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趣味》前尘之远

4、许愿伪劣谭[侯孝、沙武篇]

　　——登徒子（侯孝）

　　很久很久以前。
　　兵部尚书水居一的府中有一位少年，和尚书大人的独生爱女水冰心青梅竹马。
　　虽然是孤儿出身，虽然不过是尚书收养的义子，少年仍然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少年有着标枪般挺拔的身姿，黑色花岗岩般坚定的眼神，有人说那是墨炭一样沉默固执的瞳孔，也有人说那黑夜一样深沉的眼眸其实也会乍现火焰般强烈的光芒。他还非常年轻，但他处世的气派，行事的镇定，已经令多数大人自觉不如令阅人无数的水居一感到满意。
　　少年性格坚毅，军队和戎装是他无从选择也唯一选择的理想，他从不因称冠群伦的武功见地自恃身高，隐然便是领袖的气度，可是世所推崇的勇武之下其实隐藏着他不轻易宣之于外的温暖柔软。
　　关于少年的未来，人们众口一词，大家几乎可以看得到他将要成为的样子——了不起的骁勇将领，或者下一个功彪青史的兵部尚书。然而关于他的终身大事，人们也都众口一词，大家几乎不必预见就可以看到，他过于稳重木讷的天性是他情感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水冰心是个天生美丽的女孩子，那双带着朦胧神色的春光般明媚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像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吴声歌，笑的时候，像日出江花红胜火的西曲词，教人觉得形容她精致婉约也是唐突。

　　人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青梅竹马的少年和少女走在帝都的街道上，娇小的水冰心走走停停，挺拔高大的侯孝并肩陪在她身旁，他沉默地走着，不和水冰心说话，但是也绝不会超前或落下一步。
　　水冰心仰起头来看侯孝的目光，总给人特别的感觉。

　　大家看到这个情景，都会笑着说“多么合适的一对呵，互相这样喜欢，又是青梅竹马”。
　　可听到传言的水冰心并不高兴。
　　“谁说了喜欢他！”她撅着嘴说，“我们只是一起长大而已！”
　　可是侯孝的确很喜欢你呀，许多人微笑着将少年那就快众人皆知的心事说给她听。
　　这个时候，疑惑便漫上少女江南春光般明媚的眼睛。
　　“是吗？”她说，“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在我为他弹的琴声里停留，为什么他从来不会回应我念给他听的诗句，为什么他从来不能像铁家弟弟那样陪我玩耍逗我开心，他那么骄傲，也许他不过当我是他的妹妹呢，因为我们一起长大，不是吗？”

　　有这样一个晚上。
　　夜风习习，空气清新，天色深蓝，笼罩在温柔光芒中的圆月刚刚升上梢头。
　　尚书府院中不知名的树上开了小小的淡色花朵，轻紫粉白，风姿撩人，奇异的清香在夜晚的空气中蔓延。

　　侯孝赤着上身，在庭中练剑。他的黑发披散下来，仿佛凝固的风，好像飘扬的水，他的眼睛恍似岩石上迸出的火焰。剑在他手中变成呼啸的光芒，光影流动，剑气绞碎月华如练，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寡言独行的沉默少年，他的眼睛闪动着紫微垣最耀眼的光辉，他的动作仿佛是在风中腾云驾雾，那是东斗青龙御天前的第一次神行。

　　他使完最后风雷一剑的时候，看见水冰心就站在开满花朵的树下看着他。
　　晚风把她的发梢打了一个结。星光是她鬓边的小花，细碎而洁白；月光明亮柔和，为她绯色的颊边染上水漾的温柔，有温润的皎洁。

　　他陷入狼狈的慌张，甚至来不及手忙脚乱的找出上衣披好。
　　她正招着手，对他嫣然一笑。
　　她连招手的样子，都有着澄亮无垢的流离明媚。
　　“侯孝哥哥，你夸夸我罢。”
　　似乎比平日并无不同，带着三分天真狡黠的笑意盈盈，好像说出的是摘一朵树上花的寻常要求。
　　侯孝吓了一大跳。
　　“夸……你？”
　　侯孝皱着眉头看着水冰心那春光般明媚充满期待又锐利的眼睛，把后半截的“为什么”咽回肚子里。
　　叹了非常沉重的一口气，拼命压抑自己想转身逃走的欲望。
　　然后说出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回答：“好看！”

