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寒》浙生一

1、第 1 章

　　起子
　　“一脉寒，古楼兰传承巫术之一，取楼兰天池之水，和地府之泥，捏出泥人，巫者再将其一脉真气注入泥人体中，遂得，面相与真人无异，无血肉无五脏，遭火毁，受情摧。”
　　 ——《巫•一脉寒》
　　
　　[ 壹 ]
　　多年来，楼兰城极少有人见过陌青公主。
　　她无疑是美丽的。
　　她的美，带了些许木然，又那般冷冽，却分明逼人沉醉。不止美，十指伸出，也是纤手香凝，琴棋书画哪一样都不在话下。
　　况，楼兰城里，谁不知晓她是城主最受荣宠的小公主，楼兰城里的深宅名门送进宫的求亲帖子都硬生生被城主退了回去。豆蔻到及笄，转眼已是二九年华，没有人能得城主的垂青。因此，那盛传绝美的公主，也就成了楼兰传说的一部分，许多人只好叹一声，天生陌青公主这等女子，谁配得起？
　　城主不语，唇角一丝了然的微笑。
　　
　　最尊宠的女子，最美的年华，竟然遇到最好的人。
　　他，叫北清词。
　　
　　不过因为要在楼兰城里遴选画手，那日的陌青盛装来到大殿，面如皎月，天然黑发天然眉，一袭火红的宽幅裙摆轻荡荡地摇曳在长长的阶梯上，身后一片烛影摇红。
　　那是臣工们第一次见陌青公主，亦是北清词的第一次。
　　因为是投考的画师，身份卑微，所以，他只能站在正殿的的五里长阶以外，远远望去，楼兰城主右侧，陌青公主的位置紧紧倚在金殿上，美好下颌白皙无瑕，一双漆黑眼眸定定望着台阶以下，如星如潭。
　　尽管早已耳闻公主的美貌，但北清词还是晕了，执笔的手连同手中的羊毫轻轻颤抖，墨迹一路泼洒出去，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想，他蹙了眉，慌忙用指腹晕开，晕开。
　　过了许久，阶前的画手们陆续交了画作，北清词只得作罢，将一副未及细细修改的画作匆忙呈上。
　　二场考品评。侍内监往前走近几步，挥舞的衣袖间哗啦啦一声，抖出了一卷画册。
　　四周哗然。
　　众人纷纷挤兑，这是上乘的佳作，是难得的好品。
　　惟独北清词，他不卑不亢，也不慌忙，只是细眯了眼看侍内监手上的丹青，心思明朗，他蹙着眉头，说，虽是寒山，萧瑟里仍有灵秀；虽是劲松，老道中竟有清媚；这都不算，那一处破土而生的红梅，分明是用胭脂绘的。如若没错，该画应是出自女子之手。
　　停了一会，又再补充，还有，这画局格太过沉闷了无生气，竟不似活人之作。
　　殿内一片交头接耳，嗤笑之声蜂拥而起。北坐的城主，也睨了眼看这高梳黑发的男子。
　　北清词不顾其他，径直抬起头来，眼前的陌青似一场桃花般的烈焰，她素净而端庄的脸在光影中浮浮沉沉，半是肃穆，半是凄艳，尽管隔了这许多路，他还是一眼便看到了她眼里的光芒。
　　
　　[ 贰 ]
　　北清词被选进了丹青馆。
　　去的第二天，便如愿接下城主派达的任务——作一副最传神的公主画像。这或许算得上此行最大的目的吧，此后，他迁居到了丹青馆左侧最僻静的一个院落。研磨，叠纸，成画，别无其他。
　　数日后，他已清楚地知道，丹青馆再向南走数圃花园，便是陌青公主的寝宫，她终日守在一围花树间，也不外出，有时他只需在书案前静坐，便能窥见她翻然而动的细碎足声。
　　这足声，渐渐近了，他的思绪蓦然中断，抬起头，书斋的门开了，又复阂上。
　　惊愕。
　　那分明是陌青公主，她也没料到，此刻的书斋中竟有个他，于是，秋水似的双眼里，有别样的焦躁在隐密地燃烧。
　　北清词想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起来了，他深深作揖：公主，臣工在此作画，无意惊扰……
　　他有些慌，更有些莫名的愁恻，诚惶诚恐的模样引起陌青一阵侧目。
　　她被他的眼、他的唇、他的嗓音所惑。她突然想起某个时候的遇见，目光随意在他的几案上一走，停留在他尚未完成的那一副水墨，问，你来自中原吗？
　　北清词诧然，是，臣工自长安而来。
