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桑步卿

1、死水

　　【大家好，很高兴认识你们。】

　　骗人的。孔详梓微笑着。其实她一点也不想认识别人。当然，她这样的人是没有人会主动结交的。而且认识了新的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比如，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免不了要打声招呼。如果不打声招呼的话，可能会得罪别人。但要打招呼的话，你可不能冷着一张脸，“啊。”如果你本身性格比较冷淡，而打招呼的对象对你的性格有所了解的话，当然没问题。

　　但是对于刚认识不久的人来说，这样也未免有些没礼貌。所以，在平常，若是孔详梓偶遇刚认识不久的人或关系不太紧密的人的话，她会立刻绕路躲开。孔详梓常常会想，要是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说些什么来表示对她这种行为的鄙视吧。特别是那些被她躲开的人们，一定会从此对她嗤之以鼻，不再搭理吧。若是来不及绕路或是迎面而上，她就只能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微笑来，招招手：“嗨。”

　　即使孔详梓对打招呼这件事如此避之不及，但她还是想要和那些人做朋友的。她实在是太孤独了，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好友。这是她自己的原因。她不敢轻易把自己的信任寄托与他人，她已经关闭自己的内心很久了。

　　在孔详梓还小的时候，她因为家庭的变故而搬过很多次家。刚开始也不算是搬家，而是不停地寄人篱下。外婆家，二姨家，大姨家，舅舅家。她的母亲与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婚了。孔详梓的父亲是个赌徒。赌到最后，把他们的小家给赌没了。他姓杜，离婚后孔详梓被判给母亲，随了母姓。母亲在外打工，因此把年纪不大的孔详梓寄养在这些亲戚家。

　　亲戚们总体来说对这个不怎么幸运的小孩子还不错。孔详梓总会想念小时候的日子。过的不算好，但很满足。她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同哥哥姐姐到处疯玩的样子，不免疑惑：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的样子的？

　　等她大了一些，母亲归来，她与母亲两人住进了一个简陋的水泥房。她时常会碰见一些不受欢迎的来客，老鼠、蟑螂、苍蝇......偶尔还飞进来一些不知名的昆虫。有一种翅膀碧绿，表面有一层薄纱似的膜，还微微泛出淡金色。小时候的孔详梓不会欣赏它的美，被吓得吱哇乱叫，操起地上大大的塑胶拖鞋，——“啪”的一声，打倒在地。害怕虫子还没死，于是她又补上几下，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停手。对了，孔详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虫子硬邦邦的，隔着拖鞋都能感受到那种石头般的触感。打起来可费劲了。隔壁的叔叔知道后，说那种昆虫可以吃。

　　住进水泥房的生活在当时的她看来，无可挑剔。

　　一天，母亲抱回了一只巴掌大的小兔子。白白嫩嫩的，一副惹人疼的模样。母亲说，小兔子和孔详梓有着同样的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又想到孔详梓玩伴不多，就把它买回来了。于是，孔详梓与这只小兔子度过了一段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小兔子小，但一点也不娇气，在这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简陋环境里也能蹦蹦跳跳地和她一起长大。其实，她这个小孩子怎么知道把小兔子照养好呢。小兔子的三餐与清扫粪便的工作都被揽在了母亲身上。

　　孔详梓最喜欢扯一把新鲜的芹菜叶子亲手喂给小兔子吃。它的粉粉的三瓣嘴不停地咀嚼着，乖乖巧巧的样子。她有时候喜欢逗逗它，把叶子递到小兔子眼前晃来晃去，看它着急的小模样。但小兔子有时候不理这一套，看也不看那翠绿的叶子一眼，撅着白白的小屁股对着她，被她逗烦了就挪到一边去玩它自己的了。

　　小兔子不知不觉长成了一只肥肥的大兔子，但它一直都是那么活泼，充满灵性。孔详梓喜欢抚摸它柔软的身体，它的骨骼纤细得不可思议，那个小身体里鲜明跳动的生命活力，令她第一次领悟到生命的伟大。

　　与亲爱的小兔子相处不到两年，孔详梓再次搬家。母亲不知怎的把小兔子送走了。她为此哭了很久，求母亲把它找回来。她和它早就拥有家人一样的关系了。母亲转移话题，避而不谈。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她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事要想。其实她已经放弃了吧。

　　后来，偶然听母亲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小兔子被吃了。它死了。

　　听到这件事，她的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流个不停。原以为早已淡忘，其实一直铭记在心。母亲有些诧异，询问怎么了。她说，她突然想起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听说她过得很不好。母亲摸了摸她的头，说，如果知道她的地址的话，就给她写封信吧。

　　她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长信，里面有怀念，难过，还有无奈。信写好，她买了一个很便宜的打火机，点燃信纸，看上面的字被火焰吞噬殆尽。火星在空气中闪耀跳跃，映出她面上的泪痕。

　　孔详梓交过好朋友，她们如胶似漆，互相对对方说“我最喜欢你了”。或许是合久必分，她俩分开了。她的敏感使对方厌烦了。她很想挽回这份珍贵的感情，小心翼翼地讨好，看对方与其他的女生亲亲热热地相处却不能闹脾气，因为对方的一句回应就欣喜若狂......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直到有一次被另外的不熟的朋友点出来，她才终于放弃。对方对她一直都很敷衍，她或许是看出来了，但一直在骗着自己。

　　孔详梓花了很长时间来使自己淡忘。她走出来后，才恍然发现，周围的人早都看出来了。只有她当初一个人傻乎乎地坚持延续这条早被对方剪断遗弃的友谊线。自此，她再也不肯轻易付出真心。

　　但交朋友，本就是要双方真心相待方能长久牢固。她不付出真心，自然也得不到真心。即便有人真心想和她做朋友，也会被拒之心门外。她就这样，一面渴望着真心，一面又隐藏自己的真心。

　　后来，她不知怎的渐渐没了欲.望，无论对什么都没了渴求。她吃得很少，很淡，原本就消瘦的身体更是变得骨瘦如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话渐渐变少，她的笑容也渐渐冰冻，还有她那原本充满灵性的大眼睛，渐渐变得死沉一片。母亲忙着赚钱，陪她的时间不多，但当她不经意牵起孔详梓的手时，吓了一跳：细弱得没有一点肉，只剩下骨头了。母亲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把它折断了。母亲心疼了一段时间，给了她一笔钱，又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她说，要给她挣更多的钱来让她生活得更好。她以为这是因为生活得不够好。

　　孔详梓现在常常会回忆起过去。那些记忆的碎片总是猝不及防就到来，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脑子总是一片空白，被老师叫起来时，她通常会沉默到底。时间长了，老师就不点她起来了。没有多少人在意她。

　　孔详梓倒了一满杯水。她一口“咕咚咕咚”喝下，把玻璃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她换了睡衣，熄了灯躺在那张很软的大而空的床上，眼睛没有闭上，一直盯着窗外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光亮。房子里很安静。母亲出差了。她的身体躺在这张软软的床上，无来由地有些难受。她又想起水泥房里由硬沙发改成的那张小床。上面躺着她和母亲，小兔子在外面睡着了。她突然很想小兔子。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她看见小兔子在离她不远处啃草。她伸出手，小兔子往前跳了两下，忽然转过身，朝她所在的地方跳过来。她走过去，弯下腰，回应道：“我来了。”

　　她笑得很满足。并且，她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