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阙》妩媚郎君

178、情劫

　　钟离珝微愣之际，钟离挚已流露出不忿之色，“要说俪王真真狡猾，若非有高人相助，咱还真识不破她的鬼蜮伎俩！”

　　甄琅出自倾剑山庄，跟踪探秘乃行家里手，且售卖的消息从无偏差。

　　钟离珝面带疑惑，“你就那么信任那位甄少侠？我问你，如何就能断言俪王与凌百尧互换了身份？”

　　钟离挚淡淡笑道：“其一，找人假扮自己，必是亲信，而重明卫中，与俪王年龄相仿、身形相似且武功出众者非凌百尧莫属，兼之凌百尧的弟弟是俪王宠侍，应该更能得到俪王的器重与信任。”

　　“其二呢？”

　　“其二，俪王生自北方，凌百尧却久居江南，一个亲王，一个武官，无论饮食习惯还是言行举止，两人其实差别很大，凌百尧装得再像，也会在不经意间暴露自己。”

　　钟离珝扑哧笑道：“这话说的，就好像那位甄少侠日日随侍在王驾身侧！”

　　“虽不中亦不远矣！”见钟离珝意图寻根究底，钟离挚眨动明眸，颇有几分颠倒众生的神.韵，“姐，我答应过人家要保密的，所以说不得！”

　　钟离珝也不想为难他，“好吧，一二都讲明了，还有三四吗？”

　　“这第三嘛，就得落在俪王宠侍杨沐身上。”钟离挚从容淡定，“俪王派他随驾，自然是为掩人耳目，可总得顾及他的声誉，也肯定不想被戴绿帽才对。”

　　钟离珝并不赞同，“宠侍而已，转手便能送人，还在乎名声？”

　　钟离挚白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敢情在你们女人眼里，我们男子都是可以随手丢弃的物件！”

　　钟离珝见他着恼，忙起身赔罪，“好弟弟，我失言了！”

　　钟离挚冷哼，“你可知，俪王对杨沐很是宠爱，寿诞之际将他接去绮春园，又为了他与兵部尚书顾溪交恶。让凌百尧假扮自己，既可借用其重明卫千户身份便宜行事，又顺带维护了杨沐名声，可谓一举两得。”

　　见钟离珝暗自沉吟，又问，“你昨日所见之人里面，是不是有那位前重明卫指挥佥事夏婖？”

　　“你怎会晓得？”见钟离挚眨眼，钟离珝恍然大悟，“定是赛貂蝉给你通风报信。”

　　钟离挚颔首道：“她将昨日所遇之人都绘了画像给我，然后我与山西镇抚司送来的人犯画像做了比对。”他取出画像，递给钟离珝。“姐，你到现在还不相信那王惜就是俪王本人吗？”

　　钟离珝心服口服，“我就说嘛，夏婖何以对凌百尧那般恭敬，原来是她正经主子！”说完又流露出轻微的沮丧，“若非俪王易容，我定能认出她。”

　　武成王书房里有玹铮元服后每年的画像，她们姐弟均看过不下百遍了。

　　她颇为好奇，“小挚，那位甄少侠实在高明，你如何结识的？”

　　钟离挚勾起嘴角，不无得意道：“跟你同俪王差不多吧，当时打了一架，互有损伤，又设赌局，没分输赢，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不止甄琅，他结交的江湖朋友九成九都与他斗过法，按他的话说，只有试了水的深浅，才知道这河值不值得过。

　　钟离珝赞许道：“那凌百尧也是个人物，将保定、真定还有平阳府搅得天翻地覆，就为了吸引注意，替俪王隐匿行踪。”

　　“俪王暗度陈仓，必有所图。”钟离挚拉着钟离珝进了东次间，撤去屋子正中花梨长方大案上的桃红绣花案布，并旋动机关。

　　只见桌案吱吱呀呀从中间向两侧裂开，露出大同府全境的沙盘。

　　他依次点指十三卫所及阴山、吕梁、太行山麓的驻兵标识，“俪王去天峰岭，定是在查探祖母于大同府的兵力部署。”

　　钟离珝双臂交叠，捏着下巴，“说穿了，她疑心祖母会拥兵自重，效仿燕赵，凭恒山而立天下。”

　　“未必是疑心！”钟离挚嗤嗤一笑，“她又不是陛下，我看她多半是想探探结盟之人的实底。”

　　钟离珝哂笑道：“你就这么有把握？她可是刚替陛下挡了一箭的人！”

　　钟离挚成竹在胸，“陛下若遇刺身亡，她必会被削爵问罪，太女登基，于她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她必须确保陛下的安全。”