　　一片寂静。
　　可以和人对拆五招的时间过去了
　　可以和人对拆二十招的时间过去了
　　可以和人对拆五十招的时间过去了

　　水冰心脸上好看的绯红渐渐褪去，先是变得雪白，然后隐隐闪动着像侯孝手中古剑的青光。
　　“‘好看’，然后呢？”
　　“除了‘好看’就没别的了么？”
　　“侯孝哥哥，你都不看书的吗？”
　　侯孝想说自己其实看很多兵书战策，但是水冰心气鼓鼓的自顾自一叠连声说下去，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你知道今天铁家弟弟是这样说的呢，‘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亏我当时还骂他登徒子言语轻浮，现在想想，和侯孝哥哥你比起来，登徒子可要有趣得多啦！”

　　侯孝努力领会水冰心念给他听的这段有太多“太”的赞美，习惯方便直接的他最后还是只记住了“登徒子”三个字而已。
　　为什么冰心会觉得言语轻浮的登徒子比诚厚老实的自己好呢，到底是女孩子的想法超出他的理解范畴，还是自己真的哪里出了问题，侯孝一点也想不明白，方才练剑时无比强悍自信的少年此时满头大汗，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柔和的月光，隐约的花香，一个美丽的少女，一个英俊的少年，照说是多么美好浪漫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可是，稚龄“佳人”那双春光般明媚的眼睛几乎是恨恨的剜了对面的才子一下又一下，而赤着上身手提宝剑的英武“才子”看上去却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少女后来红着眼睛跑开了，跑过少年的身边，像刮过一阵恼人的风，跑过庭院西边的荷花池，将池边草丛踩得一片凌乱。
　　侯孝想追上去，可是又觉得有点迟疑，他站在池畔，看见硕大的满月悬在天空，透过刚刚散去的云雾撒下一池清辉。
　　黑发英武的少年影像从水中凝视岸边微微俯首的他，黑色花岗岩一样的眼里闪过一线温柔的光芒。
　　一直笼罩在那么明亮柔和的银色光芒里的池水安静无波，像一面没有记忆，不记录辛酸苦痛、欢喜哀愁的镜子。

　　“我，我希望有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可以大声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可以大胆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我希望这个不一样的自己，能够只为冰心的高兴而高兴，能够只为冰心的伤心而伤心，如果冰心喜欢登徒子的能说会道，我希望有那么一个自己能替我办到。”

　　侯孝说出这个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愿望
　　对着水中的倒影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然后高高兴兴去练习义父今天新教授的武功。
　　能够映出天上月亮和淡薄云彩的水面轻轻晃动，银色的粼粼波纹将月亮的投影荡漾得支离破碎，一层一层无限延伸的褶皱似乎带着轻蔑和讥诮，划过暗影幢幢，仿佛是满月的冷笑。
　　…… ……

　　“听父亲说，你的名字叫侯孝？”
　　……
　　“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你就不是孤儿啦！”
　　……
　　“我会等你。”
　　…………
　　“孝哥，他是铁中玉。”
　　……
　　“孝哥，请你保重自己。”
　　……

　　侯孝第一次起了要娶水冰心的念头的时候，他还未到束发之龄。水冰心离及笄尚有数年。
　　他对自己起誓要给她幸福。
　　那一天真的到来，当她终于做了新娘。
　　他却在边塞极地的风霜中眺望天地苍茫，铁色大氅在暮色里曳出寂寞的轨迹。他坚定明利的目光倒映出剑上孤独的暗青，看不到别的男子牵了她嫁衣的袖，和她满心欢喜款款对拜，掀起她的盖头。
　　新郎不是他
　　也不是另一个不一样的他。

　　坚定憔悴的少年将军，带着寂寞而复杂的眼神最后看着繁华的帝都。他的热血像冰原一样尘封。他为什么疲惫？为什么苍老？为什么温柔？为什么怅然？
　　从此没有人会再知道。

　　他终究不懂得如何做一个巧言解颐的“登徒子”
　　尽管他内心的温柔深沉胜过所有千言万语
　　他一直不知道登徒子不过是个用来嚼舌根的藉口真正天花乱坠的其实是矫情自高的宋玉
　　他只是用一生的岁月守望别人的幸福

