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末异闻录》金缠

8、鬼刀和泉（下篇）

　　土方岁三离开京都后，便远离了任何会有行人经过的道路，直奔山间或者林地而去，这一路上，不禁道路难走，而且因为从没走过这样的路线前往多度神社，多次迷失了方向，也走了不少的弯路。

　　手中带的干粮很快便吃光了，口中也时常饥渴难耐，无奈之下，只好挥刀杀了些野兔、野鸟、还有河川中的鱼类，生火烤了吃下，这样不仅能够让和泉安分一些，还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并砍了节竹子，做成了竹筒，用来盛水。

　　由于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到达多度神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数日，土方早已疲惫不堪，步履蹒跚的爬上长长的走廊，穿过红漆斑驳的鸟居，站在那破烂的大殿之前。

　　这座神社早已荒废了，四处结满了苍白的蜘蛛网，樱花树下那硕大的铜铃铛成了麻雀与松鼠的玩具，守护兽的神像上也落满了灰尘，大殿之上的瓦片早已破烂不堪，甚至能够看到里面的木质房脊和房梁。一旦刮起了风，这风便从前之后，从左到右吹个通透。一旦下起了雨，这雨便从上至下淋个彻底。

　　那大殿的两扇木门，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还有些其他用处，便被其他人用斧头劈了抗走了吧。

　　土方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大殿之内，便跪倒在地，口中依旧碎碎的念着那些经文。一个戴着斗笠，一身和尚打扮的人背对着他站着，在这和尚的正前方，供着一尊神像，这神像究竟是何方神圣，土方并不知晓，因为在他初次来过这里的时候，这神像上便被一张铺天盖地的白布蒙着。

　　那和尚缓缓的转过身，看了看土方腰间挎着的和泉，低着头将手轻轻的放在土方的头上，并对他说。

　　“不必再念了，安心，安心。”

　　土方只觉内心的那种悸动与压迫感荡然无存，便停下了，并解下了刀，双手呈上。

　　“一目大师，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这把刀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个和尚抓起了刀，抬起了头，在他那斗笠之下，露出了他那张骇人的嘴脸——在他那光秃秃的头顶之下，竟是一只大如碗口的单眼，两条白眉之间没有缝隙，顺着他那凹陷的脸旁垂至胸前，那巨大的单眼之下没有可以被称作是鼻子的东西，取而代之的只是两个透着气儿的小孔，那张大嘴的嘴角一只延伸到他两旁的脑后，但却看不见他的双耳，亦如鼻子一般，只有两个比“鼻孔”稍微大上几圈的两个“耳眼”。

　　他拔出了刀，细细的看着，目光有些呆滞，并撇着那张大嘴。

　　“这就是你要寻求的力量？我劝你还是将她销毁比较好...”

　　销毁！？

　　土方变得紧张起来，紧紧的皱着眉头，一脸的问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大师也没有办法能制服她吗？”

　　和尚稍微沉思了片刻，感受着从刀柄传达至掌心的那份邪念，然后对土方说。

　　“我自然是没有办法，但如果是你的话，或许可以，但是，这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将刀收回了刀鞘，并席地而坐，将其摆在了两人的面前，仿佛握在手中时间久了，也会被那邪念吞噬一般。

　　“这是一把妖刀，而且来头不小，我想你也已经看出来了，她的刀身可不是用钢铁锻造而成的。”

　　土方想起当初在屯所里近藤和冲田的对话，便信了一目大师的这一番话。

　　“那她究竟是什么材料？难道...真的是骨头？”

　　独眼的和尚轻轻的点了点头。

　　“听没听说过百目鬼的传说？这把刀便是用百目鬼的骨头锻造的。”

　　土方听后猛然一惊，心想怪不得这刀的邪念如此的强大，百目鬼的传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那是浑身长满眼睛的女妖，她会用美□□惑男人，并夺取那人的眼睛为己用。传闻她的眼睛散发出来的邪光能够令人无法行动，在她集齐了一百只眼睛之后，便会成为法力无边的魔王，再也没有人能够将她收服，就在她已经有了九十八只眼睛的时候，一名法师将其收服，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任何关于百目鬼的事情。

　　和尚看着土方那惊愕的脸，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的她已经认定了你是她的‘饲主’，因为你曾经满足过她，但是她还没有认定你是她的主人，她还有心愿未了，而且...”

