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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西山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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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暮
却要数着琴徽上的标记,从一到十,是他来此听琴的次数,是她在此等候的年数。
琴徽共计十三枚。
她想如此以往不知能听得几个轮转。
这已是她在圆明园第十一个秋天。
却要亦有隐忧。
他的呕血之症似乎愈见严重。
她害怕看到透明而嫣红的温热液体从他嘴里涌出,滴滴答答,象红色宝石未凝固前的形态。
上一年他来听琴,已是吐血如崩。
今年他比往年来的要晚。
来时正日落西山。
他倚树而立,眺望沐浴在最后阳光中的金顶红墙,神色无悲无喜。从他的眉宇之间无人能够再寻获从前那个皇四子胤禛的影子。
入夜后的庭园静寂无声,烛光游移不定的照在他病后初愈的身体上,仿佛那疏淡的光线都能如芒刺般深深刺痛他的面容。
却要照旧为他弹一曲《君不见》。
指法不思索而合度,弦徽不寻觅而谐律。手如弦之魂,弦如手之影。
他于琴声中微微阖目,依稀闻到一种兰泽芳草的香味,混合着星光下河流涨潮的气息,在子夜的九州清晏若有若无地浮动。他知道那不是来自宫人点燃的沉香,不全是来自病入膏肓的幻象,那是他曾经用埋葬来珍藏的最后一缕回忆。
没有任何征兆
“当”的一声,弦断
却要心中也有什么顷刻绷断。
先前握于他双手之中的物事遽然滑落,那下滑的弧线惊动了却要,见是那枚怀表,她看见他急急弯腰去拾,怀表在地面敲击出一下凄厉的断响,像是金属的裂帛,然后滚至却要脚边停下。
她俯身持起,用双手捧了送到他的案前。
表盖松脱开了,精致的手工雕花在摩挲下成了依稀可辨的优雅纹理,却要好奇的端详那玻璃表面下的小巧指针,像两根美丽的刺,底心相连,固执的指向悖离的方向。
安静的,不动声色的
却要模模糊糊的知道,这表,他日日随身的这表,坏了,停了。
他默默将表自她手中接过,似乎好一会儿,才看清指针到底是停摆不能再走了。倏忽间他所有的表情都褪去,面上惟余茫茫的白,白到了极点,白成了空。
然后他惘然地笑,无限苍凉。
忽然就一只手掩住了嘴,身体剧烈颤抖,像是要呕吐。
他伏在案上,吐出的是血。
血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案上也处处可见斑斑血痕,面色近乎透明,疼得眉头都拧作一处,却还带着一丝微笑……
却要觉得面颊上微微一烫,触手一看,果然是与他唇边流出的一样的,透明殷红的血。
那么轻盈细腻,柔滑有微热温度,带着腥甜的气息。
却要很想去握他支于案上的冰凉的手,把自己手中的暖意传给他。
他的脸白得象散发寒意的玄冰,眉头紧紧皱着,仿佛不是在强忍痛苦,而只是非常端正严肃。
却要忧心忡忡:
“还是去叫人传太医来罢。”
他微一摇首,还是淡淡的:
“不必了,年年如此,歇歇便好。”
他用衣袖拭过唇角,竟依然是一贯疏闲的意态。
他垂下眼睛看着地面,突然微微一笑:
“夜深了,我也乏了,这曲子以后不必再奏,我着人送你出园去罢。”
莫名的委屈侵袭过来,却要觉得心酸,心里有什么迅速跌坠下去。
她知道这是自她进圆明园以来第一次离开这个庭园,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他,离开她曾经盼望长此以往的安稳,然而她却不知该在这最后的时刻里说什么。
和十一年前一样,他简短的话语便已决定她未来岁月的方向。
却要仔细看他,见他神色无恙,只是闭上了眼睛,似有疲倦之意,终于只是抱了琴,沉默的退出。
“日暮西山兮……”
那是他留予她耳边的最后言语。
却要随宫监出园时,骤然觑得来时的方向灯火通明,似乎里里外外奔忙一片。
然而那已不是她能驻足关注的时空,一片混乱中,却要被悄悄引出圆明园,她只隐隐约约心怀不安,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那是公元1735年秋天一个平凡日。
那是雍正十三年乙酉月最不寻常的一天,皇城脚下有垂髫小童曼声唱念“地陷东南天倾北”。
听闻当今皇上驾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熔金悬浮在帝都之上。却要在西山大觉寺前徘徊,看见白色鸟群从乌桕树林中低低掠过。
她不觉走了神,暂时不辨悲喜,只觉心中空落落地。少顷,才酸楚地将脸贴在断去一弦的琴面上,视线一片模糊。
…… ……
却要在明亮的日光下看到镜中自己的容颜忠实记载了愈见消融的岁月。终其一生她都是个寡言沉默的女子。
她后来在升平轩教曲,乾隆朝的时光漫长似无尽头,教坊司改制和声署,勾栏地翻作王公宅,如今急管繁弦,唱作的是雅部昆腔,七弦的旧音,已经少有人顾念。
“悲佳人兮薄命谁为主……”
难得乏客登园的午后,有凄恻委婉的女声奏响琴歌,石破天惊的一句,却不是她女弟子的弹唱。
却要依稀记起初进紫禁城的某个秋日,她也是这般懵懂无凭地唱了一句,然后门外走进一个君王。
那个秋天的相遇似乎并无改变她的人生,她甚至有时心生怀疑,也许她从来不曾经历过那十一年的禁宫岁月,所有那些,无论君王还是死亡,都是出于她的臆想。
多年以后,她仍觉得当时一切皆不可解,只在某个悚然一惊的瞬间,依稀明了那怀表、八音盒的曲调、血和“西山”间约略暗流着怎样的隐秘往事。
却要叹息,低头拨动南弦子的三弦——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原来一直流连在与她并非一个世界的不知何方。
而她的仲尼琴,早于雍正十三年沉在西山的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