　　生命真的不如他想象。
　　原来上天有时也会用恶意的假冒伪劣兑现许愿。

　　——眉间尺（沙武）

　　很久很久以前。
　　镇国侯沙利的府中有一位少年，是侯爷最宝爱的独子。
　　他出身高贵，他承袭了镇国侯几乎所有特性，他是世子贵胄间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少年有着风骏般矫捷的身形，星辰般明亮闪烁的双眼，有人说那是琉璃一样剔透的瞳孔，也有人说那流光一样瑰丽的眼眸其实也会变幻出深邃饱满的色彩。他爽朗大笑时像个孩子，他有时显得无情，也会为施用诡计得逞而沾沾自喜，可是世间所有珍贵的情感都能穿透他骄傲的内心。
　　少年也有真诚的理想，富贵、权柄、甚至生命于他都可视如鸟羽般轻忽。他若爱一个人，骄纵蛮横的转身之后也会有迷惘的温暖，痛苦会牵动他思想改变他容貌，天上流云在他的面孔上投下阴影好像落泪的痕迹。
　　关于少年的未来，人们讳莫如深，大家难于判断他将要成为的样子——纵横捭阖的跋扈武将，或者下一个暗掌乾坤的在野王侯。然而关于他的终身大事，人们也都心照不宣，大家几乎不必预见就可以看到，他过于执着激烈的天性是他情感道路上最大的劫数。

　　比起母亲，沙武常常觉得带着宠溺教导他的父亲更容易亲近，更让他觉得可以依赖。
　　母亲，有高贵而宽阔的额头，有美丽而深邃的眼睛。
　　是如此地华贵雍容，可是却说不出的苍白单薄。
　　母亲总是沉默，名为庄重的面具覆盖了她应有的表情，支撑宽大华丽衣裙的身体总是消瘦，和沙武无比相像的眼睛看起来有一丝疲惫。
　　他总是不明白母亲注视自己时那样有些悲伤的笑所代表的意思。

　　沙武会在晚上对母亲讲述自己最近的这些那些。
　　开始会有一点拘谨，觉得怎么自己好象和府中手下向父亲禀告时一样小心翼翼。可是后来母亲也会在他讲述的间中微笑，这叫他很觉得既开心又仿佛是无形的鼓励，他的话渐渐多起来。
　　他一直说，母亲一直听，偶尔还会笑出声。他觉得母亲的面容里逐渐有了开心的意味，他想其实母亲并不是那么难于亲近。
　　他心中的母亲，逐渐成为高贵又亲切的存在。沉默中传达的宽容，言辞中透出的优雅，华丽衣裙下掩盖着的某种莫名的哀伤。
　　每天与母亲的闲话家常，于他，逐渐成为和接受父亲教导一样巨大的幸福。

　　有这样一个晚上。
　　夜风习习，空气清新，天色深蓝，笼罩在温柔光芒中的圆月，刚刚升上梢头。
　　镇国侯府院中不知名的树上开了小小的淡色花朵，轻紫粉白，风姿撩人，奇异的清香在夜晚的空气中蔓延。

　　沙武给母亲看父亲送他的上古名剑。
　　剑在月色照亮的庭院中，发出优美的青色光芒和动听的破空声。
　　他说母亲你看父亲对我多好。
　　母亲又带着某种他不能了解的意味笑了。“他的确待你很好……你是他最爱的孩子。”
　　凉风带着九月秋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练剑给母亲看。
　　剑在他手中变成游动的青色闪电，光影流动，剑气绞碎月华如练，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骄横任性的纨绔少年，他的眼中闪动着让人无法捉摸的凛冽光芒，那是西斗白虎称雄前的第一声清啸。
　　母亲沉默了一会。沙武觉得她好象在笑。
　　他看不清那仿佛覆盖着面具的美丽面孔，也不能领会那深潭一样眼眸下隐藏的某种深意，但他凭直觉感受到那种笑意，像水雾一样弥漫开来。

