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第十七章 平生不会相思 ...
-
第十七章平生不会相思
从谢家回到自己家里,唐翊始终心绪不宁。毕竟听了那样一个故事,再想起那夜刘衍在先祖沉眠之地与他说的那些话,一个历尽劫难只有一息尚存的古老部族便似乎离他并不遥远了。
来打发他睡觉的苏小宛脸色十分不好,对他的心境毫不理睬,天大地大,史书浩瀚,这个那个,对苏小宛来说都是屁事,远没有他咳嗽了这件事来的大。
唐翊明白苏小宛心里想的,京城孤冷,他也十分感念。无奈咳嗽就是忍不住。
瞧着小宛的脸色,他笑嘻嘻地抱怨道,“要怪就怪谢迁那个混蛋。这才刚开春,什么天气啊,他非得故作风雅地在屋外喝酒,结果我就被冻咳嗽了!”
苏小宛面有怒气,正在检查他的被窝够不够热,他被小丫鬟们服侍着换衣裳。哪想到苏小宛并不与他同仇敌忾,她冷笑一声,“公子少说也有三年冬天不曾咳嗽一声,也不曾头痛脑热外感风寒了。难道这些年你冬日里还少了赏花赏雪赏晴天了?怎么那时都冻不着你,今年就偏冻着你了?也别说京城风冷,前年公子是在哪赏的雪?我记得是塞外吧?那不是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爷也没怎么着!哎呦慢着,我想起来,京城地面是有点邪,去年春天那么好的天气,爷也是咳嗽嗓子痛吧?”
唐翊愤懑无语,对着苏小宛敢怒不敢言。
只是苏小宛虽然揪着他的痛处了,他半真半假地恼着,却也怕这种时候当真病了,岂不成了为情所伤的笑柄?须知若是当真两情相悦,碍于种种不得在一处,那也算有点韵致。如今却是他自己会错意,他聪明半世,是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竟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的。他要真在这个时候病了,哪怕真是被冷风吹的,哪怕其实别人不知道,他自家也受不了这样丢脸,自己过不了自己这道坎。再如果那个猫一天狗一天的王爷突然醒过神来,突然上点心,悟出什么来,他就更受不了了。
所以他急急忙忙到暖被窝里躺着,苏小宛给他喝什么,他都乖乖地喝得一滴不剩,堪称苏小宛的模范公子。苏小宛更是一直待到他睡着,这才离去。
可他听见苏小宛出去的门响,便又醒过来些,脑子里转马灯一般地飞速掠过这些七七八八的事,转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起王爷瞪着他的纯黑瞳仁,清澈得仿佛将心意都尽呈眼底,那样无遮无拦的坦白。一时又想起谢迁一干少年旧友和王爷的那帮兄弟,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忽而又浮现出公主略带歉意的神色,想起王爷在他眼前恣意谈论嫁娶。
突然又看见了裴翎珑突然推门走进来,那样神仙娃娃一样,刘衍只看了她一眼就呆了,又惊又喜地说天下竟真有唐翊比不过的人,姐姐果然不骗我。
他胸口一扎,羞愧万分,又急痛惊心,却猛地醒悟过来王爷并没见过裴氏女儿,这分明是个梦嘛,做不得数的。
他撑着睁开眼,看了一眼屋里亮着的一支灯烛,他果真是在做梦。
他的头重得很,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这次他梦见了一队身着玄色盔甲的高大武士,扛着残破的旗帜,背着断裂卷刃的长刀,向着遥远的北方沉默地行军。他慌忙追上去,直觉刘衍就在这些人里。可是没有人搭理他,沉默的队伍也没有停下来,他们整齐而沉闷地行进着,向着北方浓墨一般的黑暗。他恍惚知道这是即将走向苔原的雅隆部族,是刘衍奔赴死境的先祖,刘衍不知为何竟在这些人里。
“不。”他颤抖着,喃喃说着,“刘衍,不,我会保护你的。”
他又一次从梦里挣出来。大汗淋漓,喘息着看着那截烛火。
他不想再次被拖就梦魇里,就强挺着醒了一会。漫无目的地想想白日读过的书来分分心,想一想因无用武之地而暗暗一改再改一修再修的新政策略,想刘衍若是做了皇帝是不是会容他推行新政。
