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秋以夕

84、威逼自首

　　在太子祈福的过程中找到机会果然很简单，太子预谋起兵，日子近在眼前，祈福只不过也为自己，所以当他看见云心出现在佛堂大殿的时候，真的大为意外。

　　随行宗亲都在外殿，这个大殿除了他居然空无一人，云心缓缓从内间走出来的时候，他渐渐眯起了眼睛，他不会想到预谋之事早已被众人所知，还以为云心知道自己派人在药中下毒，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并不担心，一来他确信云心不会有什么完全无法否认的证据，二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自己当然不会在皇家佛堂里动手，云心也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佛堂当中有一尊高大华丽非凡的佛像，但云心对它没有敬畏之心，重国人只信天女娘娘。殿右侧有简单的桌椅，不知道是为什么而设，云心就缓缓走到桌子旁坐下，沉瑜忽然来了兴致，想瞧瞧她要做什么，于是也走了过去。

　　“太子可是惊讶我还活着？”云心淡淡道，“暗中用毒，果然是太子惯用手笔。”

　　沉瑜一笑，果然，“云心姑娘不也安然无恙吗？”

　　云心瞟了他一眼：“所以说你太笨了，这么多次，还是不能奈我何。”

　　沉瑜一愣：“什么？”

　　“你太笨了，所以一点一点失去手中的权势，到如今，天下谁不知道三皇子兴利除弊，整顿朝纲的美名，你的太子之位，恐怕做不长了。”云心继续云淡风轻地语气。

　　沉瑜脸色阴沉了下来，但不得不承认，她没有说错。

　　“你是一国太子，坐掌东宫，参理朝政多年，根基深厚。去年春天的时候，朝堂之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唯你马首是瞻，或者表面上唯你马首是瞻，后宫之中，又有皇后深得陛下信任，而且手中有俪妃的把柄，她有时也不得不听你的话，有了这两位，其余诸妃以及她们的孩子，都不再是你的威胁，如此人物，我在到沉国之后，就已准备要走一条坎坷曲折的争权夺位之路。”云心忽然起身，缓缓走了几步，“太子殿下，我说的对不对？”

　　沉瑜脸色依然阴沉，“原来是来炫耀的，沉瑾沽名钓誉的日子久了，我才没有注意他，想不到…”

　　云心转身，打断他道：“你至今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一点一点输到如今的局面吗？”

　　看着沉瑜别过脸不再说话，云心又自己接着说道：“你本来是个手握重权的太子，沉瑾只是多年不得势的皇子，朝中当初的监丞寺，户部，刑部都在你掌握当中，从兵权来看，你虽然自身不是军侯，没有领军，但京城四万禁军的统领是你的人，西境十二万驻边大军的领军大将军也是你的人，如此压倒性的优势，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如果我是你，早就将沉瑾捏死八百次了。”

　　云心顿了顿，朝沉瑜走近一步：“可是太子你，在与沉瑾较量的一年之中，又做了什么？”

　　沉瑜道：“我…”

　　“你的确做了一些事情，”云心却没让他说下去，“比如两次派人在宫宴时对我下手。”云心缓缓走着，继续道：“利用夏桐让沉瑾的夫人们对我产生不满，还有让人在我的药里动手脚，好让我缠绵病榻，不能再对你有威胁，这些除外，还有吗？”云心说着，看着沉瑜，“只是我不明白，我到底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受到了威胁，让你所有的事情都针对我而来，非要置我于死地？”

　　沉瑜也缓缓起身，走近她一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吗？”他昂起了脸来，“你以为我在知道是沉瑾在戚门山一战时救了你的时候，还能不好好查一下你的身份？”

　　沉瑜似乎又一时间有了十分充足的自信，似笑非笑地说道，“当年贵国皇帝，为一位受了封但没等进宫就死了的皇后全了封后之仪，一时轰动天下，天下人莫不赞叹他的深情厚意，可是他如果知道，这位有幸无命的皇后居然有一个私生女，你觉得他会怎么想？天下人又会怎么想？你就算不在意自身的处境，也该在意你母亲死后的声名吧？”

　　云心也学着他眯起了眼睛，终于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云心淡笑了笑，“可是太子既然将如此重要的信息掌握在手中，也知道我会非常在意，那为什么这么久了一点行动也没有？”

　　沉瑜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因为此时，这些都不必说出来了。”