　　他笔直的站在庭院中央，因为期待而有微微的气喘，眼睛湿润闪亮，像所有期待激赏的孩子一样。
　　母亲展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唇边的笑意第一次比岁月留下的痕迹来得温暖分明。
　　“剑练得真好。你会想要什么奖励吗？”
　　“什么样的奖励都可以吗？”
　　“当然。”
　　“我想要听母亲给我讲故事”，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还没有听您给我讲过故事”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沉重地叹息：“我讲不好，武儿，换一个要求吧。”
　　“没关系。”他说，看着仿佛起了某种波动的母亲的面容，“只要是母亲讲的，什么故事都可以……”
　　过了很久，久到沙武以为时间都快要凝固。
　　“那是从前的事了”，他听到母亲的声音说。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干将将雌剑往见楚王。王怒，杀之。比后莫邪子名赤，以斧破石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亡去。逢有客者，愿为子报之。儿即自刎，将头及剑与客。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王从客言往临视之，客即以剑拟王头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名“三王墓”。
　　…… ……

　　沙武觉得这故事恐怖，有种悲惨比故事里的死亡更加恐怖。
　　他转过头不安的看向庭院中阴影覆盖的某处，感到某种比阴暗的角落更黑暗的东西。
　　而母亲，有多么沉静柔和的嗓音和深深的眼神。

　　“母亲，到底，这个故事想要说什么？”
　　“说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母亲又无声地笑了。宽大的衣摆上有水波一样的抖动，似乎从胸口还听得见被压抑的哽噎的声响，他一时竟以为母亲在哭。
　　他感到温暖的手抚过自己仰起的脸孔。
　　“你和他是多么相象。都是天真执着的人，明知前面是绝路……”
　　哪个他？他是谁？故事里的还是故事外的？

　　母亲站起身来，朝亮着灯光的屋里走去。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真的有这样悲惨的事情发生过吗？”
　　他大声的追问在突然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他听见母亲说了什么。
　　“真实是会让你送命的东西…”？
　　也许是
　　也许不是
　　他不能确定。

　　沙武站在庭院一侧的荷花池池畔，看见硕大的满月悬在天空，透过刚刚散去的云雾撒下一池清辉。
　　桀骜俊朗的少年影像从水中凝视岸边微微俯首的他，琉璃一样的眼里闪过一线坚定的光芒。
　　一直笼罩在那么明亮柔和的银色光芒里的池水安静无波，像一面没有记忆，不记录辛酸苦痛、欢喜哀愁的镜子。

　　“我，我不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什么好，可是我希望自己会比破石取剑的赤更英勇，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实现母亲和我所有的愿望，如果成为眉间尺那样的人是母亲的期待，那么我希望我能做到，不同的是我不要有那么悲惨的故事结局。”

　　沙武说出这个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愿望
　　对着水中的倒影做了个鬼脸咯咯的笑起来
　　然后开开心心奔向母亲的房间，下次，他会要求听个快乐的故事。
　　能够映出天上月亮和淡薄云彩的水面轻轻晃动，银色的粼粼波纹将月亮的投影荡漾得支离破碎，一层一层无限延伸的褶皱似乎带着轻蔑和讥诮，划过暗影幢幢，仿佛是满月的冷笑。
　　…… ……

　　“谁是你的父亲，你渴望的父爱从哪里得来？”
　　……
　　“是谁让你坐在肩上摘取愿望的星辰？是谁让你骑在背上感受第一次驰骋？”
　　……
　　“如果不能给你一片江山，就用我的命成全你的仇恨。”
　　……
　　“请不要让我高傲的头颅落在别人手中，只有你可以拿它去立功赎罪。”
　　……

　　沙武第一次见到水冰心的时候，是当五陵少年的风华正茂。水冰心是有婚约的二八佳人。
　　他对自己起誓非她不娶。
　　那一天真的到来，当她终于做了新娘。
　　他却早已变成不带余温的尸骨，新垒的坟茔上看得见簇簇闪烁的磷光。他骄傲明亮的眼睛成为骷髅上的黑洞，看不到别的男子牵了她嫁衣的袖，和她满心欢喜款款对拜，掀起她的盖头。
　　新郎不是他
　　也不是另一个不一样的他。

　　苍白忧郁的英俊青年，带着忧伤而复杂的眼神最后看着这个世界。他的鲜血像花火一样盛开。他为什么愁苦？为什么悲哀？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厌倦？
　　从此没有人会再知道。

　　他终究没有成为替父报仇的眉间尺
　　尽管他一样选择自刎的结局
　　他一直不知道三王墓的合葬其实象征着复仇主题的混乱和所谓正义的迷茫
　　他只是用生命为仇恨和宽恕写下另一种注解

　　生命真的不如他想象。
　　原来上天有时也会用恶意的假冒伪劣兑现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