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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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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翊回到王府时候不过巳时二刻,他暗暗希望这一番恼人的事能在日头落山之前料理出个结果,可在王爷胡搅蛮缠的时候想跟他争出个理来从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的嗓子冒烟,心口疲累,心里明白他非得跟这座王府这个京城远着点才行,也许现在就是他在等的那个机缘。只要完了这件事他也算不白入京城这一回,既酬了王爷这两个月诚心待他的恩情,也算有始有终。
褚培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两人在王府中朝着花园走过去的时候他在打着算盘,试探地敲了敲边鼓,“郡王府的那个长史大人总是一味胆小,每次王爷闯祸他都吓得称病,为这事被皇上骂过几次之后,我瞧着他反倒病得更厉害了。东园兄虽然是才来做官,却比他道行高深,不如你干脆再挂上这个名如何?左右长史也是闲差,不过是翰林上再加一点光彩罢了。”
唐翊蹙眉摇头,褚培良有心再探探唐翊的底,可是等了半天唐翊竟不发一言,他干巴巴地傻笑了一阵子让自己下了个台阶。
“褚兄真是高兴,眼前这道垂花门过了就是园门了,但不知褚兄有何妙计能让王爷出来相见。”唐翊绷着脸也说的有些干巴巴的。
褚培良听了他的话更笑的来劲,“实不相瞒,我上次来的时候其实是仗着园子的正门外人少,硬打进去的。但有了一次,王爷定然会防范我第二次,今天硬闯肯定是行不通的。更何况唐翰林也打不进去,我一个人能进去也没用,我说的话王爷一向当是放屁,他也就只听你的话——所以还是得把王爷请出来。不过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唐翊心中愕然,想问他是不是在说梦话,什么时候他听过我的话?不过口中说的体面,“请褚兄赐教。”
褚培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请东园就在这里温酒,待我上前斩了那华雄!”
说完举起手来照着自己的脸拍了拍,硬是收起了刚才那一张笑的没形的脸,瞪起眼睛换上一副要上战场拼命的表情。唐翊错愕地看着他,还来不及回神褚培良一回手就抓住了他身后的陆晓,看着陆晓的眼睛,急匆匆地吼道,“快跟我跑!”
唐翊看见陆晓也是一脸懵,但是褚培良那斩钉截铁的将帅之风不由自主地驱遣了他,那简直是要杀人的样子,陆晓汗毛都立起来了,甚至连问都没问腿就自己动起来,跟着褚培良就是猛跑,转眼间消失在唐翊的眼前。
其实离的倒不远,跑过垂花门就是一道蔷薇架和后罩楼构成的通路,绕过花架就是园子正门,所以唐翊还是能听见不远处园子门口褚培良的吼叫声。
“少他妈给我说废话,快去报给王爷知道,唐翰林的马受惊摔了他,人眼看不行了,家人都来报丧了。”说完那边立刻响起陆晓的干嚎声。
唐翊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这就是褚培良的妙计?撒谎用的还是他,这招要是见效他一个半时辰以前自己就可以用。
可是王爷怎么可能中这种计?首先就是这法子太不堪,其次王爷也知道褚培良此时应该在当值,并没有在王府中的理,再者说结果说不定就是过一会出来一个捧着盘子的小厮,举着王爷赠给他的葬仪资费……这么说起来还真不知道王爷会打发他多少银子:五十两寻常人家赏仆人还差不多,有点太少;一百两比较适当,王爷也知道他家不难于此处;不过再想想王爷那手里漫撒的性子,大约会额外开恩追加一百两,二百两足够葬礼风光了,只是王爷要赏的话出二百五十两似乎更应景。最好还能有点良心再亲笔写上一幅挽联,只可惜那时不能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真是一件大憾事。
唐翊站在垂花门前的阴凉处乱想着,耳朵里全是那背主的奴才假哭的声音,不过真是夏日里的好天气,隔着墙也听得见那边园子里的莺啼雀鸣。渐渐地他回过神来觉察到开始有了别的声音传出来,园子里开始乱起来了。远远的狗吠声是最先传来,接着有婢女的尖叫声,园子里有人在乱跑,夹着仆役的骂人声,男人们粗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而且渐次接近——是亲兵在口传命令,接着就是狂奔的脚步声带着佩剑拍打牛皮群甲的声音。一个戎装的王府亲兵从垂花门里像被砍了一刀的野猪一般窜出来,跑的太快了都没功夫分辨旁边站的人是谁,看都没看唐翊一眼就跑远了。
