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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曲有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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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有误
“悲佳人兮薄命谁为主……”
公元1724年11月的一个晴日
南花园近旁的教坊司里,清澈凄恻的一句将午后的寂静撕开一隙裂纹,紧跟着古琴的弦声如水银泻地般涌淌而出,坊内外学新进的女乐正在试声。
这是雍正二年的秋天。
太和殿换了新主的第二个年头,教坊司尚未改名和声署,紫禁城在江南乐人的新声里从午寐中醒来。
江南民籍的女乐却要在给自己的仲尼琴定弦,才试过几个按音,正要将这一曲琴歌继续试演,早有外学的副首扑过来摁住了她的手,一脸石破天惊的仓皇:“可是不要命了,谁教你演练这样的曲子!”
却要年纪尚幼,手扶古琴的丝弦望过去,竟一点没有局促不安:“不过是《古怨》,谁为了一曲琴歌要人性命?”
门外便有人拊掌大笑:“说得好,谁为了一曲琴歌要人性命,莫非我朝竟连首百年久的琴曲都容不得了?”
一掀帘进来两名男子。
副首认得为首说话的正是和硕怡亲王,慌不迭要行礼,教胤祥轻轻打了个眼色过来,只得垂手站到一旁。
来人一色的青缎羊皮皂靴,一式的金缎镶边常服袍,走在前的胤祥着石青色,身后一人则是姜黄色,服上织着福寿纹。
副首却不认得后者,只管一例将惊疑不定在脸上翻滚来去。
叫胤祥的亲王抬手投弹丝弦,铮琮几声,从容轻笑:
“除了古怨,可还会得其他?”
“神奇、浙音、西麓堂,大略懂得些许。”
“可否奏渔樵问答?”
却要踌躇,尔后摇头:
“宫墙内并无归隐意,何来渔樵声?请容不奏。”
她本是姿色平凡的小女子,却因为明净倔强显得妩媚,仿似山色染了秋妆。
“不如我弹普庵咒,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副首恨不能握了却要的嘴,面上是惊心动魄的青紫红白轮番交替。
不知名的男子去榻上坐了,怡亲王便对却要颔了颔首。
在香炉内拢上两星沉速,便有异香蕴氲,端坐于琴前,琴名寒泉。
琴身朴拙有古风,宛如甲骨占卜裂痕的断纹隐隐流动,流苏在琴头婀娜飘拂。
弦随手鸣,音随指转。
他们在琴声中侃侃而谈,这两个不再年轻的男人面上焕发出类似青春的光辉,像是一对推心置腹的好友,享受人生偶尔拾来的半日闲。
怡亲王开朗的声音被琴音拉得有一丝绵长:
“这普庵咒或许正合此时聆听,温润敦厚,有如此琴。”
不知名男子的面容在最末半句话的一刻产生了波动,一缕苍凉的阴影击中了他冷峻外表下的某处核心,他偏过头去,眼神略微迷茫的轻轻地扫过却要,那是一个突然恍惚的目光,好像是一次巨大震颤的余波荡漾。
却要竟觉得莫名的恐慌,手指从本该轻触的弦上滑过,轻盈的泛音霎时变作了深沉的散音,挟着不和谐的音符顺势奔涌。
那是他的目光第一次掠过她,无关责备,没有停留。
却要感到身体里某种异样的疼痛,脸上淡淡晕开一抹绯红。
怡亲王面上闪过若有所思的讶异,转头望向上座的男子,轻声道:
“四哥觉得这曲子弹得可好?”
却要有些怔忡,她虽选自庶民乡野,也知今上曾是行四的阿哥亲王,难道眼前这清疏淡漠的男子,真的便会是太和殿上睥睨四方的九五至尊?
副首当下便显出摧眉折腰的气派,顷刻膝盖砰砰然点地,像一尊泥塑给斩去了半截,倒是另一种铿锵有力,只是喉咙里那咕哝一声未免太过含糊,仔细听辨才教人仿佛觉出是句“万岁爷”。
被认出的雍正只扫了半眼给径在一壁跪着的副首,也不是不耐烦,只是倦怠。
他对着胤详略略点头,飘忽的眼神在瞬间回卷时拂过琴案,仿佛这才确认却要的存在,然后便收敛了目光,眼中似是没有星光的夜空。
怡亲王挑了眉毛一笑,似乎是对着副首忍俊不禁,又似乎是朝着却要暗暗称许,眼色中别有一份意味深长,是含着亲切的狡黠。
却要微微悸动,心头漫过关于未来将不一样的预感,觉得忐忑也是一种期待。
次日,胤祥将却要接出教坊司,她在内务府的宫人间依例辗转了一圈,末后在一句沉吟少许后的口谕下被送入圆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