　　陌青伸手向画，举过头顶细细看，这是中原的画技，想必师出名门。当日在殿上出题的那画，是我作的，难得你一眼便看出来了。
　　他不语。
　　书斋太静寂，清词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接一声。他忽然起了异样的感受，至于哪里异样，却一时说不上来。他看见陌青伸出手来，指向他身后一迭迭经籍，那里排列着《一脉寒》。
　　他抽了去，交给她。
　　书斋外蓦地落起了雨，风声缠绵不绝，梧桐环绕着，叶片遇雨，声声回应。
　　他慌忙去关扑打的窗门，陌青在这时开口，既然父王要你替我作画，那么，以后容许你进出我的寝宫吧。
　　清词心内一阵狂热的躁动，再回头时，陌青公主已悄然掀起帘栊出去，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背影，可望，而不可及的，背影。
　　清词推开窗，一片烟雨，把一切都幻化得恍惚如同梦境。
　　
　　那一年春末的时候，渐渐多了几次见面。
　　有时是来取一研池墨块，有时是来试一番笔墨，更多的时候，陌青都只是静静立在清词身边，不着一言看他作画，她的侧脸很沉静，眼眸是黑漆漆一片，望不到生机。
　　是高处不胜寒吗？是孤独无人知吗？
　　她不言语的模样，更是惹来了清词心内一阵阵地疼惜，在楼兰的日子渐长，可他仍旧得不到一丝宽慰，手中羊毫饱蘸浓墨，几次想要细细描绘她的面庞，却始终落不了第一笔。
　　宣纸，被一张一页地揉碎，扔在沥青的地面上。
　　
　　一日，丹青馆聚饮，回来时东方有黎明的曙光处现，清词已有醉态，他踩着湿软的泥，误进了公主的寝宫。路过一丛又一丛的梨花林，他越走越深。绯红、嫩粉、雪白，各色的花朵，甫离枝头。花，已落尽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转过假山，穿过拱门，行过朱桥，走着走着，就看见了公主的后花园。
　　起风时，陌青正倚着枕，恹恹地，睡在一树梨花下，她听见声响，就无意识地起身，看见了他。
　　她说，你怎么到这里的？
　　他答，我也不知晓原由，走着走着就进了。
　　陌青起身，将书随意一放，清词眼尖，马上便瞧见，那正是前几日自丹青馆拿走的《一脉寒》。
　　她轻轻走了过去，花雨漫飞，夜晚的一袭素衣，远不及白日里的盛装热烈，连同面色，也是苍白而无血色，她唤他，我累了，带我回殿内休憩。
　　陌青悄然倚靠在他的身侧，她很轻，很飘，清词看真了，一时之间反而更无言语，陌青越是接近，他胸腔内的奇异之感就越明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压抑着如体内如潮水般涌起的不安与排斥，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中，默然站立。
　　这一瞬时光静止，呼吸凝滞。
　　陌青那冰冷的身躯，也渐渐有了回温，她绵软的胸膛，如花朵一样绽放在皎洁的月色下。
　　清词听见她在自己耳边，一字一句，你可知道，我总是感觉到冷，彻骨的冷，从来没有人如此靠近我，温暖我，你说，你到底是谁呢？你为什么而来呢？
　　句句似呢喃。可句句似轰雷。
　　
　　[ 叁 ]
　　过了余月，清词才开始着手准备公主的画像。
　　那已是夏至，清词在丹青馆的小院里，透过低矮的栅栏望过去就是寝宫的梨园，绿杨覆成浓荫，一身月白的陌青站在梨树之下，素面黑瞳。
　　这是第一次，有她的呼唤声传来。哎……扶好了，我摘到梨子了……别晃！
　　清词屏息，伸在梨果间的长梯上，他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庞，不似以前的冷若冰霜，可是连笑意都是清泠泠的，多了几分鲜活的神采。
　　恍然间眼前白衣闪过，清词忽觉云蒸霞蔚，于是慌忙铺好了宣纸，一手卷袖，一手执笔，腕下生起风来，不过就一场梦的工夫，满纸落上淋漓墨迹，留下陌青最美的影象。他笔下的她，仿佛就是眼前的真人，一时间，美貌耀眼，令他难以开眼。