唐翊负着手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希望他只是去牵马的,而不是去太医院搬太医的。
园子里是天下大乱了,暴风的源头就是安苏郡王。唐翊来不及思考,风暴已经迫近,他听见刘衍在园子门口说了什么,他的心口些微的有些慌乱,刘衍声音很低他并不能听得清楚,陆晓还在那哭,大概是刚才哭的时候想起什么别的闹心事,一下子收不住了。大概只说了句非常简短的话,因为刘衍的脚步声几乎就没停,从园子门口直奔后罩楼间的垂花门而来,唐翊有些惶恐。
但是来不及再想了,四天不见的王爷跑出了垂花门,然后在门口猛地站住脚。他的脸上全都是汗,脸胀得潮红,半张着嘴吐气,唇上湿润润的,一双眼睛张得极大地瞪着唐翊,脸色茫然。唐翊也看着他,无话可说,只觉得四天不见王爷的眼睛似乎比他以为的要更大一些,茫然无措地瞪着他,像个孩童一般闪闪发亮,也像个孩童一般委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褚培良从刘衍身后冲出来打破了僵局,他扯了刘衍的衣服一把,嘻嘻地笑了出来,顺势利落地跪下,“此事全是我干的,唐翰林不知情,没参与。”
刘衍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褚培良笑嘻嘻的脸,再看一眼唐翊,再回头看一眼褚培良,终于用力吞咽了一下,抬脚去踢褚培良。褚培良躲了,自己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低声笑道,“走吧,找个屋里说话去。王爷,你别敢做不敢当,你躲自己的伴读算什么能耐啊?”
“我何曾躲他……”刘衍话一出口就咽掉了半句,迅速瞥了唐翊两眼,见唐翊一直在沉默地望着他,他立刻别开视线,紧紧闭上嘴,一句都不说了。
褚培良哈哈大笑,“死虎,真有种。”
刘衍也不理他。
“去你屋里坐坐?”褚培良说,“你瞧瞧这天有多热,唐翰林为见你去宫里搬了我回来叩关,人家骑马顶着这大太阳走了个来回,你还让他这么站在外头连口水喝都没有?你瞧他这身子——哟对不住东园,我不是说你生的弱,我是说你跟王爷这种活龙比不了,女娲捏他那一支的时候是拿铁水做的来着。”褚培良笑嘻嘻地说,肩膀撞了刘衍一下,“走吧,叫他们拿冰上来,还要西瓜。”
刘衍还是没理他,但总算带着几个人从后楼绕到五福堂去,唐翊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前头他一直在烦恼要怎么样才能把王爷请出来,如今真请动了,他反倒不知怎么劝。更糟心的是,看不见他的时候还算冷静,如今见着他那张无所谓的脸,只是匆匆想了一遍就禁不住动气。
刘衍在五福堂中上位东边的椅子上坐下,沉着一口气,端端正正的还真像个王爷。褚培良一直没坐下,在西边窗户前的案上东翻西翻,不过看起来就像在溜墙根。唐翊在西侧一溜花梨木椅子上的第一张椅上坐着,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也不曾看王爷一眼,目光一直落在屋子中间陈设的香炉上。屋里来回走动的只有王府侍女,马不停蹄地捧茶,端冰湃的时鲜果子。大约是瞧出屋里的气氛不对,不多时侍女们就溜了干干净净。
屋里终于完全静了下来,唐翊转过头来,刚好看见王爷迅速转开脖子,瞪着眼睛看自己家的房顶。唐翊差不多同时被怒火烧到了头顶,“大道理是老夫子说的,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说句最平常的话——王爷要自重身份。”
刘衍眨了眨眼睛,继续盯着房梁。
唐翊也继续自说自话,“行为乖张说出去不过是个笑话,给旁人添一点吃饱以后的笑谈,算得了什么?”
刘衍被他失望透顶的口气刺的有些烦躁,正了脖子,平视着唐翊的眼睛,“我自来便是如此,你是第一日见我吗?”
褚培良从一旁突然低声插了句话,“王爷你知道不对的是自己,你行做,别人不行说?你别把话说过了头,过后自己后悔。”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刘衍猛地转过头去,怒火朝着褚培良爆发了过去,“他自己看错了人,拿我当个什么好主子看,现在觉得我玷污了他,正在犯恶心呢!”