　　云心似乎不解：“哦？是吗？如此轻易放过我，可与您之前的作为大不相同啊。”她冷笑了笑，看着沉瑜，“永孝三十六年，太子殿下还是二皇子时，沉国西境由于马市纠葛引发暴民动乱，当时西境驻军统领辛骨玉率军平定，重伤殉国，他的副将鲍天磊将平定之功抢夺到手后，由二皇子举荐，夺得了领军之位，为了巩固权力，鲍天磊不仅杀害了了辛骨玉手下十七位下属，而且将他曾经的心腹全部斩草除根，从此西境大军对二皇子忠心不二，不到一年二皇子便入主东宫，我说的这些，对不对？”

　　沉瑜如受重击，后退几步，“你…你…你说什么？”

　　云心直视他：“成为太子以后，监丞寺卿最先成为你的人，从此皇室贵胄的刑狱大事都在你手中，后来户部尚书暴病死后，也是你举荐冯义，户部自然也在你的手中，永孝三十九年，京城不远的三处县城发生灾荒，陛下没有派太子赈灾，而是派了吴王前去，太子你不仅百般阻碍，而且一面暗中鼓动灾民上书喊冤，一面指使朝臣弹劾，吴王下狱之后，是你假传旨意说陛下要他的命，吴王不知就里，含恨而亡，他是你的亲叔叔，我说的，对不对？”

　　沉瑜心里的恐慌翻涌不息，这些当年他一步步上位的内幕，眼前这个女人怎么能如此了解，他指着云心：“你…你信口雌黄！本宫从未做过那些事！从未！”

　　云心冷笑：“这只不过是其中两件，太子殿下的手笔，又岂是我能说得尽的？”她也缓缓昂起了脸，“后来你越来越有权力，陛下对你也越来越信任，皇子之中无人再能威胁到你的太子之位，你已用不着再做什么了，朝堂就这么腐败，但至少平静了六年，不过平静的外表下，永远是汹涌的暗流，到永孝四十六年，沉国与重国在戚门山一战，你已当权多年，本以为你心中杀念已经渐歇，可是呢？”云心更靠近一步，一字一句说道：“戚门山的无数鬼魂，不知可曾有来过你的梦中？”

　　沉瑜猛然坐下，脑中像是有万千擂鼓，咚咚咚响个不停，就像那年戚门山平虏军的战鼓，让他无法平静。

　　“你足够贪婪，更足够狠毒，所以我说，我预备要走一条艰难卓绝的夺位之路，可是，”云心话锋一转，“真是感谢你多年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还有对皇位的热切向往，因为那让你变得愚蠢，变得狭隘，沉瑾几乎没有做任何针对你的事情，可是就这么走上如今的地位，太子你对付沉瑾和我的手段之狠辣若是能及当初十中之一，我也活不到今日，你也不至于到如今这样一败涂地的局面。”

　　沉瑜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你说的这些，以为真的有用吗？你以为，父皇会放过眼前你这个身份低贱，心怀叵测的私生女，而去追究那些陈年旧事吗？”他猛然笑了两声，“你真的以为，我已经一败涂地了吗？”

　　云心毫不意外：“那么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吗？”

　　沉瑜忽然停了笑，愣了。

　　云心笑笑：“你以为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什么的？历数你的罪状，好让你回去之后赶紧除我以绝后患吗？太子殿下，想来你还不知道此刻，鲍天磊已经死在了骆平仲的手下。”

　　她盯着沉瑜，看着他眼珠几乎要瞪了出来，冷笑笑又道：“我所知道的事情，当然是沉瑾知道的事情，禁军统领到底有没有真心归顺，以为他都看不出来吗？他，恐怕也不能在宫中静待七日后与你里应外合了。”

　　“你，你…不可能，”沉瑜指着云心，“你休想骗我！”他立刻想到，即便鲍天磊死了，可自己手中依然有能调动大军的兵符，无论如何，沉瑾毫无兵力，自己绝不可能输！

　　云心眯起眼睛看着他发狂，忽然想起太子妃和她的一儿一女，受人之托，无论如何，自己总该忠人之事。“太子殿下，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到今天之前，我对你从未说过一句真话，可是此时此刻，我对你是真心劝告，”她盯着沉瑜，一字一句道，“你收手吧，若你此时收手，还能保一条性命。”