　　不知过了许久，他听见陌青在颈项边，说，这画里的人，是我么？
　　他点头。
　　陌青轻轻接过画卷，语气更加幽然，是你将我画活了，你瞧，我的脸色，本没有这许多的红晕。
　　她微微抬起了自己的下颌，她肌肤白皙似雪，的确没有血色，可是，清词还是能感受她细细颤抖的双唇之上，有一抹跳跃的嫣红。
　　清词只能低下头来，说，公主，臣不敢冒犯。
　　这话，瞬间冻结冰霜，陌青将画卷搁置在了几案之上，脸转向遥遥的南处，说，你从中原来，想必未曾去过天池，我带你去瞧一瞧罢。
　　清词有些迷惘，此刻，她的黑墨瞳仁里，仿佛有无尽的忧伤，许多未知的影象，渐渐在夏日的氤氲尘埃里升起飘渺的雾气。
　　
　　天池，是无数楼兰人心中的圣地。这里的水，有一种诡异的能力，可以孕人之生灵，也可以灭人之异性，你可知，中原许多巫手道人，都曾在这里被破了道行。
　　陌青临水而立，一双美目遥遥眺望，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里有很深很深的平静。
　　清词惊诧。
　　原来，这便是楼兰城内最诡异的天池，相传当年，三界六道的兰女神在此修炼，池水日经风雨，竟也增添了许多魔力，能救人性命，也能去人法术，任何魔障在这里，必被破解。
　　此时的清词，体内缓缓浮上细若游丝的异感，他觉得躁热，忍不住扯开前襟，裸露胸膛，弯下腰，从池中掬水渥脸，池水被搅乱后又平复，映照出身旁的陌青，她一双纤手，悄然抚上了自己的脸。
　　有熨人的真气，自她手心，渗透肌肤而来。
　　他正逐渐平复了稳固的呼吸，她想。于是，更任由自己的双手轻轻抚摩着清词的眼睫、眉梭、鼻翼、双唇。阳光下，静水边，陌青微阖双眼，她努力地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想在大殿之上初见清词时的模样，深深叹息。
　　清词再难自禁，环出双臂将她拥紧，颈项微微后仰，亲吻着她冰冷的嘴唇，呢喃，陌青，我的公主！
　　这不是冲破桎梏，可，清词却分明感受到了那些抽精去髓般的疼痛，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知道该如何防备，但他什么都不想做。
　　不远处的天际，有雄鹰，扑棱着矫健的双翅，盘旋着不肯离去。
　　
　　[ 肆 ]
　　夜。清词沿着宫墙角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废弃的后园。
　　白日，在天池边听到那几声熟悉的鹰叫，他就知道是中原来了消息，于是找了籍口匆匆而回，只等天色暗下，便到约好接头之处找线索。果然，后园枯井边的大石块下，有人悄悄压了一小褶书信，他草草摊开，上写：
　　七月初七，画将出，人将到。
　　清词皱了皱眉。
　　
　　时六月三十，距离初七，不过寥寥数日，楼兰城宫里，上下都是欢喜的场景。
　　当朝时局动荡，纷争不断，中原在几代间强盛，而楼兰只是边陲一个小城，难抵大国日渐显露的吞并之心，正逢纳贡之岁，楼兰城主耗费大量钱财向中原皇帝晋献。
　　这其中，也有楼兰陌青公主的画像，与其真人。
　　因为画技传神，城主大喜，下了诏书，便要赏清词楼兰最醇的美酒“血葡”。陌青说，父王，请允许我，代您赏赐。
　　她在晨曦中到达丹青馆，那时的曙光，正要悄悄绽破窗棂，清词背光而立，修长的身躯着一袭玄衣，似乎是知道她走近了，他松开手，笔从指间滚开。
　　陌青端着城主御赐的酒盏，欲语未语，鲜红的嘴唇与水晶的杯里盛着的血色美酒一样润红，她问，清词，清词，你可知我那画像，将被父王送到何处？你可知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清词施施然抬头，眼里是笃定的光。
　　是，我的公主，我都知道。
　　画像，连同公主的本人，将被城主送到中原皇帝之手，而今日赏下的“血葡”，是要送臣永远离开尘世。公主，我早就知道，这是城主立下的规矩。凡见过陌青公主者，必死。
