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城》安赫儿

1、天使之城

　　我叫Angel，我是一个天使，当然，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天使。我没有什么使命，只是独自一人在天空中飞，看着地球上的世态炎凉。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抚平人们心里烦躁，把人们的祈祷告诉上帝，还有，就是把善良的人的灵魂引向天国。

　　让我先告诉你们我们天使的生活吧，我们不用吃东西，我们生存的方式只是每天日出前和日落的时候聚集在海边听天堂传出来的美妙乐章。那些便是我们生存所需要的唯一的东西。不过，不要把我们想象成那种背后长了两只翅膀的人类，那是童话里的天使，真正的天使是没有翅膀的。我们的确有羽翼，可是那是无形的，当然也没有白色的羽毛。我们有思想，可是，我们没有感觉。我们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不知道什么叫悲伤，当然，我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快乐，更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我们分布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当然，人类是看不见我们的，除非我们故意要让他们看见。我常常一个人坐在自由女神像的火炬上，看着这个世界，下面的人都很忙碌，像一个陀螺一样打转。入夜的时候，我和其他的天使就喜欢坐在云上，评论着各个城市的夜景。

　　不过，我们最经常呆的地方其实是医院。因为善良的人死了以后是要到天堂的，所以，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我把手伸向他们，他们的灵魂就会离开他们的身体，被我带走。

　　其实我跟我的好朋友Amy都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喜欢问我们带走的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最喜欢什么，然后记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再一起交流。他们的答案都不同，有的人告诉我，他最喜欢珠宝；有的人告诉我，他最喜欢家乡的葡萄酒……还有一次，我问一个溺水的孩子她最喜欢什么，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睡衣，各种各样的睡衣，呵呵。

　　那个溺水的孩子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人之一，因为她问我，我是不是跟她一样冷。这让我非常茫然。我知道人类是有感觉的动物，可是，我一直不能体会他们所说的任何感觉，所以有的时候我也很好奇，当然，仅仅是好奇而已，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会体会到这样的感觉的。因为我是天使，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人类。

　　我常常跟Amy说起那个小女孩，Amy总是笑，“冷就是发抖吧，我想。”她说她见过很多人一边喊着“好冷”一边发抖。

　　“我跟你说一个更奇怪的感觉，”有一天，Amy拿着她的记事本来找我，“那是我在带走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她说起她很喜欢的一个男人，你也知道，人类总是要一男一女在一起以后才产生某种感觉。那个女人告诉我，她触摸到那个男人的手的时候，感觉就像电流穿过整个身体。”

　　“触摸？像电流穿过整个身体？”我很不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人类说的爱情，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Amy，你想过那种的感觉的滋味么？”我问。

　　Amy不回答，只是笑着摇头。

　　“我知道你也想过的。”我说，我了解她，她跟我一样好奇人类的生活。

　　“有的时候，有的时候我想过。”Amy说。

　　我笑起来，飞离她的身边。这或许只是天使的一个小小的愿望吧。

　　直到有一天，我飞过巴黎，一阵钢琴的声音吸引了我，那琴声是那么优美，我居然陶醉在琴声中，甚至去找那琴声的来源。

　　弹琴的是一个男孩，一个有金色的头发的男孩，我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他专心地弹着，手指在钢琴上舞蹈，悠扬的曲子就宣泄出来，是贝多芬的《月光》。

　　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静静地照射到钢琴房里，照到他的脸上，他闭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着阳光和音乐。那一刻，我竟有了片刻的诧异，我以为，我看到的也是一个天使。

　　他有着天使一般的容颜，可以说，绝对不比大天使Alex逊色，当琴声、阳光和他整个溶为一体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直到一曲结束，他停下来，张开了眼睛，我恍惚了，他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湛蓝、清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心动了，按理来说，天使是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的，可是，我却有了。

　　“你的曲子，弹得真棒！”当我把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不知不觉得在他面前现了身。