唐翊吃了一惊,想不到粗枝大叶的王爷竟能细致到有所察觉,一时茫然,怒火消退了一半。听见褚培良在他身后又说道,“他说你的不好,正是为你好,直言进谏难道不是忠于主上?你说这话对得起他的忠心吗?”
刘衍神色古怪,呆滞了一会,垂头说道,“什么忠心?他就快走了。”
唐翊惊讶地瞪着他,想不通这个自己今天才拿定的主意是怎么在顷刻之间就被王爷领悟了去的。转念又把这个念头甩开,只是觉得王爷虽然古怪了些,可是他得把心思集中在怎么让王爷听点人话上头,先把最要命的事办了。
不想刘衍又抬起头无所谓地开了口,“读书人就是屁事多,装了一脑袋锁头,这不行那不行,琐碎起来烦死人。本来也是合不来,忍耐了两个月,爷实在也是不耐烦了。”
唐翊修养再好也禁不住被激得怒火中烧,转念一想,王爷既然见疑苦劝已是无用,便冷冷说道,“王爷既这样说,我也无可争辩,便是王爷不加责怪,我也断不敢论到忠诚二字上去。”
褚培良见势不好,连忙打断了,“东园兄不必如此说,王爷脾气上来就是这样,他素日如何别人虽然不知,你我却是知道的。”
刘衍怒瞪了他一眼,他赶忙朝刘衍摇头使眼色。刘衍忍着气,坐着不吭声。
唐翊抬起头望着他,说道,“王爷疑心我事主不诚,原也有些道理,但若觉得我有二心那是没有的事,我并不希图别处富贵权势。只是我寒窗苦读十几年,虽无纵横天下之才,也想留个贤臣之名,再退一步即便籍籍无名半世,也胜过留个骂名,老年还乡之时遭乡邻指指点点。”
刘衍握在扶手上的手渐渐用力,骨节泛白,炎炎夏日里一张脸却褪了血色。堂屋里鸦雀无声,像是两人都在等着刘衍爆发,屋里沉闷了半晌,没等来那声惊雷,刘衍甚至别开脸一直没看唐翊。他低下头,仿佛被泰山压着,神色之间终于露出些许的不堪重负,良久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压着嗓子慢慢说道,“说得不错,就是这样。只是你既然想的这样明白,这两个月何必待我如此殷勤,哄我当你是个知己,十分有趣么?”
唐翊如果不是在气头上,也许就能想起来所谓“知己”这样的话,绝不是王爷平素轻易会说出口的。“没见到王爷做得出来欺压良善,强抢民女的狂乱悖行,也不曾想的明白。”
与唐翊或是褚培良所料想到的都不同,刘衍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羞愧难当,他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唐翊,又望了望褚培良,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
褚培良突然松了口气,就近一屁股坐在窗前一张玫瑰椅上。
唐翊疑惑地望着王爷,突然也有些不敢再往下说,王爷的神色不像是故作糊涂。但转念又想到,若无真凭实据,一个县令有多大胆子敢到王府来吵闹要人。情形转眼变的有些扑朔迷离,唐翊略微思索了一番,转而问道,“王爷这几日间,不曾到过汲川县的地界内,带回什么人来么?”
“带回什么人来?”刘衍怔了一下,神色有些变化,似乎就要发怒了,但转瞬间不知因为想到什么又忍住了。
果然还是有这回事,唐翊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难道不是你抢回来的么?”
刘衍想要开口,瞥了唐翊一眼又谨慎地闭口不言。
“不是王爷抢的,那就是人家闺女跟你私奔了吧。”唐翊看都不看他一眼,烦恼地说道,“就便是这样,宫里还是难交代。王爷做事之前,能不能先想想利害。若是如从前只是一味胡闹也不过被人当个无知顽童,可这次闹出这样的丑事来,哪里还是顽童二字能遮掩的?”
“你放肆!”刘衍气得猛地站起身来,随手一推把旁边一只古董瓶儿狠狠摔出去,七百年前的珍品碰在地砖上摔了个粉碎。他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唐翊,两步走过去,抬起手要去捏唐翊的肩头,唐翊毫无惧色地仰望着他,他看着那双同样怒气冲冲的眼睛,突然双手发抖,猛然后退两步,“滚,你们两个……全都滚蛋。”
褚培良突然站了起来,有些慌张地凑到唐翊身边,“你……你能不能听见婴孩的哭声?还是只有我能听见?”
唐翊一怔,凝神了一瞬,刘衍回神慢了一些,想上前去拦但也不知道这个读书人怎么能如此灵便,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唐翊冲出门去,直奔西边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