　　“笑话！”沉瑜眼中闪过狠厉，一甩衣袖，冷笑道，“以为凭你一番话，我就会自己放手？沉瑾，根本无法阻止我！”

　　云心眼里那些恻隐之情渐渐褪去，她静静坐下，像是没有将沉瑜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忽然道：“太子，见过敝国语公主吗？”

　　沉瑜怒眉横皱，不知道云心为什么会突然问道，“没有。”

　　云心看向他，不回避他的眼光，又问道：“那么，太子见过敝国皇帝陛下吗？”

　　沉瑜看着她的脸，还有毫无畏惧的眼神，突然有些隐隐心慌，“见过又如何？”

　　云心微笑了笑，看着沉瑜，轻声，淡淡说道：“既然见过，怎么还能说，我是那位皇后的私生女呢？”

　　沉瑜看着她，渐渐瞪起了眼睛，涌上心头的猜想让他恐惧，背在身后的手也渐渐抖着指向云心：“你…不…不可能…”

　　云心慢慢起身，看着沉瑜：“此时你该知道了？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重化昀的军营里，知道我为什么敢让你查到我的母亲了吗？”她直视他，“从我踏入沉国那天，就注定了你的败局！”

　　沉瑜惶然后退几步，云心便步步逼近：“鲍天磊已死，你的那块兵符即使可以调动西境大军，可你也该知道，如今的西境大军，你手里的那点兵力，即便十个加在一起，也绝抵不过重化昀手下的平虏军的六万将士，而且这次，你可没有第二次机会再勾结流寇，再用你的密约了！”

　　沉瑜被逼得又一次怔然坐下，眼前这个女人，绝不是当初倒在地上任他揉搓的楚云心，而是一个随时可以将他的生路切断的人，他算计一切，没想到云心的确是那位皇后的女儿，也竟就是重皇的女儿！沉瑾为何如此一路坦途，原来背后有的竟是重化昀，乃至重国的支持！那自己呢？自己到头来，又要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一旦你起兵事败，刚才我说的你的罪状，就都会被翻出来，谋逆本就是死罪，就算你是皇子，可加上那些，你，你全家人的性命，你以为还能保得住吗？”云心盯着他，看着他渐渐绝望的神情，接着轻声说道：“我说要你收手，你可曾想好？”

　　此时沉瑜再不会认为她在空口白牙胡言乱语，“怎…怎么保？沉瑾他真的会放了我？你为什么要保我？”

　　云心不再看他，缓缓走了几步，“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因为，”她顿了顿，忽然叹息般说道，“因为我不想让沉瑾走向皇位的这一路有太多人的鲜血，包括你。我希望，他以后坐上皇位，可以稍稍安宁，不必为座下亡魂而夜不能寐。”

　　“你以为你帮了沉瑾，他就会感激你吗？”他怔怔然道，还是不相信她会放过他，“你以为，他真的会让你这个心计深沉的异国女子来当他的皇后吗？”

　　“连当皇帝，都未必是天下第一畅快之事，何况是皇后？”云心像是叹息，看向沉瑜，“若你收手，可保全你一家性命，保全你为人子者对父皇最后的敬畏之心，保全你太子殿下虽然贪婪狠毒但至少没有大逆不道的名声，怎么样？”

　　“你真的，真的愿意放过我？”沉瑜盯着云心，“你不想为戚门山那些重军将士复仇？”

　　云心渐渐垂下眼：“我想，总是想，日日夜夜，可是，我只要想到，日后两国再不会有战事，曲度百姓可以安定，那才是我对他们英魂最好的安慰。”

　　沉瑜怔然不语，良久，才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收手…你要我怎么做？”

　　云心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她稍稍定了心神，朝沉瑜缓缓道：“向陛下请罪，交出兵符。”

　　“然后呢？”

　　云心已经坐下，“只要你请罪，那就算是将太子之位一并交出，之后，你就自然会有退路。”

　　沉瑜缓缓起身，“原来父皇，早就知道。”原来父皇还愿意给自己一条生路，他闭上了眼，许久才睁开，朝殿外走了几步，又回头，“我终于明白，你在沉瑾身边的用意，原来…是为了重国百姓的安定，原来我一直想对你下手，完全都错了，你和沉瑾，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云心的手不由…抖了抖，低声喃喃道：“互相利用，是么？的确，他若拿我当做一颗棋子，我也就拿他当做一颗棋子，这样，岂不是公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