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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蒹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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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前和许多年以后,总是会有人好奇的问,雍正是怎样的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
当朝的臣子说,他是英明但阴沉的主上;继承大统的儿子说,他是伟大但严苛的父皇;治学的史家说,他是承上启下但难于定论的君王;后世的无数花痴女说,他是英华内敛深情霸道的四贝勒雍亲王……
在身份不断变换的主人公心中,也有一个问题常常响起:
胤禛,你是怎样的人?
胤禛,胤禛,胤禛……
这名字很少在人唇齿间回荡,他有许多别的称谓替代它冠冕堂皇-阿哥、贝勒、亲王、皇上,只有一个人曾念及它便缠绵荡漾。
答案像黑夜里最黑的花朵妖娆绽放。
你是刺猬,和我一样。
紫禁城的宫殿金碧辉煌,带着两个皇朝百年岁月孕育出的庄严冷酷,将月色打磨成利刃的返光。
黑暗中,沉睡的君王微微转身,露出右边的臂膀。
手臂上刻骨的伤痕清晰得如同每夜似曾相识的梦魇。
像一颗心失去了另一半的依傍。
他若有所思的神色给人忧伤的错觉,其实他的果断无情胜过匕首的锋芒,犀利冷冽得足以斩断任何牵绊。他举手便置臣工死地,回首即陷兄弟绝境,敌人的头颅、威胁者的鲜血对他而言只是帝国王座上的灰尘和装饰。他周身装载钢铁的甲刺,他的心是坚冰覆盖的冻土,主宰他灵魂深处的是何等样的地狱又或者有没有天堂,无人能够知晓。
皇城的后宫有许多女子。
他敬重的,宠爱的,冷落的,厌倦的,偶尔喜爱又弃若敝履的。
他记得她们的名字、来历、品级和脾性,她们的面容却统统模糊。
他看着她们的目光,总是穿越虚空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因为从不施舍有关爱的承诺和誓言,他是最吝啬的丈夫和君王。
他习惯独自一人静默端坐,看时间在西洋钟表的齿轮上缓缓转动。钟表和钟表千差万别,钟表和钟表异曲同工。雍正朝的更鼓声迎来无数个白日黑夜,被摩挲得失却颜色的怀表还用康熙朝某一年的节奏嘀嗒作响。
有人隔着死生的重门对他微笑,仿佛就在驶往狮子园的迢迢路上,车辚辚,马萧萧,有人说愿这道路漫长,不忙,不忙。
旧曾谙
意难忘
是谁曾经剑拔弩张,又是谁曾经让他那么心痛那么感伤;
是谁曾经让他拥抱便觉得满足,又是谁曾经让他迷醉得那么幸福却又抉择得那么痛苦;
是谁曾经刀兵相见,是谁曾对他说“两只刺猬没办法靠近”,是谁曾为他更衣系扣,是谁微笑着反诘你凭什么不能够成为皇上,是谁对他许诺“无须香烛纸马我永在你身旁”,是谁温柔地拥抱他说“别怕”,是谁曾把未来命运交付在他双手,是谁誓言永不相负斩断琴簧……
又是谁,曾呼唤他的那一个名字缠绵荡漾。
他现在君临天下,身边总是空空荡荡,他被囚禁在阴谋和浴血得来的王朝,时间不可能倒退重回,他并不曾后悔那些踏着无辜和血肉而来的过往。但是当他人恭伏阶下祝他万福安康,他总是听到生命最底处深渊里呼啸的凄凉,他总是想起为了这一半雄心万丈而埋葬的另一半理想――那个会傻笑会带着羞涩转身走开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会打开双臂露出孩子气狡黠快乐的自己,那些褪去面具后鸣琴弹知音赏的时光,那个兼有英姿飒爽和俏丽妩媚的刺猬和胸中自有一股睥睨天下英雄气的刺猬相爱的昨天。
“难道你不希望这世界上有一个理解你,而且被你理解,深爱你,而且被你深爱,拥有你,而且让你拥有的人?”
你看小西河蜿蜒绵长,你看星星晶莹闪亮。
她多么美丽。独自怀想在船头桨上,衣衫有弦月的光辉,晚风吹起她的衣袖,长发像夜色温柔。笑起来眼睛倒映出他的身影,愤怒时脸上红晕犹如是他心头的伤痕。
他不认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的容颜。
人不再
已沧桑
“我用它来结束一切!我的痛苦、我的责任、包括…包括我的爱情!”
你看天地赤红泛着血光,你看食死的寒鸦羽翅遮盖了残阳。
她多么美丽。独自倒在他不用刀剑的战场,紫衣被鲜血染成红裳,晚风吹起她的衣袖,长发像暗夜诅咒。最后一滴眼泪倒映出他的身影,死亡浸透的苍白犹如是他灵魂的冰原。
他不认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的容颜。
她的一切都化为尘土,他不知道掩埋她的土地后来是开出花朵还是长出五谷,她送他的怀表一直跟着时间的节奏,他再不必担心会有人把它盗走只为看他着急发愁。
普天之下莫非他的王土,她不在任何一处歇足;率土之滨莫非他的王臣,她不是任何一籍的国民。
她是他割让的国土,她是他亡失的臣民。
他怀念她,她已永远不会知道。
比起王朝,胤禛的爱情是多么脆弱渺小;
比起爱情,雍正的王朝是多么寂寞清贫。
紫禁城的宫殿金碧辉煌,带着两个皇朝百年岁月孕育出的庄严冷酷,将月色打磨成利刃的返光。
黑暗中,沉睡的君王梦见皇城西小清河上将行的航船,长发、紫衣、面带微笑的女子在船头桨上,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露出右边的臂膀。
他惊醒过来。
没有河,没有船,没有女子。
只有手臂上刻骨的伤痕清晰得如同每夜似曾相识的梦魇。
像可以阻隔阴阳的弱水沧浪。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春秋眇眇,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