　　他对我笑笑，那笑容就像月光一样美丽。我们交谈起来，在交谈中我知道，他叫Ken，是英国人，只身一人到巴黎来学音乐。

　　“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么？”Ken问我。

　　我摇头，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那你一定是来找朋友的，对吗？”他又问。

　　我没有回答，天使是不能骗人的，可是他却以为我的表情是肯定的意思。

　　这样也好，至少我没有骗他，他也不会再问我的来历，我们就可以做朋友。我们坐在音乐室外的栏杆上，享受着阳光，一直聊到夕阳时分。

　　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巴黎这个城市，我总是会不知觉地飞到那里，有的时候我坐在Ken的音乐室外，看他弹琴，有的时候，我坐在艾菲尔铁塔上，闭上眼睛，听远方传来的Ken的琴声。

　　我也常常偷偷地跟着Ken，看他在做什么。我知道他住在塞纳河边，我知道他喜欢每天早晨推开窗子看塞纳河的日出，我知道他喜欢在夜里一个人弹琴，那个时候，我就坐在他的窗台上看他，月光照进他的房间，照在他的金发上，那画面就像油画一样美好。

　　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沿着塞纳河散步，聊着一些笑话，还有音乐。我们一起去卢浮宫，我给他讲很多很多历史故事，有的是我看到的，有的是我听别的天使说的，但肯定都是人类不知道的。他很新奇，常常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我总是笑而不答。

　　我们也经常一起去图书馆，我喜欢海明威的书，因为他总是把味道和感觉描述得很细腻。这让我有很多的联想，我能从书里体会到很多人类的感觉。

　　圣诞节到了，Ken要回英国陪半父母，我跟着他到了英国。Ken住在一个很大的庄园里，他的家有一个很大的露台，我每天夜里就坐在露台上，听他弹琴和看天上的星星。一切都平静而美好，只有夜晚的风轻轻吹着房间的窗帘，窗帘轻轻地随着风飘荡。这个时候，他在屋里，我在外面，我想，我就要一直这样守护着他。

　　我还见到了Ken的母亲——Jenny夫人，一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应该有50岁了，可是岁月似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Ken常常为他的母亲弹奏，我常常在外面听，Jenny夫人淡淡地笑着，骄傲地看着她的儿子，那笑容里充满了满足。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感到非常满足的人类。她的心平静而又宽广，我在这之前一直以为只有天使才能拥有这样的心，原来人类也可以。

　　日子每天都这样延续，直到有一天，我坐在露台上，看着冬天伦敦的雪的时候，Jenny夫人走过来，看着我坐着的地方，说：“我看不见你，但是我知道你在。回去告诉他们我不走，至少现在不！”

　　我吓得差一点从露台上掉下去，她怎么知道我在？没有人能感觉到不现身的天使的存在。
　　“出来吧，我们谈谈。”Jenny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我现出了自己。

　　她对我微笑，“你好！”她的眼神跟Ken一样清澈，没有像别的人见到我们突然出现时的那样惊恐，“你的气色真好，哦，我忘记了，天使的气色都很好。”

　　我讶异地看着她，她轻轻叹着气，“沉默了多年，你突然在我面前出现，让我很惊恐。可是，你能现出自己让我看到你，我已经很感激。”

　　她走近我，“看着我，我现在感觉很好，没有任何不妥。亲爱的天使，回去查查你的名单，我肯定我现在还没有死。”

　　“是的，你没有死，夫人。”我回答她。

　　她笑了，“是的，我还活着，那你为什么总是在这里转来转去呢？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我是这个屋子里唯一年长的人，难道你的目的不是我？”

　　我摇头。

　　“天啊！”她叫起来，“你的目的是Ken！你要带走他吗？”

　　我还是摇头，“他也没有死。他会快乐地活着。我不会让他死。”

　　“那是为什么？难道……你爱上了Ken？”

　　爱？一个对我来说还很奇怪的字眼。人类常常这样说，可是我从来不曾感觉过。

　　“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她笑着说，“Jenny，这个庄园的女主人。过去的天使现在加入了人类的行列。”

　　我难以置信地笑，“我不相信你。”天使就是天使，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人类的，我知道。

　　“呵呵，别被Alex骗了，他总是对大家说天使是上帝永远的使者，无法改变。”她笑道。

　　我还是摇头，就算她知道Alex也不能代表什么，大天使的名字或许有的人类在古时被Alex救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你要证明么？”她把手伸向我，“牵着吧，这样你就可以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不是么？”

　　我疑惑地牵住她的手，有温度，人类的温度。“你们经常出入医院、图书馆，你们精通各种语言，你们的行动像思维一样敏捷，你们能看透我们心里所想的一切。够了吗？”