　　清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陌青原本晶莹的双眸，也因为光影的折射而变得空洞，生生没有了瞳仁，只是如古井一般，幽深无光，从中涌出如泉水般清冽的泪来。
　　她踮起脚尖，抱住他，让他感受自己颤抖的身躯，脸颊与脸颊相抵。
　　清词一个俯身，就吻到了她的眼泪。
　　那并非咸苦，而似乎甘露的，眼泪。
　　然后，他忽然觉得晕眩铺天盖地而来，水晶杯被远远地甩在院落外的沥青地上，碎了一处，意识的最后，是陌青一张转为苍白的脸。
　　
　　那几日，楼兰城主沉浸一场莫名的知足里，城内的人全在为将要失去绝色公主而哀伤，他们以为城主也将怅惘悲痛，但奇怪的是，城主并没有如此，相反，他是愉悦的。
　　他说，全楼兰城，都将记取陌青公主所做的牺牲与忍让。
　　陌青没有太多的悲喜，她坐在寝宫幽闭的一侧，夜深帐垂，手中的《一脉寒》，已快被翻到了尽头，再转过头去，是熟睡的清词。他并没有死，是她用自己的眼泪，眩晕了他，救他躲过了城主的一场屠灭，她甚至瞒天过海，将他偷偷藏匿在自己寝宫的一个角落。
　　她知道，等清词醒转了，这一切也都该不一样了。
　　
　　[ 伍 ]
　　城主来得气势汹汹，怒道，那个画师，究竟到哪里去了？
　　陌青正仰躺在梨树下，她感受到了风里的戾气，可是，她并没有害怕，缓然起身道，父王，你在说些什么，女儿并不知晓……
　　那位中年男子，此刻正撕破着温善的伪装，一朵笑容，半是阴险半是寒冷，别再端着公主的架子，你不过虚有人的面相，要知道，火可毁你，情可摧你，甚至于我再略施法术，楼兰城里就不再会有最风光的陌青公主。
　　他笑着，却如高山极顶的积雪，融不得，融不得。
　　陌青似乎看穿他，若我去中原，定然听顺于你，找时机对中原皇帝下蛊，但，请放过画师清词，我已将他迷晕，他穷其一生，不会再想起我的容颜，更不会知这其中的因由。
　　她缓缓俯下身去，低垂着头。
　　城主深深叹息，陌青，你到底是我用法术换来的女儿，我对你，也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记住，你空有人的面相，没有人的血肉，所以，哪怕是一丝丝烈焰般的情爱，都足以叫粉身碎骨。
　　惟有心无杂念，才可保有人的全身。
　　
　　陌青的生世，是一个秘密。
　　楼兰城主并没有什么绝色的女儿，为不受吞并，他欲设美人计蒙陷中原皇帝，于是便用本城最为诡异的巫术“一脉寒”——取楼兰天池之水，和地府之泥，捏出泥人，再将其一脉真气注入泥人体中。
　　这泥人，就是陌青公主，面相胜过娇媚的女子，却不是娇媚的女子。
　　只是一个冰冷而精致的泥塑人。
　　没有心跳，不笑，亦无多少言语，甚至于，不能有眼泪。
　　泥人的眼泪，深藏着无数迷眩的魔力，凡人若是接触，轻则昏睡数时，重则丧失性命，而于泥人自己，每流一次眼泪，通体的永生力量便会少去几分，痛便会剧烈几分，人身也就越容易遭受摧毁。
　　可为了救清词，陌青已顾不得那么多。
　　清词是她暗夜里的一束光，是她汪洋中的一掌舵。
　　自从他来到楼兰的宫殿，一眼看破她信手涂鸦的水墨，她便陷入那场无知觉的痴恋当中。城主的布局一步步深入，直到清词完成公主的画像，她得知他将被秘密处死，那是陌青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她隐然觉得体内有四处横流的血液在冲撞着心房。与常人一样。
　　那是爱的感觉。
　　也将是粉碎的到来。
　　呵，她想起清词在昏迷之前，在她耳侧轻声呢喃，他说，我的公主，我要让你的心，为我跳起来，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行！
　　
　　陌青送走城主，缓步走进寝宫，转身的刹那，沉睡中的清词扑扇着长而浓密的眼睫，她靠近他，仿佛听见他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于是，唇角起了微微的笑意。
