墙上,侯小金从外头进来,小声道:“公子,向舵主找来了。”
我皱皱眉,“你带他过来。”
随即安抚沉香两句,放下帐子,让他再养一会神。沉香还不是十分清醒,望我一笑,又闭眼乖乖躺着。
一会向银川过来,手里提着个雕花红盒,与我在桌边坐下。他先把盒子推给我, “今日是仲秋,夫人做了几样公子爱吃的点心,让人快马送嘉州来的。恰巧我遇到了,顺手提了过来。夫人还交待了句话,叫公子别玩得乐不思蜀,重阳节务必回家。”
我拨过圆盒,手指敲两敲,嘴角翘了起来。随口问:“向舵主镜子铸好了?”
“快了!”向银川话题一转,忽道:“公子昨夜借宿在洗剑山庄?”
“向舵主为何问这个?”
“洗剑山庄被人一夜灭门之事,公子想必已听说。可是公子是否知道,已有人谣传是公子杀的人,为了一个旧情人,杀人满门。”
栽脏嫁祸嘛,公子多少想到了。从莫小人与郎依依故意在桂树下演戏给我看,公子便知道身份泄露了。不过,什么旧情人?
沉香在床帐里忽然大力翻个身,声响传出来,向银川皱了下眉。
我撇撇嘴,“昨夜在洗剑山庄的武林人士可不少,都死了不?”
向银川道:“除了七巧庄主莫遥与郎家大娘子。不过他二人是昨夜就离开山庄了,而且,以他两个的身手,也不可能无声无息杀掉这么多人。”
这话拐弯抹角在骂公子,别人就在隔壁杀人,杀了那么多人,我这只猪,居然毫无所觉。我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问:“凶手是谁?”
以青衣楼的能耐,查这种事还不是吃碗饭那么容易。哪知向银川沉默半晌,却摇摇头:“还未查到。”他顿一下,又补上一句:“凶手使的是公子的龙霆剑法,一剑致命,伤痕一模一样。”
我愣了愣,龙家的剑法,被人偷学了?
啪!正出着神,那头床帐后突然飞出个藤枕,地上滚两滚,嚣张地傩屋中央。
向银川脸沉下去,有些不悦:“公子诸事小心,不打扰了。”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忽然身形一顿。
我从后头张了眼。
斜对门安家女婢端着个水盆出来,安家表妹在窗口探着头,似乎才吩咐了句什么。
“咋了,向舵主?”
“哦,有些眼熟。”
想不到向银川这痴情汉子眼里还装得下五姑姑以外的女子,刚好公子正觉着麻烦。便微微一笑,“这是我一个朋友的表妹,要往巴州探亲的,向舵主安排人护送一下吧。”
向银川略略沉吟了下,“这几日我要北上一趟,就让她先随我走一程,到了成都,再让曦卫送去。”
脱了这个大包袱,顿觉无比轻松。我捡起那个藤枕,掀开床帐。沉香一对乌亮的眼珠子,正骨碌碌转着,见到我恼恼地说了句:“你嘀嘀咕咕,跟谁说个没完!”
我放好枕头,趴他身上,狠狠弹了下他鼻头,“咋了?想我陪就说嘛,扔啥枕头?”沉香一个使劲,把我翻倒,一指头反击回来。两人在床上翻翻滚滚,我扯了几把,抱住他,气息不稳地叫:“沉香!”
他在我臂上狠力咬了下,隔着衣布,仍痛得我蚱蜢一样跳起来,放了他。两人一头一尾坐好,他鼓着眼望我,仿佛中了邪。
屋外日光渐薄,屋内如笼了灰纱。如此不明不暗不清不楚,眼前人反倒分外撩拨。
沉香挪了下,我才想扑上去,他一手扯了我裤带,指头探两探,缩回去。我火烧火燎地把他抱住,他再伸手,将裤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瞪个眼,他坐远了,开始解自己的,敞衣披发,打斜躺床上,脚趾来勾我衣襟。我抱住那只脚,他使个劲,又一把踢开,然后拢好衣袍,斜着公子。
那神情说多不对劲有多不对劲。
我强忍了满腹□□,问:“你这是干嘛?”
他久久不语。我把他搂住,煽情地吻。沉香别开脸去。
一颗心登时沉下,“不喜欢我亲你了?”
沉香突然抓开我手臂,颤声叫:“你有那么多人,亲了这个,还可以亲那个。”
“你胡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看出来了!除了我,你还有很多人,你跟很多人都睡过!什么旧情人,什么芸娘,什么表妹,还一群花衣服的女人,男的女的,至少有一百零八个!”
我瞠目。
他浑身发抖,一古脑地叫:“说要带我出来玩,闯什么湖,捉什么虾儿,结果一路走,还一路拉着几个!夜里睡觉也不老实,偷偷摸摸的,大半夜一个人就溜了出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跑出去偷人了!”
我结舌。
“你看上那个范公子了对不?他在那头脱衣服,你看得眼都不眨!”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你自己捉虾去!”沉香一骨碌跳下床,一甩门窜屋外去。
我慌了起来,实在不知他脾气这么大,醋劲这么强。忙起身追出去,房外没见人,又跑客店外,当街左望右望,连他的一片衣角影儿都没见。这一来更慌,再返回店中,一间房一间房找。
昇平客店在嘉州算得上数一数二,左院右院统共下来有二十多间房,我一趟寻下来,踢破了一半的门,整间店鸡飞狗跳,愣是不见他踪影。
侯小金几个帮着找,飞虹那脸比公子还黑,怒冲冲道:“飞了好,咱们哪养得起凤凰!”
我转过头,火燎了般吼:“找不到人,你他娘的自个剁碎了喂鸟去!”
将人发散到外头找,自己也无头苍蝇般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