　　“我的上帝……”我迷惑了。“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不论你是否相信，这是真的。”她笑着说，“只要你选择。”

　　“选择？人类？”

　　她点头，“能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一分钟以后，我们一起坐在了伦敦最高的楼顶。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色，我最后一次坐在这里，离现在已经快30年了。”Jenny说。“你知道吗，我从来就不曾后悔过。人类总是羡慕天使，可是他们不知道，上帝把世间最美好的天赋都给了人类。”

　　“什么天赋？”

　　“自由，爱。虽然没有永生，可是活一次，比天使感觉要好得多。”

　　“你是如何办到的？如何变成人类？”我好奇地问。

　　“就是在这里。”她用脚尖碰了碰地板，“我在这里，折断了自己的羽翼，然后跳下去。没有了羽翼，我再也不能飞翔，于是我坠落，我在天空中翻滚，掉到地面上的时候，我感觉到无比的疼痛，还有饥饿，我发誓我一辈子都没有像那个时候那么饿过。你现在是根本不可能体会到饿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什么是痛，但是，那样的感觉，在我坠落到地面时，变得无比美妙！”

　　“羽翼是看不见的，怎么能够折断？”

　　“当你想要变成人的希望超过了一切的时候，你的羽翼就会出现，只要你有勇气。因为羽翼折断以后，你再也回不了天堂了。”Jenny坚定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想要变成人？”我问。

　　Jenny拿出一本相簿，“我的丈夫，也就是Ken的父亲，我们相遇了，我生平第一次想要永远跟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庭。我们的爱情超越了一切。人类的情感，是所有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

　　“像你这样的人多吗？像你这样坠落的天使？”

　　“很多，我能看到她们，但是很多时候只是擦肩而过，就像陌生人一样。因为没有人愿意去提起过去的生活。”

　　“那你试过去向你的亲人解释你的身份么？”我又问。

　　“我试过一两次，但是没有成功。后来我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有天使存在。”

　　我把Jenny的话告诉Amy，她一脸的不相信。“是真的，你只需要折断羽翼，然后坠落。”我说。

　　“就这么简单？然后你醒来后就能……”

　　“是的。变成人类，呼吸空气，品尝美食和清水，哭泣……”

　　“还有说谎，并且面不改色。”Amy笑着说。

　　“是的，还有……我能触摸到他，感觉到他。”我说。

　　“那你还等什么？”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和Amy正坐在自由女神的火炬上，“这上面的景色真美。美得让人舍不得放弃。”……

　　时间像流水，生命也像流水。天使是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的，因为我们永远都年轻。所以，时间一晃，就是半年过去了。

　　我依然每天都陪伴着Ken。

　　Ken常说，“Angel，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你总能让我感觉到平静。你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我的灵魂。”

　　这就是天使所能做的啊，当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的时候，就能抚平他所有的情绪。只是，触摸？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怎么样，才是触摸呢？

　　直到有一天，我对Ken说：“闭上你的眼睛。”

　　Ken不解地看着我，“就一会儿。”我说。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我执起他的手，食指在他的掌心划过，“我在做什么？”我问。

　　“你在触摸我。”他说。

　　“触摸？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能感觉到。”Ken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力度和温暖，“你知道吗，我每天向上帝祈祷，让我能跟你多呆一分钟，能触摸到你的手，甚至一切。”

　　我的心起了波澜，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自拔了。

　　“你就像一个天使……”Ken对我说，“像是上帝赐给我的天使……”

　　我看着他，我们的目光一样的平静，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眼神之间流动。

　　我知道，或许是时候了……或许，我真的会变成一个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那天晚上，我站在巴黎铁塔的顶上，看着下面的风景，或许，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看风景。我感觉到，我的背上有一种张力在迎着风飘荡……

　　透过月光，我看到了自己的羽翼，洁白的泛着幽蓝色的光的羽翼。

　　只要往前走，只要我往前走……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变成跟Ken一样的有灵魂的人类。我告诉自己。

　　我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羽翼的时候，我看到Amy站在我的身后，我看到她的悲伤。

　　“别为我担心，没有想象中疼。”我回头对她笑着说，“别忘了，我需要你，在我跟Ken闹别扭的时候，一定要出现，抚平我们的情绪。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一定是他的教母。”

