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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番外:载酒买花少年事,浑不似、旧心情 ...

  •   长海庄中,大堂的一阵风波已过,五派弟子各回居所。孟兴川屏退震阳派其他弟子,盛怒不下,身后只跪着东方欲晓一人。
      东方欲晓对着孟兴川的背影,言语与心意都是份外的坚定:“掌门师叔,弟子心里只有青儿一个人,断断不敢遵行婚约,辜负宋师妹一生,求掌门师叔成全!”
      “她叫安烟云!”孟兴川腾地转身,语气愤怒中夹带着厌恶。
      “弟子知道!”东方欲晓重重地叩下了头。“可她叫什么、姓什么、是谁的女儿、属何门何派,弟子都不在乎!莫说她拿回了飞溟剑是为了跟弟子坦白一切,就算她是成心蒙骗弟子,弟子也……”
      “不肖孽障!”孟兴川喝断。“你如此行径,毁的何止是你自己的名声,还有震阳派的百年清誉!”
      自东方欲晓拜师受教于震阳派,二十余年,孟兴川未曾如此呵斥过他。原因再简单不过,一来他很少犯错,二来他是师兄净劫道长的徒儿,自己虽是掌门,但也只是师叔。师兄净劫道长虽不出世,但在派中地位尊崇,自己不好逾越太多去管教师兄唯一的徒弟。震阳四子,自己当然是偏爱亲儿多些,不过孟兴川自问也无愧,这些年没有薄待过东方欲晓还有自己的另两个徒儿。
      不过师兄本意是生平不收徒的,孟兴川也一直未解,多年前师兄为何突然怀抱一婴孩而归震阳观,还收了那婴孩为入室弟子。这个婴孩,究竟是什么来头?
      孟兴川不再想这些无用之事,东方欲晓今日是要做出玷污震阳派清名之事,自己便也顾不得师兄,一定要重重管教训诫责罚这个不肖弟子。
      可东方欲晓从来都是听话的,今日竟从进了长海庄的大门开始,便句句话忤逆自己的意思,这叫孟兴川也大感费解意外。
      “她救过弟子,她与金沙教中人不同,她是好人。”东方欲晓仍执着的替他的青儿辩解着。
      孟兴川冷哼:“救你?你去蜀地之时发生的事,师叔不知,不过你回震阳派之日,师叔看得清清楚楚,比武之际,那位霍都统根本就没有碰到她的身子,是那妖女自己撕下自己的衣衫,以苦肉计当众嫁祸于人!一个年纪轻轻女子,竟然使出这样的计谋,金沙教出来的人,果然是行事必带三分邪!”
      东方欲晓有些惊讶,不过他想起在荆州府中自己打败申大隆之后的样子,旋即便明白了:“青儿是担心弟子内伤未愈,不能上阵,才会出此下策。青儿是单纯之人,掌门师叔定是因此事误会于她了。”
      孟兴川真是恨这个首座弟子不成器:“你是被那个妖女迷惑的失了心智了!你有没有看见方才慧一师太的脸色难堪成什么样子,可是人家还是在帮你说话!”
      东方欲晓何尝不明白这件事情的为难,可不管多难,他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因为在淮水华灯辉映下的河边,他已经给了一个人承诺。
      东方欲晓知道掌门师叔的刚直脾气,自己如果不好言好语,那便等同为师叔的怒火再添一把热油。于是他沉下先前的急躁,平心静气道:“弟子知道掌门师叔还有慧一师太的难处,可姻缘不比世间凡事,这样的强人所难,难道不是叫弟子还有宋师妹两人终身不得展颜?弟子愿让毓秀山庄先议退婚,由弟子承担一切蜚语责难。”
      “你承担得起?”孟兴川无奈。“就算师叔不在意你被退婚是否有损震阳派门楣,但长海庄中这么一闹,任谁都以为你是因为那金沙教妖女而甘愿毁弃婚约,这样的流言蜚语,你要怎样替毓秀山庄的弟子承担?你难道要逼到人家削发为尼你才甘心?”
      东方欲晓懊丧,他没想到事情会进入到这样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当中。万分茫然之下,他只剩了唯一的一个法子:“掌门师叔,弟子斗胆,想请师父出关做主。”
      “你……”孟兴川刚欲斥他不将自己这个掌门放在眼里,旋即又觉得这倒是眼前最可行的办法,既然是自己管不了的事,便也只有让师兄来管。不过孟兴川不好明着这样说:“亏你好意思去请!那毓秀山庄的宋姑娘对你无情还好,一拍两散。可震阳毓秀两派中谁人不晓,那宋姑娘待你的一片痴心……”
      东方欲晓见孟兴川似有被说动之意,忙道:“若师父不愿阻拦弟子,那掌门是不是也可答应?”
      孟兴川大袖一甩,背过身去,冷道:“师兄会不会阻拦你胡闹我不知,不过,你只消与那金沙教的女子还有一丝瓜葛,就休想做震阳派未来的掌门。这一点,我这个做掌门的还做得了主!”
      东方欲晓不在乎,他只是欣喜,师父是开明之人,此事终于有了一线转圜之机。“掌门师叔放心,孟师弟尚且年少,只消在武功经事上再稍加历练,定能担得起掌门重担。”

