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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出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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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开出的条件够优渥,沉香总算被哄出荷苑。
不过这小子加了个要求:他要乘马车。当时没留意,一口应承了,后来才知是个大陷阱。
两人先回青衣楼,一路竹风拂沐,公子有重见天日重回人世的错觉。那所谓世外隐士,还真不是个人就能干的。在竹径云阶间见到老头子,烟云轻淡地抛来一问:“这几日去哪了?”
我给他个白眼。不明他为何站这里,又为何明知故问。
携了沉香回桐院,娘居然在门口,看着我极欢喜的神情。我抱住她亲一下,“娘,日头大,您别站这。”
然后窜阁里去,吩咐人备水备衣,一应盥洗盆具给公子侍候着。这几日在荷苑还觉天不好,要阴不阴的,阳光也疲软,结果才回青衣楼,又晒了一身汗。
两人泡浴桶里,沉香转来转去,让我擦洗,那享受的模样,哪还有当日渭州害躁的半分影子。我嘀咕几句,想及不用再与一群鱼泡澡,着实开心。
将备车出行的事丢给侯小金,我翘着脚在小花厅挑人,十几个丫头都吵闹着要去。我拿栗子打,谁最挨痛谁去。沉香在帘拢后磨磨蹭蹭,隔一会穿了件浅黄莺衫,着一条柳叶绿细褶裤,还套着双螺花白软鞋,清清爽爽出现在我面前。
他张开双臂,“好看不?”
我眯眼,“漂亮。”
死丫头,我打那么大力也不叫痛,整脸见鬼的痴痴迷迷。
沉香转两下又钻里头去,我继续打毛栗,他没久又打着帘出来,到我跟前打个圈。我眼一晃,只见他换了身绯紫翻领襕袍,暗紫绸子裤,青面鸾头靴,十分贵气。
“好看么?”
我点头,“沉香,你穿啥都好看。”
他一笑,神气地走进帘子。我摸着太阳穴,低吼:“元瓜儿你滚开,公子不带你。”
“……公子。”
我挥挥手,出门好歹要带个能干的。
珠帘跳动一下,沉香三步并两步,飘袂走来,这回是描了浅墨边的大袖白衣,几抹黛色兰花,窄口裤细灰鞋,清清雅雅。
“好看吧?”他已不太像问。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迷迷地说好看好看,极想搂怀里亲爱一番。他却一转身又潇洒地进去。我连打几个爆栗,没听清哪个叫痛,直想他又换什么出来。
一个多时辰过去,小花厅里除了丫头们三不五时地痛叫乱跳,就是他穿来走去的换衣秀。我发觉他只要一出来,丫头们的叫声不是特别响亮就是全然哑掉,而公子那颗毛栗也一定打歪。
沉香到后来已不是潇洒走一回,而是咚咚咚跑进去,再咚咚咚跑出来,越来越起劲,又神气又兴奋。我忍了忍,终于忍不下这只花蝴蝶,爆发了:
“他娘的沉香!你咋像个娘们换衣服换个没完?!”
沉香眨眨眼,从帘拢后抱出一堆衣裳,笑得两眼像撇燕尾,“笑天,好多新衣服!”
我突然想起被他绑架那天,他早上一套绛紫的,下午又一套雪青的,说多招展多招展。这小子原来就一贪美孔雀。
把他扯怀里,新衣丢桌子上翻看。前几天特地交待人为他裁制的,当时公子摸着他身子度的尺寸,还真合身。沉香依然笑眯眯,不想几件衣服就哄得他如此高兴,我笑起来,“你爱穿新衣,我让衣匠们只给你做,一天一套新的。”
他巴过来连亲几下,笑得只见睫毛不见眼。
公子心情好,也不打栗子了,直接敲定一人:苗子。
“公子,你把飞虹也带上吧。”
秀竹不声不响走来,这女孩小时跟过娘,总爱装模作样地矜持端庄,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
我推推沉香,盘子里抓起个猕猴桃,边剥皮边说,“秀竹,你闭上左眼。”
“……公子,你别捉弄我。”
“闭上。”
女孩睁着一只右眼看我,我把一片猕猴桃慢悠悠弹去,女孩眼不眨一下,直到黄绿的果片叭嗒贴上眼瞳,才鬼抓了跳起来,一边惨叫一边乱蹦着出去。端庄形象尽失。
我哈哈一笑,看沉香,这小子扇着眼,压根没觉什么。
“沉香,她右眼瞎的,公子有一次捉了条小菜虫,放她头发上,结果那条虫子往她右额爬下去,一直爬一直爬,爬到眼毛了她还不知怎回事。看到的丫头都吓晕了,就她正正经经地问人家怎么了怎么了……”
我努力逗着沉香说笑,可惜他并没觉这么作弄人有何可笑,只是呼噜噜喝光了公子的雀舌茶,继续玩他的新衣。
我正没趣,飞虹从门外拐进来,怒指我:“你不把我们当人……”
“老子把你们当公主菩萨供着!”