　　和尚说到这，便停了下来，土方有些焦急，赶忙催促他。

　　“而且什么？”

　　一目大师没有说话，一把将土方的手拉了过来，用从怀里的掏出来的短刀在土方的手掌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手滴落在了和泉的刀鞘上，那血没有在刀鞘上停住几秒，便犹如被其吸食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要做什么？”

　　土方不解的质问着。

　　“看着就知道了！”

　　和尚张开他的血盆大口，对着土方吼道。

　　那刀猛然一阵剧烈的震动，并向着四周散发出刺眼的红色邪光，两人掩着眼睛，眯缝着看到，在那刀鞘，刀柄之上，一只只眼睛正在悄悄睁开，当邪光散尽，那刀上已经密布着无数只眼睛，并如同刚刚开眼的新生儿一般，动着那闪亮的瞳孔，看着周围的一切。

　　“将她拔出来！”

　　一目大师用命令的口吻对着土方喊道，此时土方的大脑已经完全木然，只是听从着一目大师的话语，将手握在那布满眼球的刀柄上，然后将其拔出，在那刀身之上，竟然也长满了眼睛！

　　就在土方将那出鞘的和泉摆在眼前的时候，在他的耳畔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只是这时的声音，似乎不再那么的诡异了。

　　“呦！胆小鬼！你终于肯接受我了吗？你能满足我的心愿吗？”

　　土方恐慌的看着那一只只动来动去的眼球，猛地吞下一大口唾液，有些颤抖的反问着。

　　“什么心愿？”

　　和泉沉默许久，低沉的说出了她的请求。

　　“我要一百人份的鲜血，不论那是什么东西的血都可以。当然，如果是人类的就更好了。”

　　这怎么可能？让我杀掉一百个无辜的人去献祭她？我根本就做不到！如果换做牲畜或者动物的话...我又上哪去找那么多？

　　“土方，百目鬼对你说了什么？”

　　一目大师发问道，似乎和泉的声音无法传达到土方以外任何人的耳中，土方便把那不合情理的要求告诉了一目大师，一目大师听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扬起了头，那张大口仿佛盖住了他的整张面容。

　　“这么说来也真是巧，土方，你知道今晚，整个日本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土方一脸茫然，疑惑的摇了摇了头，一目大师却兴奋的瞪大了眼睛。

　　“今晚是妖魔鬼怪的盛典！百鬼夜行之日啊！”

　　土方惊出一身冷汗，百鬼夜行对于他来说，年少的时候曾经历过，但是对于这一天的到来，谁都算不出准确时间，更不知道百鬼游行的具体路线，只有看到了百鬼游行的队伍时，人们才纷纷落荒而逃，放下手中的任何事情，龟缩在家里，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对于土方来说，百鬼夜行带给他的只有恐惧，因为小时候的他，曾因为好奇打开过窗户，看见了那些狰狞的面容和来不及逃跑的人的凄惨下场，听见了鬼怪们那刺耳的奸笑和人们无力的乞求和恸哭。

　　“你的意思，是让我斩杀妖魔？！我只是个凡人，并不是什么英雄，这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一目大师低声笑了起来，缓缓的说道。

　　“我也只能帮你这些了，应该怎么做，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他顺着房顶的破洞看去，天空的颜色已经渐渐的暗去。

　　“我也该走了，土方，好自为之吧。”

　　说罢，一目大师便化作一团黑云，冲破本已破烂不堪的屋顶消失了，土方连忙抱头遮掩，以防被残砖废瓦砸到，当他回过神时，地上只留下了一身僧袍，还有一个硕大的斗笠。

　　这一目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土方心里犯着合计，不会也是什么妖类吧？想到这里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岂不是一直都在受着妖怪的教导和照顾！？

　　“跟你想的差不多吧，他确实跟我是同类，但很多人都把他当做神明去供奉，所以你也不必太害怕。”

　　和泉对他轻声的说着，尽管如此，心中还是有些后怕。

　　“那么他是...？”

　　“一目连...人们口中的风与锻造之神。”

　　和泉解释过后，语气突然变的紧张起来。

　　“时间不多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土方颓然的低下了头，低沉的说道。

　　“我的剑法虽然有独到之处，但却从未在实战中伤到过敌人分毫，况且...那些可都是妖怪...”