一定会的,刘衍那副糊涂恣意的外表下掩盖着的是一个做事简洁务实的人,行与不行往往只要证明给他看,他都能接受,不管说给他的想法有多跳出五行之外。他本就是个跳脱之人。
但他需要让刘衍信任他,想得远一点也许他们要为君为臣几十载,想得近一点他要能让刘衍有承大位的心。
他在床榻上翻着身,只觉得夜晚比白日更难过,他既恼火自己愚蠢,因暗生私情而一叶障目,又实实在在的难受,一时却又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是荒唐。这么着又睡着了,一会噩梦连连,一会又梦见刘衍,说笑无心。
等到天亮他彻底醒过来,绝望地发觉到自己倒霉地发烧了,还是被苏小宛发现的。苏姑娘面露讥讽,他连忙坚称是被谢迁冻的,苏小宛最后终于免不了有些迁怒,说要写信给夫人,得空给谢公子好看。
唐翊知道她也就是说说而已,既来之则安之地在床上继续躺着,等着大夫来瞧病。苏小宛火气极大,指挥着家人忙个不停,把他这里收拾得十分适合养病,好像他得了多大个病一样。他知道这大约是因为他实在身体健壮,确实连头痛脑热都很少有,所以突然来这么一下,苏小宛都焦虑起来了。他没脸说什么,简直像躲在被子里避开苏卿的锐气。
待太医来瞧过,也说他委实没什么大碍,不过喝一两剂药,再发发汗就没事了。苏小宛这才消停下来,面色也好了许多。
唐翊躺着实在无聊,想瞧着苏小宛做事打发时间,偏偏苏小宛把所有回事的下人连同外头的掌柜一同打发了,今日竟不理事,拿了块布在他旁边坐着绣花。其实是专心看着他,让他什么都干不了,只能静静养病。
唐翊无聊起来便品评苏小宛的花样子不好,说要替她画一幅,遭了苏小宛一通白眼。他无奈地躺了半日,触景生情,感同身受,突然说,“你说一个人若是精神健壮,魂火正旺,却要被迫什么也不做,困在无病之体里,那日日岂不都是煎熬?”
苏小宛瞥了他一眼,大约从他脸上看出怜惜与唏嘘,虽不甚明白,但也知道他大约是在说谁,登时脸上不好看起来。
唐翊笑了笑,慢悠悠地聊起天来,“王爷嚷了好几天了,想吃罗婶做的枣泥核桃糕,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对他的脾胃。我今日过不去,你让人装些枣泥核桃糕,再配些精致新巧的点心送去王府。”
苏小宛冷哼了一声,“王府做吃食的那点手艺,怎么比得过咱们唐府?算他舌头比心眼子好使。可是凭什么要给他送吃的?”
唐翊垂着眼道,“不要这样说王爷,背后说人不是君子所为。再说你什么时候弄出这样小气的性子来?”
“背后不说,那下次我当面说他。”
唐翊气的笑了,“你现在这脾气倒活像王爷。”
苏小宛见他还能有说有笑,益发不忿。
唐翊好声好气地劝道,“你不知道,王爷的性子说粗不粗,说细不细,惯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见微知著。我这两日远了他好些,他多半已经察觉。今日我又病了,倘或他以为我是故意称病回避他,难免要心生嫌隙,不痛快起来。他要是不痛快起来,不做出件大事来是不会罢休的。所以才要送他爱吃的东西,且安抚他一下。”
“公子不觉得奇怪吗?平白无故的,为什么他就需要公子安抚呢?这君臣之道,岂不是怪了点?”苏小宛说道。
“怪吗?”唐翊闭目想了想,“人心本就奇怪吧。再说,他是受不得委屈的人。”
“他受不得委屈,公子就受得委屈吗?他是众人捧着长大的,公子就不是吗?”苏小宛抢白道,看着唐翊神色不好,又是发烧未退喘息都费力,心里一软已是后悔了。瞧着唐翊的脸色,改口道,“不过……反正就是一点吃食,我让人送去。”
唐翊疲惫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最有担待的,绝不似寻常小女子。”
“爷就别哄我了,闭闭眼睛休息会吧,要是能睡就再睡一会。”苏小宛道。
唐翊无奈地摇头,抬起眼睛恰巧望见苏小宛的袖口,皓腕之上果然戴着那只珊瑚手钏,坠着一只装了红豆的象牙骰子。这玲珑骰子安红豆的典故,竟还是那晚上刘衍告诉他的,顺手还抢走了他的玉佩。