她一拐一拐地跳出去,瘸了条腿就是不方便,不过老子决定把这小辣椒带着。
男仆也带了两个,除了侯小金,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力小子,浑名大梭子。侯小金接连两趟被公子带着出门,尾巴翘上天。
连马夫一共七人的游侠队伍,让公子后悔不迭。
一匹马与一辆车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轻装简便,后者必须拖家带口。
又拖了两日才出行。
原因是公子闹肚子了。回来当日就开始拉肚子,连拉了五次,晚上趴在寝床,我有气无力地对沉香哀嚎:“沉香,我死也不吃你煮的东西了,尤其是鱼羹!”
沉香垂着脑袋儿,似乎是在伤心。后来跑厨下去看药。
我实在想不透,同吃一锅羹,怎么拉肚子的偏是公子?那小子身子骨那么孱弱,有时候掰下莲蓬剥了壳还吃生莲子,还常常一早地打荷露喝,怎么就活蹦乱跳地一点事没?我想起每次都他拿的碗盛的羹,不知有否偷偷使坏?
又想这种坏心眼一向是公子使的,沉香那么纯洁,怎么干得出?
翻个身,一会又庆幸躺床上的是公子,不是他。
娘打着灯过来探望,揉着我肚子,心事重重地说她不喜欢沉香。
我抱住她,“娘,这世上还有哪个王子会心甘情愿给你儿子煮鱼羹?沉香是最好的。”
打死也不会让沉香知道的是:即便他煮成一锅糊,公子也会一滴不剩地吃光它。
两日来沉香都有些悒悒不乐,临出发前见公子能蹦能跳了,才一扫悒郁神情,呼啦啦地帮着拖东西。其实侯小金一早打点好了,他有这举动纯粹是公子鸡婆地多问了一句:“还想带什么吗?”
结果沉香丢来他的一包新衣服,拖了整条多宝格,又钻在阁里头,公子站马车旁等他,只见凳子椅子杯子盆子盒子扇子,木的陶的金的玉的,一样样飞碟子般抛出来,最后是他的脚、背、脑袋,一点点钻出门,手里使劲拉扯。
我揉揉眼,一只青瓷大花瓶正被他努力拖出来。
一群仆婢目瞪口呆,侯小金掉了下巴,“这是那个高贵文雅的隋王世子?他要干什么?”
我把沉香拦腰抱住,丢车上去,“小金子,启程!”
四马拉的大车冲向竹海,半路龙香玉溜马回来,追在车旁问要去哪。
我丢给她一句:“公子出门玩几天!”
车里已经堆满了,除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卧榻,差点连个挪脚的位置都没。我一件件往外抛,忍着气,“你带这么多鬼玩意干嘛?!”
“怕你又嫌东嫌西,缺这个少那个的!”
他还挺理直气壮。公子一噎,再看他连掩饰都不懂的满足神情,哪是那么回事。
两丫头另外乘了辆小车,侯小金与大梭子并骑跟在最后,公子要像个真正的游侠,所以坐一会车又跳出去骑马。沉香挑个帘角,见我不徐不缓傍着车走,放心玩他的一堆宝贝去。
车子经过一座彩帷半挽的酒馆,忽有人探出窗来,远远地招呼:“七郎,过来喝一杯!”
我一看,正是戎州城里的朋友。这些人不知我真实身份,只知我是舵主江闵家的少主人。我看看天色,日将近午。便给沉香戴了顶烟绿帷帽,扶他下车。
“干嘛戴这个?”他顶顶帽子,极不满。
“你不是怕被人逮住么?”
其实还有个私心,那绝世容颜再不能给外人看了,尤其是那帮酒色朋友。
拉着他进酒馆,早见好几个相识包了整整一席,饮酒寻欢。有人迎过来,有人重新排了席位,让我与沉香坐下。
沉香坐我身旁,手垂膝上,看不见面貌的样子十分乖巧。
一众人都在哄问他是谁,我一笑盖过。
席间有打扮妖娆的酒姬来回斟酒,倒到沉香那一杯,掩了嘴调笑:“小郎君,瞧瞧奴家好么?”身子倾了倾,却不敢当真往他身上偎去。
沉香侧个背给她,把脸朝我这里。我一笑。
“七郎要出远门?”
我点点头,“家里呆着懒怠,出门走动走动。”
侯小金几人也在旁围了一桌用饭,出门在外,果然规矩得很。
我喝一口酒,给沉香挟菜挟肉,他拿着酒杯隔着帽帷端详,然后凑嘴下去,想一口喝了,我忙抢过,给他一勺,“你喝鱼汤。”
几个坏心眼的又在起哄:“七郎,摘了他帽子,瞧是男是女!”