　　该是女子的感受了吧，这样笑，这样流泪。
　　有暖流，自颅顶直向脚底宣泄而去。
　　
　　[ 陆 ]
　　就在楼兰城大嫁公主时，陡然有一众蒙面的中原骑兵披坚执锐，进了宫城。立时，城内大乱。城主显然是没有准备，正待呼救，却被身旁一人冷冷地截下。
　　那人，就是北清词。
　　他原本不过是蓬莱岛上的一个小小道士，师尊爱他天资聪颖，将仙、魔、巫术倾囊相授。学成后，他听从师尊，投奔中原，助中原皇帝完成一统大业。数月前，中原接到密报，称楼兰城主为解围困颠城之急，意欲设下美人计以求迷惑蒙蔽，于是，他扮作投笔从戎的画师，从中土遥遥来到楼兰的宫殿内，作了中原的内应。
　　清词本以为自己可以透过法术，看透楼兰城主的阴谋，可是，当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陌青，他便知道，许多事情，将从此不再一样。
　　
　　后来的众人只知，楼兰城在一日之间被中原长驱直下，城主尚未来得及运用法术，便被乱马蹄踏而死，城内并没有起很大的烽火，旧日繁华的檐梁街角尚且在，清词隐在一边，看着中原的队伍聚拢回合又逐渐离去。
　　兵清马定以后，清词一直在寻找陌青。
　　某一夜，清词趁着醉意流连在天池之侧，又感到细碎的痛意传来，他想起那日陌青如春风抚慰般的双手，顿时醒悟。原来，陌青早已知道他体内的法术在天池的神力之前无所遁形，所以，她才那样隐匿地在他背后，默然不语。
　　而清词不能说。
　　在陌青第一次偎依在他胸膛之时，他已知她是没有心跳却饱涨情欲的泥人之身，他将前因后果细细整理，不难猜出，陌青才是楼兰城主蒙蔽中原的筹码。以他的法术，足以抵挡泥人的巫术，虽吻了她的眼泪，可他如她所愿地假装晕眩，成功窥听了她与城主之间隐秘的对话，暗知了她的身世，于是一封书信回去，中原的大兵便如潮而来。
　　是她的爱救了他，也终究毁了自己。
　　清词心里，不复往日一贯地清净，竟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怅叹。
　　
　　这时忽听宫殿一侧隐隐传来喧哗之声，清词极目望去，只见宫闱一角的天已被映得通红。
　　他再思忖，那原来是陌青公主的寝宫。
　　一瞬间，清词的心内，忽然如天崩地裂，他恍惚看见盛装的陌青向自己走来，于是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跌在地上。神智立时清醒。
　　他只看得这火红的裙角翻飞，只看得这明衣广袖长垂的青丝，便知是，陌青。
　　她静静地凝望着清词，不着一言，他的震惊、失色、奇喜，以及诸般复杂记忆皆似同她无关，只轻轻地问，你也该知道一脉寒了。
　　清词点头，其实他在中原时，就已听说过《一脉寒》。
　　你也该知道我是泥人了。
　　清词再点头。
　　
　　陌青未置一辞，似乎早知有这么一日，她只垂下眼，温柔地将一卷轴放在了清词的手上。她的脸上，有如此安静羞涩的表情，宛如夜里盛放在宫闱的白色花朵。
　　是了。就是那一树梨花。
　　清词悄悄接了来，那是自己亲手所画的公主像，墨迹仍散着淡淡的香。
　　一切仿如昨日。
　　陌青满满一眼的哀伤，在月色中明暗摇曳，她说，留不住呵，留不住。于是，便消失了。
　　清词突然哭了。
　　
　　后记
　　清词固执地守在楼兰，他一次又一次地想，陌青还是责怪他的罢，毕竟楼兰的覆灭，他难辞其咎。
　　可她可能无从知道，其实，在初见的那一个春日起，他心里的梨花，早已竞相开放了。
　　但，最不知道的，还是清词自己——一脉寒，古楼兰传承巫术之一，取楼兰天池之水，和地府之泥，捏出泥人，巫者再将其一脉真气注入泥人体中，遂得，面相与真人无异，无血肉无五脏，易遭火毁，亦易受情摧。
　　是他的情，摧毁了她。
　　陌青早已粉身碎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