他按下翻涌的思绪,指了指苏小宛的袖口,她猛地按住了手钏,低下头去。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唐翊才开口问道:
“是个什么人?”他的声音很低,似乎生怕吓着了苏小宛。
苏小宛的面皮慢慢胀红了,紧紧地捂着左手腕,仿佛是一道伤口。
“想来你也不会看上寻常男子。”唐翊道,又咳嗽了几声,赚开了苏小宛的注意力,急着给他倒水想让他压一压。“要是碍着身份这等俗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母亲一向喜欢你,她又是最心慈的,倘或我亲自去求她老人家,倒可以设谋让舅父收你做个义女,或许……”
“公子!”苏小宛脸红的几乎是半喊出来的,喊完她才觉出自己声高,惴惴垂首,低声喃喃道,“现在就很好。”
怕唐翊不信,她又看着唐翊的眼睛重重说道,“现在就很好,你知道我跟你是不说谎的。”
唐翊转开了眼睛,“那我可就不操心了。”
苏小宛不吭声,垂着头将被子给他掖紧。
唐翊就真的睡了过去,发烧的时候人实在不清醒,睡过去头脑里也是乱糟糟的,不过他身体的底子壮的很,一觉睡过去烧就退了些。中午还有胃口吃了一点清粥小菜,觉得好些就折腾起来想趁着写写字,不料没过一个时辰又烧了起来,被气急败坏的苏小宛几乎是尖酸刻薄地羞辱回了被窝。
这一回他又睡着了,梦见刘衍不知怎么来看他了,坐在他床边吃他的东西,居然还跟苏小宛聊天。
“姐姐的绣功真好,”他似乎听见刘衍说,嘴里咬碎了一颗榛子,“就是花样子不好看,我给你画一幅吧?”
他梦中禁不住笑起来,这不是他早起对苏小宛说的话吗?
“殿下省省吧,不要折了奴婢的寿。”苏小宛毫不客气地说,完全没有待客之道。
不料梦中刘衍似乎格外好脾气,居然没有生气。唐翊想起来,刘衍平素里也不在意下人冲撞,性子虽乖戾却也异常宽厚——对了,这应该叫反复无常。
又是几声咬碎坚果的声音,王爷的牙齿真是好。“你们公子风雅,你绣这样的俗物他不爱带。”
苏小宛火气更盛,“不劳殿下费心。”
“不费啊,一幅画的事,我心可大了,不怕这点耗费。”刘衍丢下了果子,擦了擦手,“你去找纸笔,我画一个最新巧的。”
恍惚了一会,他竟然听见了苏小宛的笑声,朦朦胧胧想到王爷在女孩子面前竟也是十分会讨喜的,接着就睡得沉了。
他彻底退烧时已经是半夜,这次头脑清醒,一身轻松,料来是大好了。他慢慢坐起身,看见榻前的绣墩上放着苏小宛的活计,旁边放着一张画花样子的纸,纸上画的东西似乎十分奇怪,不是寻常那些花鸟草虫之类的。
他疑惑地拿过来看,顿时愣住了。纸上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还是火红的毛色,眼神十分顽皮。
门帘掀开,苏小宛端着水壶走了进来,“醒了?还当你要睡一夜。那是王爷画的,他晚上来看你,你一直睡不醒。”
停了停,苏小宛走过来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一直等到你退了热才走的。”
唐翊无话可说,怔怔地发呆。
苏小宛打量着他的脸色,语气怪异地说,“王爷说绣这个花样做荷包,你必定喜欢。”
唐翊愣愣地坐着,几乎禁不住苦笑。细细想去,人家只是不爱你而已,并非无情无义。甚至情也深,义也重,反衬得那动了绮念的该羞耻些。
唐翊冷着脸找茬,“我若是画只老虎回赠他,岂不就是说自己狐假虎威了?”
苏小宛一愣,“他不是这个意思吧,大约只想到了公子多智。我瞧他没有那么多心思。”
“他就是心思少。”他当然知道,那只小狐狸分明画得活泼娇憨,刘衍画的时候必定心中欢乐。若他心中时常欢乐,所行之路雨歇风轻,他们又能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难道还不该满足。
“主人。”苏小宛担心地唤了一声。
唐翊卷起那只火红的小狐狸,交给苏小宛,“收着吧,待他生日,绣个百狐朝寿图给他,他一定喜欢。”
苏小宛怔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