　　“那照你的说法，陛下是她的依仗，且对她恩重如山，她又有何理由弃陛下而择我武成王府？”

　　钟离挚眉梢眼角均微微挑起，不答反问，“如果她身世败露，那么当今世上，谁将是她最大威胁？”

　　钟离珝抚掌大笑，毫不掩饰钦佩之意，“小挚，你若身为女子，姐姐情愿将世女之位拱手相让，然后任你驱策。”

　　“得了吧！”钟离挚转动机关，合上桌案，“那是祖母传承给你的衣钵，我才不乐意自寻烦恼呢！”

　　说完回转明间，钟离珝追了出来，“哎，我捉了只豹崽给你，已交给纯钧了。”

　　钟离挚闻言，猛然驻足回眸，“当真？”

　　“骗你作甚？都还没断奶呢，你好生养着。”钟离珝说完忽发觉钟离挚不对劲，“你怎么了？”

　　钟离挚定定望着她，声音幽幽的，“姐，你说幼崽丢了，母豹与公豹都会伤心欲绝吧？”

　　钟离珝被问得愣住，尚不知如何作答，又听他唏嘘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放它阖家团聚吧。”

　　“小挚......”钟离珝快步走向他，见他神色黯然，忙按住他肩膀，歉疚道：“对不起，姐没想惹你难过。”

　　“不关你的事。”钟离挚像儿时那般环住了钟离珝的腰，将头贴在她胸膛上，“姐，我梦到爹爹了。”

　　两人的生父尤氏祖籍江南，这座小留园便是依据他当年绘制的图纸而建，只可惜园子建好了，人却失踪了。

　　钟离珝手臂轻颤，竭力忍住内心的酸楚，笑着问，“他这次是带你去湖上泛舟，还是做了漂亮的油纸伞给你？”

　　尤氏在钟离挚的梦里向来是位慈祥温柔的父亲。

　　钟离挚眼中渐渐蓄满泪，哽咽道：“他这回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我喊他，他不应，我哭，他还是不应。姐，你说，他为何不应我？”

　　自打他出生，尤氏就迫不得已离开了他。而这十九年间，他只知尤氏还活着，却无法得见。

　　他手臂紧了又紧，“姐，其实，问鼎天下未尝不是件好事，那样，无论是祖母，还是你我，都再不会受制于人！”

　　“傻弟弟！皇帝便能随心所欲吗？”若换做旁人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钟离珝早就施以责罚，可面对钟离挚，她舍不得。“咱们钟离家自景齊开朝便世沐皇恩，祖母更是视忠义二字如命，触她逆鳞的话不许再讲。”

　　说完又轻拍他的脊背，温言哄道：“你喜欢干什么都行，想要什么就跟姐说，即便姐办不到，还有祖母呢！”

　　钟离挚望着她宠溺的笑容，心里忽然涌起无限的苦涩，“姐，从小到大，你和祖母都对我千依百顺，是因为觉得我特别可怜对吧？”

　　钟离珝的心被猛然揪起，脸色骤变，“小挚，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滴滴泪水宛若断线的珍珠顺着钟离挚的玉颊扑簌而落，他狠狠用手背抹了两把，“难道不是吗？我刚生下来就失去了爹，九岁那年又没了娘......”

　　话未讲完，钟离珝已紧紧捂住他的嘴，厉声告诫道：“不许胡言乱语！娘如今还健在，我不许你咒她！”

　　“你还管那个女人叫娘？”钟离挚眉目间流露出凄然与怨愤之色，“姐，你难道忘了表舅与蓝表哥吗？”

　　武成王的祖母曾是大元帅蓝玉手下参将，随蓝玉东征西讨，后蓝玉将其庶弟嫁给武成王祖母为侧夫，自此，两家世代联姻。

　　大约二十年前，蓝家获罪被抄，先帝却并未迁怒武成王府，反而下旨命武成王的外甥钟离亮与妻主合离，携不满三岁的幼子回归母家。

　　自此，这对父子就寄居在武成王府。

　　钟离珝很喜欢钟离亮的儿子，两人青梅竹马。但因其系犯官之后，无法娶做正室，武成王便做主允钟离珝纳其为侧夫。

　　世孙女成亲本是大喜事，可就在崇和三年，婚礼当夜，钟离亮忽然死在了武成王世女房里。为掩人耳目，武成王府不得不对外谎称他染急症病逝。

　　武成王不准蓝氏瞻仰钟离亮的遗容，蓝氏哀求钟离珝，钟离珝见他哭得委实可怜，便偷偷开了棺。

　　直到今日她都懊悔不迭，“我如果知道当初事情会变成那样，宁愿蓝表弟怨我一辈子，也好过枉送掉他的性命。”