　　“还不都是因为你的懦弱还有那虚伪的慈悲吗？！”

　　和泉大吼道。

　　“听好，现在有我在，你只需要把你的身体交给我便是了！况且，百鬼夜行大部分都是些弱小的妖怪才会参与的事情，真正强大的妖怪只会躲到偏僻的地方将月读大神传来的珍贵力量积蓄起来，只有杂鱼才会将其浪费在烧杀掳掠上！”

　　土方沉默了许久，低声问道。

　　“给我个相信你的理由，我将我的身体交给你后，你一定会与那些妖怪同流合污，斩杀人类吧？”

　　“不会。”

　　和泉的声音既坚定又诚恳。

　　“如今的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便是你的所有物，绝不会做违背你意愿行事，就算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力量大不如前，但我堂堂百目鬼怎么会与那些杂碎同行？”

　　土方见一女流之辈都下定了如此坚决的决心，便也不再犹豫了，便迅速且爽快的回应道。

　　“好吧，我相信你，但是你要记得，既然你懂得人言，又有自己的思维，不论你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不许再把自己当做是个物品，我也不会允许其他人这样看待你。”

　　和泉瞪大了满身的眼睛，吃惊的看着眼前这懦弱的武士，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语。

　　“...那么，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

　　土方放松面容，搁下了曾经对她的所有防备，轻轻的微笑着。

　　“无可替代的搭档。”

　　和泉的心头仿佛有股热浪在向上涌，她眼中的土方此时好像被和煦的阳光包裹着一般耀眼，使那冰冷的刀身，不再那么冷酷无情。

　　原来他并不是懦弱，只是他的力量都积蓄在心底，并没有放在武力之上。

　　这时，大殿之外传来了鵺鸟凄惨荒凉的啼叫声。

　　“土方，我们该走了。”

　　“哦，那么我该怎么做？”

　　土方温柔的问着。

　　“把自己的心里放空，什么都不要去想，深呼吸，放松自己的身体。”

　　土方按照和泉的指示去做，刀上的无数眼睛便顺着他的手腕往他的身体上缓慢的移动着，就像是无数只甲虫一般，当它们布满了土方的全身的时候，他的心智便已被百目鬼占据。

　　百目鬼来到了附近的一个街市，果然游行的只有一些弱小的妖怪和鬼灵，叫得上名字来的，似乎也只有河童与尝垢之类的妖物。四周的房屋皆紧闭着门户，来不及躲避的女人和孩童尖叫着，大哭着，四处的逃窜，妖魔们毫不留情的紧追而去，抓破她们的肚囊，啃食她们的头颅，舔舐她们的鲜血...

　　挥刀便斩！一记横切，将蹲在地上分享美食的数只妖魔的头颅斩断，犹如漏了气的气球一般，飞散四方。

　　“啊~~~就是这种感觉！力量...力量在渐渐涌现出来...”

　　百目鬼陶醉的呻吟着，转眼间便又闪到另一群妖魔的身后，人至刀至，转瞬间，这些家伙也全都倒毙在地。

　　一阵砍瓜切菜之后，街市上的妖魔死的死，逃的逃，而游荡在百目鬼刀下的亡魂，也早已百十有余，这时，百目鬼听到了街角一个男童痛苦的哀嚎。

　　还差...一双眼睛了...

　　百目鬼又起了邪心，猛然闪到男童的身前，举刀欲斩。

　　“不行！和泉！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了吗？”

　　百目鬼举着刀愣住了，原来是这副身体的主人——土方在对她说话，不知为何，她竟无法抵抗这个声音，尽管心中想着的只有斩！斩！斩！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刀，这躯体上的无数只眼睛，也渐渐退回到了刀身上，那些眼球挣扎着转了几圈，随后便如同闭上了眼睛一般，消失不见了。

　　人们发觉外面不再喧闹，便纷纷走出了家门，除了街上的惨状之外，发现街角啼哭的男童面前，还躺着沾满鲜血的武士，便把他抬进了一间客店，安顿了下来。

　　土方缓缓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便赶忙起身，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后，才舒了口气，将放在身旁的和泉拿了起来。

　　“和泉，这次你该满足了吧？”