      东方欲晓几乎是策马疾驰回的震阳观,他怕来回路程上耽搁了,他的青儿长留在长海庄会有什么危险。
      他如愿见到了坐关的师父,如愿直陈了自己的心意,可没有想到,净劫道长给他的不是答案,而是这二十年来他分毫不知的自己的身世。
      原来自己是伴着“避世二十载,可化平安缘”这样的卦象出生的。那时新朝未立,天下战乱,在那场可堪惨烈的开国之战中,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勤南王府的老王爷,于困顿的战局之中,将尚是新生幼儿的自己托孤给相交颇深的净劫道长。而那场过于激烈的战争到底夺去了勤南王的性命,勤南王的副将,也是勤南王最过命的兄弟,冒着漫天的战火救出了王爷的遗孀,而自己却被弓箭和炮火掩埋。
      那副将即将临盆的妻子在听闻丈夫战死沙场的消息后,产下一名不足月的女婴便撒手人寰。于是按照死里逃生的勤南王妃的意思,两家人共生死,乃是天大的情义,她便代往生之人做主,为两名襁褓之中的婴儿定下连理姻亲,叫自己的儿子往后照顾恩人家的女儿一辈子。
      后来,那男婴按照卦象之言随净劫道长去了震阳观结修道缘,而那女婴,便被送往了誉满天下的毓秀山庄,由慧一师太取名“妙蘅”。
      东方欲晓只是怔怔地杵在原地听完了这个故事,这一切于他来说,都太过于突然、太叫他惊讶了。这二十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爹娘,只是师父师叔待他很好,师弟们亦亲如手足兄弟,所以他不愿意问出口,就算是被父母离弃,他也不愿意去抱怨。可他从没有想过,二十年前的景况竟是如此震撼。
      他亦不是没有苦恼过两家师门为何早缔姻亲,而如今他才知,这不仅仅是一纸师门婚约,而是父母之命,更是生死之恩。
      净劫道长手中捻过三柱细香,青烟缭起,他静静祭拜故人。
      “师父,徒儿的母亲呢?”东方欲晓问道。净劫道长道:“在宫里,在等你。二十年了,明年便是归期。”
      一股不可思议的喜悦涌上东方欲晓的心头,原来这世上还有他的亲人!
      净劫道长眼见爱徒欣喜,自己虽不愿打破他这甜梦,但也不得不发问。“东方,你的母亲在等你带着她二十年前便为你定好的王妃,去向她请安。你愿意违逆你尚未谋面的父母唯一的嘱托么?愿意辜负宋家的这份救母之恩么?”
      东方欲晓方生于心头的喜悦登时凝固,他无言以对。仁善高义的净劫道长二十年对他的教养,把他亦培育成了一个温良正淳、如璞玉浑金般的赤子。当亲情与恩情这两份世间最重的情感同时加于他的肩上,他万分痛苦地感觉到,他不敢违逆,他不能辜负。
      净劫道长拂尘在手,静道:“不是只有五大门派中才有品性端方之人,金沙教中也有心怀善念的好人,这样的人,为师从前也见过。为师不会因为那女子是金沙教中人,便叫你与她恩断义绝。只是你身上这一份约誓有多重,为师养育你二十年,相信你掂量得清楚。你自己的婚事,但凭你自己做主。”