　　她因恻隐之心被武成王痛打了五十军棍，而蓝氏则被囚禁起来，不出三个月，郁郁而终。

　　今天恰逢钟离亮忌日，钟离霆在坟前祭扫了一番，将随从都打发远了，这才望着墓碑长吁道：“阿亮，姨母又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砂石猛烈袭来，吹得人登时睁不开眼，而四周的树枝也被摇得嘎嘎作响，令人毛骨悚然。

　　随从们都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小声嘀咕，“每年王主来祭扫，风都刮得很邪乎啊！”

　　“是啊，年年如此，莫非亮老爷怨气太重，阴魂不散？”

　　“哎，依我说，亮老爷该知足了，当年若非王主，他与蓝公子早就沦为官奴，哪还有半天好日子过？”

　　“说来说去，都是他的命！我听我奶奶念叨过，咱钟离府的老祖宗常山侯当年带兵打仗那会儿，有违天和，受过诅咒，所以后代都不得善终。”

　　其余几人都吓得脸色发白，“你别满嘴胡吣，当心被王主听见，扒了你的皮！”

　　“哎呦，我可不敢胡说！当年老祖宗常山侯随蓝大元帅北征时，在野马川遭遇了北元兵马，打了大胜仗，还俘虏了北元汗的宠侍及幼子。”

　　那北元汗的宠侍素有草原西施之美誉，香气沁骨，宝光袭人，娇如红杏，潇洒风流，令常山侯一见倾心。

　　她不顾随行将领的劝阻，当夜便霸王硬上弓。次日，那名宠侍烧毁了囚帐，抱着儿子自焚而亡。

　　烈火中，他凄厉地叫嚷道：“我死之后必化作厉鬼，索钟离一族女嗣之命，钟离一族的男嗣也都将堕入情劫，世代不得超生。”

　　常山侯不信鬼怪，可两年后，她的长女、三女相继战死沙场，仅过了半载，不到五岁的幼女又夭折了。只余次女一根独苗，可惜体弱多病，未满三十亦撒手人寰。

　　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虽嫁得门当户对，却爱上婆婆，有了首尾，被撞破后羞愤自缢。另一子痴恋尼姑，见其不肯还俗，便索性也剃头当了和尚。

　　钟离霆边烧纸边叹气，“阿亮，你娘是我唯一的姐妹，你又是她唯一的骨肉，若非万般无奈，姨母也不会叫你含恨九泉。”

　　待狂风再次袭过，她将往生咒默默吟诵了一遍，“阿亮，你生在钟离家，是宿命难逃，赶紧放下执念，早日投胎去吧！”

　　大同府四方客栈中，玹铮与夏婖对坐，“这么说，七年前，钟离亮的确是被人杀死的？”

　　“是，而且还死在了武成王世女钟离灏（hao）的房中。”

　　“消息可靠吗？”

　　“应该可靠。”夏婖将月落归的亲笔密函呈给玹铮，“就算武成王再狡猾，也不会想到您早就派月当家带着鹰使潜进了宁夏府。”

　　玹铮抿嘴一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谁是明，谁又是暗？她轻轻摇晃着明澈的茶汁，“钟离亮死得太蹊跷了！”

　　不仅死的地点蹊跷，他身为武成王最疼爱的外甥，被杀之后，武成王府竟还要隐瞒他的死因，实在引人怀疑。

　　“奏报上说，他儿子蓝氏在他死后第二天就被关进了疯人楼。”疯人楼位于武成王府的西南角，曾关押过武成王的正夫与钟离灏的侧室。

　　夏婖面带同情，“蓝氏蛮可怜的，他应该是见到了父亲的遗骸，想为其讨个公道，却先遭囚禁，后被灭口。”

　　见玹铮沉吟不语，又大胆揣测道：“钟离亮死在钟离灏房中，或许是因为发现了钟离灏的秘密。”

　　“秘密？”

　　“是！这十年来，钟离灏闭门不出，神秘莫测，就算卧病在床，可身为武成王世女，也不该与世隔绝！”

　　玹铮品了口太平猴魁，似笑非笑，“都说她病得弱不禁风，手足无力，连床也下不来。”

　　夏婖撇嘴，“都那么传，可谁知真假？”

　　“她既是病人，总得寻医问诊吧？”

　　夏婖回奏道：“据查，这十年间给她看病的大夫共有五位，死了四位，仅剩一位，已年近古稀。”

　　玹铮用指尖敲击着扶手，“死活并不重要，只要开过方子，便有迹可循。”

　　夏婖心领神会，“王主是说医案？”

　　玹铮颔首，眸中闪过道凌厉光芒，“传话给月落归，命她想尽一切办法，务必查清钟离灏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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