　　过了半晌，和泉还是没有回应，土方心中疑惑，难道这百目鬼也会睡觉？还是...只留下了这把刀，自己却离开了？

　　“...眼睛...我还要一双男人的眼睛！”

　　土方猛然一惊，和泉的声音低沉而阴深，充满了邪念与杀意。

　　“百目鬼！你怎么出尔反尔！答应你的事情我不是已经做到了吗？为什么还要如此贪心？”

　　“啰嗦！如今的我妖力已经回复，如果你不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连你一起杀！”

　　和泉大声的怒吼着，土方也毫不退让。

　　“我不会再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了！让我去杀人，我还是做不到！而且这里的人又不是恶人，我根本下不去手！”

　　“那么...就把你的眼睛给我吧！”

　　土方竟毫不犹豫。

　　“好！”

　　他抬起了手，迅速而又猛劲的将手指插进了自己的眼眶，强忍着疼痛，将自己的双眼剜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珠落在身前，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淌，紧紧的咬着牙关，死死的握着和泉，尽管那粗壮的臂膀上已经青筋蹦起，却没有吭叫一声。而和泉也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的贪念却始终未消。

　　和泉驱使妖法，将那两只眼球缓缓浮起，向着刀身飘过去，当接触到刀身之后，本该融进去，但是却渐渐枯萎，化为了一滩血水...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拥有肉身的她，她只有那冰冷的锋芒，而这炙热的双目，又怎会融进那坚若磐石的兵刃？

　　直到此时，百目鬼才猛然醒悟，原来当与土方相遇之时，她便已经找到了那最后的一双眼睛，只要与他在一起，自己便是法力无边的百目鬼，只怪自己的执念太深，才犯下错事...

　　想到这里，她在心中默默的叹息，或许，百目鬼的命运便是如此，永远只能九十八只眼睛。当她还很弱小的时候，经常与骨女，雪女，猫女，还有座敷童子在一起，讨论着世间的男男女女，叹息着一段段凄惨的离别，羡慕着一场场浪漫的邂逅。她们都希望自己能够像故事中的女人一般，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有个心灵的归宿，但是世间的妖类，却没有一个让她们看的上眼，因为她们都拥有着与人类相似的躯体，妖娆的身姿和姣好的面容，但那些雄性的妖类们却个个丑陋无比，实在难入她们的法眼。渐渐的，她们不再一起讨论这些事情，而是各自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感情。

　　那是她还只有一双属于自己的眼睛，由于她心地善良又美丽动人，很多男人都为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双眼为之动情，而她也深深的爱上了其中的一个人，她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了。

　　但是，当那个男人渐渐发觉她并不是人类，而是妖怪的时候，便吓得落荒而逃，百目鬼不知他去了哪里，便担心的四处寻找，当找到他的时候，他竟与其他的女人已经结婚生子了。

　　她不敢去想太多，更不敢走到他们的面前，只得远远的祝福，待内心的伤痛平复之后，再去寻找另一份爱情。

　　熟不知人妖殊途，百目鬼所爱之人每个人都是如此，她感觉到绝望，自暴自弃，而这些情感渐渐化为了怨念。

　　我比任何女人都爱你，不论样貌还是身姿，哪个女人又比得上我？那些弃我而去的男人真是有眼无珠！长在他们的身上又有什么用处！？

　　从此，百目鬼开始掠夺那些负心汉的双眼，用以增强自己的妖力。就在她拥有了九十八只眼睛的时候，她爱上了那个男人，那男人不惧怕她是妖怪的身份，更不计较她过去的事情，只是默默的陪伴着她，对她付出着感情...只不过那个人是个法师。

　　那个法师为了收服她，竟自行毁坏了自己的双眼，百目鬼见自己心爱的人竟为了与她为敌不惜如此，心里痛不欲生，便无力反抗，由他去了...

　　现在的百目鬼，看着眼前的土方，满心的愧疚，如今的自己不再是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只是一柄冷若冰霜的凶器，而他却甘愿对我如此付出，又说出那般温柔的话语...心知那憧憬已久的爱恋不可能再会得到，但是那份情感却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她便再次施展了妖法...

　　土方的眼睛康复了，双目闪烁着紫罗兰般的异彩，他看了看和泉，并对她轻声的说话，可是她从未再给过他任何回应。

　　只有那刀柄上，多了一对深深的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