我有些不悦:“自然是男的。”
席下忽然细细地啾了几声,我隔座的安公子手朝下勾了勾,勾起个鸟笼,笑道:“谁知这鸟儿吃什么的?”
笼里是两只金画眉。沉香头也不转地瞧着,饭也不吃。
“鸟自然吃虫子。”有人答。
我问:“这对画眉儿卖么?”
对座立即有人呵地笑出来,“安公子今早才跟人估了来,这会又有买主相中了,俺咋瞧不出这鸟儿是宝?”
“喜欢而已,又何必管它宝不宝!”安公子翻个白眼,一转脸却对我笑,“七郎若是喜欢,送你何妨!”
我笑笑,解下一只金麒麟给他,“我用这个换。”
他丢回来,“不就对鸟!”
这人家财万贯,倒也不是小气鬼。
“不就对鸟,都客气什么?酒家,切一碟鸡肉丝喂鸟!”又一个耍阔气的,嚷完摸出个酒胡子,要斗酒。
公子随他们玩,顾着给沉香挟菜,那酒胡子要转他这头来,立时替他抢了酒喝。又是一阵哄闹。沉香一直闷不吭声,也不理他们一下。
那酒胡子做工精致,尖如锥的底,碧眼红发的胡人面孔,滴溜溜一转,红圈绿圈,鲜艳怪趣。沉香扯扯面前帷纱,突然一手扑去,牢牢抓住。
举座都望着他。
他摸着那金雕胡人,手指一勾一弹,酒胡子飞出去,桌中央旋旋旋,轰然倒下,指着公子。
全席轰笑,都道:“七郎,喝酒喝酒!”
酒姬笑着过来斟酒,搭上一只臂,“七郎好久没来咱们小仙酒馆了!”
“有十几日不见人了,不知与哪个美人快活着,忘了咱这帮兄弟!”
“罚他三杯!罚他三杯!”
沉香挟过一只红蟹,提手里转两转,放嘴里咬。
邻座一个纨绔子凑过来,色迷迷笑着,“七郎近日又迷上哪个美姬了?有小仙酒馆的芸娘狐媚么?”
沉香使力咬下去,咔嚓。
“什么芸娘?”这小子怎么吃蟹的?
“瞧瞧这记性,去年九月人家还陪你赏菊,睡了一觉……”
咔嚓!又一口,更大力了。
我重新挟一只大的,替他卸壳。
酒姬挤进来,夹在两人椅缝里,手捧一杯酒,醺醺然:“七郎,芸娘死了,前几月嫁到洗剑山庄,被夫君虐死了!”
“什么山庄?”我没反应过来,根本连有没这个人都想不起。
纨绔子道:“七郎,你不是江湖人,不知那些江湖人多残暴凶狠,不懂怜香惜玉,唉!”
酒姬勾腰搭上,含了酒,凑过来。
我剥着蟹壳没留神,给她亲个正着。唉,渐渐地不习惯了这脂粉味,女人的唇,就是太柔腻。
“啪!”
隔着丝裳缝隙,正见沉香一手拍落桌面,随即腿侧一空,那酒姬给他扯着后领甩到椅上。我睁大眼,他抄过一盘辣椒肉,一脚踩上扶把,将人箍住,扒了嘴就灌。
那凶悍样,连公子都震住。
满座如木条僵住,直到酒姬呜呜地惨咳起来,才有人想起去拉人。
沉香一阵风跑开,在邻近一张空桌上丢下条手帕,提起茶壶热滚滚一淋,吊起来就给公子擦嘴。我那个烫,几乎跳起来。
飞虹在对面甩出条帕子,煽风点火:“好样的!这还有一条。”
沉香掷下帕子,帷帽一掀,脸倾下,把我吻住。青丝垂落,挡去他大半面容,却还听到那群色鬼倒抽气。
我接住帽子,把他盖了,三两步拖出酒馆。沉香还随手拉过那个鸟笼子。
两人两鸟钻进车里,马蹄慢慢踏去,安公子忽然追出来,叫:“七郎稍等!”
我打起车窗,挑眉望他。
安公子走近问:“七郎可去巴州?”
我想起私底下拟好的路线,点个头。
安公子笑道:“我有一姨表妹妹,正要上巴州探望她四姑母,车从奴婢都安排好了,若是能与七郎同行,路上有个照应,我这做表哥的也放心。不知七郎可方便?”
看着沉香手里的画眉,我忽然有点拿人手短的感觉。
便在槐荫下候他安府的车乘,沉香一直垂着脑袋,跟画眉咕唧咕唧。我榻上坐坐,月牙凳沾一沾,挪他身边,抓起松子啃,顺便观鸟。
两只画眉似是一颗蛋里钻出来的,大小相仿,颜色花纹也一个样。我看看这只,又瞧瞧那只,半晌找不出差别。
“这丫的就一公一母,要俩公的,肯定掐起架来。”
“你胡说,咱俩就没打过架!”
“……咱俩又不是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