　　Amy笑了，挥着手，对我说再见。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天国的记忆就在我的脑海里重现一次，我看到Ken的家的方向，还有那里的灯光，直到……我踏空、坠落……

　　当我醒来的时候，终于理解了什么叫疼痛。我躺在铁塔下的公园里，伸手就摸到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还有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

　　“我成功了！”我疯狂地尖叫，然后疯狂地往Ken的家的方向跑，我感觉到饥饿、渴……还有累。可是我也感觉到激动，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激动。

　　Ken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一个气喘吁吁和一脸尘土的我。我笑着扑到他怀里，拥抱……我终于感觉到拥抱的温暖……

　　那天晚上，Ken抚着我背上的伤口，说：“真奇怪，我妈妈的身上，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伤口。”

　　我满足地笑，我知道，每一个坠落的天使，背上都有一个这样美丽的伤口，见证他们选择的自由和生命。

　　“妈妈说，有这样的伤口的人都是天使，那么，你一定是我的天使。”Ken的笑容温暖得像阳光。

　　“我愿意……一生，只是你一个人的天使。”我告诉他，然后我哭了，从此以后，天堂就只是我的回忆了，然而我不后悔，因为我拥有了比永生更美好的东西——爱。

　　跟Ken在一起，我度过了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

　　第二天，Ken亲吻着睡梦中的我，我听到他说：“亲爱的，我必须去上课。在家等我，回来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在我醒来后的一整天，我快乐地享受着自己的生命。我帮Ken把他的钢琴擦得一尘不染，为他洗干净他的衣服并熨整齐，学着烤制小点心……我做着一切妻子为丈夫做的事情。

　　可是，晚上6点，Ken应该到家的时间，他没有回来。7点、8点、9点……

　　我开始感觉到心慌，一直到……医院给我打来电话。

　　我发疯一样地跑进医院，可是我只看到一张白色的床单……

　　从那天起，我不吃不喝，手里攥着Ken要送给我的礼物—— 一枚钻戒。就是因为这一枚钻戒，他被车撞倒，回到了我原来的故乡——天堂。

　　葬礼上，Ken的母亲过来拥抱我，我的眼神变得空洞，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不可抑制的泪水和Ken的影子。

　　我抚摸着墓碑上Ken的照片，我不再是天使，我再也回不到天堂，可是……Ken却走了，去了那里。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我没有回头的说。

　　Amy出现了，她把手放在我的背上，却抚不平我的悲伤。

　　“是你带走他的吗？”我问。

　　“是的。”Amy叹着气回答，“我问他，他最喜欢的是什么，他告诉我，是一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孩，或许，她本来就是一个天使。”

　　“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因为……他是一个天使的孩子。”Amy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没有别的天使，然后俯在我耳边小声说。

　　“所以？”

　　“所以，他会比别的孩子更早回到天国，继续他母亲未完成的工作。”Amy告诉我，“我们只是小小的天使，我们不是万能的，但是上帝是万能的，即使我们折断了羽翼，我们也注定是上帝的孩子。”

　　“每一个天使折断了羽翼都会幸福，为什么我不能？”我哭着问。

　　“因为Ken本来就是一个天使啊！”Amy拥抱着我，我感觉到她似乎想要把她的能量传递到我的身上。

　　我推开她，“你在做什么？”

　　Amy从身上拿出两片羽毛，“这是你的羽翼，我问过Alex，只要我把我的能量给你，你就可以再变成一个天使。你就可以见到Ken，只是……不能再爱了。你会忘记他，重新回到天国。”

　　“不！我不要！”我大叫起来，“如果……如果要我忘记他，我宁愿去死！所以，我宁愿选择活在这个世界上，继续Ken未完成的人生，继续爱他，永不忘记他。”

　　我从Amy的手里拿走了羽毛，张开手，羽毛就随风飘起来，越飘越远，一直到消失不见。没有了羽翼，我就注定要做一辈子的人类。

　　Amy叹了口气，不再管我，飞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墓地里。

　　从那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守灵人。每天，结束了工作以后，我就到墓地来陪伴Ken，告诉他这个世界的事情。我知道，Ken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

　　或许，当我的年华老去以后，我会回到天堂，做一个普通的游魂，虽然我不再是天使，但是我能继续爱他。

　　我的一生，只是他一个人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