      东方欲晓怔怔地往外走着,不知于震阳观中游荡地走了多久,却撞见了满面焦急来寻他的宋妙蘅。
      “师兄怎么这样一幅失魂落魄的神情?”宋妙蘅关切的神情只叫东方欲晓心底愈发莫名的愧疚难当。“师兄,我一路快马赶路而来才追上你的。你……你突然回震阳观做什么?”
      宋妙蘅冰雪聪明,长海庄那一幕幕入眼,她心中已隐隐猜出东方欲晓回震阳观,是一意为取消婚约。她害怕,害怕她的隐忧成真。
      而此刻,她只能试图做着自己也许是最后一次能在东方欲晓面前说出的挽留:“师兄是妙蘅自小唯一倾心爱慕的男子,是妙蘅心中一生的期盼和归宿。妙蘅空负江湖芳名再盛,不抵师兄垂眸一顾。妙蘅庆幸,会有这样一纸婚约将妙蘅与师兄牢牢地连在一起,是以妙蘅便愈发忍不住对这份婚约患得患失。”
      东方欲晓的沉默叫宋妙蘅心慌,可他的眼中深深的伤痛又叫她捉摸不透。宋妙蘅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净劫道长真的准了东方的意思,那他现在的眼中应是解脱。
      宋妙蘅不想再猜下去,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问出了口:“如此,师兄还会遵守我们的婚约么?”
      那是宋妙蘅一生中所经历的最漫长、最揪心的等待,可她得到的答案不负她的等待。
      “会。”

      之后,东方欲晓便再无一言,就这样一路不言的到了万涧峰下的桑子林。宋妙蘅无数次的想问他,震阳观中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没有问,她怕自己问出了口,不过是被东方欲晓推的更远。
      灰蒙蒙的傍晚,天上飘下了雪。在这场大雪中,东方欲晓送走了他的青儿。他拼尽了平生的力气,做着平生最艰难的克制,演着平生最累的一场戏。
      青儿扑到了他的怀里,他多想就这样永永远远的抱住她。
      青儿想告诉他这一阵子所有的变故,他多想安稳地坐下来听她一直讲下去。
      青儿说要与他一起回青庐,与他一起浪迹天涯,他多想答应。
      可是他不能!
      他只能转过身去,逃避着他给青儿带来的伤害,也掩盖着自己的崩溃。
      “你可知道,下山之前,我已明了自己的内心,那便是一切以你为先。可是现在,我要如何以你为先?你心中已没有我,你叫我如何以你为先!”
      一声清脆的冰裂响,伴着青儿远走的脚步声,玉箫坠河。在宋妙蘅震惊的目光中,他一跃破冰入河。
      夹杂着碎冰与雪片的河水那么冷,那么凉,在他的衣衫沾碰到河水的一瞬,迅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在河底发疯地找着,顺流找遍,逆流也找,他的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那玉箫!那是青儿曾奏过《碧涧流泉》的玉箫,那是他与她之间,仅剩的、唯一的信物!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
      他一开始还能感觉得到冷,后来自己的身体便渐渐如冰凉的河水一样冷。可他也没能找到玉箫,薄冰下的河水流速湍急,小小一支玉箫早已不知被冲向了何处,他找不到了。
      被冷水浸透的衣衫粘腻而透着侵体的寒意,东方欲晓颓败地跪在河畔。他仰天顿地的哭着,这是他自出震阳观以来便憋在心头的苦闷,是他永远压在心底无法言说的剧痛!旧日约誓,言犹在耳,是他负了青儿!
      “你还记得,青庐外,你我一同削竹制箫时的样子吗?你还记得,震阳观中,我为你吹的那曲《碧涧流泉》的曲调吗?”
      记得,他全部都记得。
      “会稽山阴,诗酒俱好,当有人陪你补对吟赋。岭南之地,相思竹罕见,当有人与你共植,从此人如此竹,两两相生相见。五湖四海,山光水色,既有旁人相伴,亦愿东方不至再感寂寥。”
      不至再感寂寥?怎么会!往后他的一生,注定只有这两个字相伴了。

      万涧峰下那场五派与金沙教的周旋之后,东方欲晓随震阳弟子回了震阳观。在他有意的安排下,传令使安然顺利地迁居到了震阳观中一处偏远安静的别苑,他顺便嘱咐派中弟子,迁居之人是江湖前辈,若无特别之事便不要打扰。震阳弟子自然记下,只是心中不明为何大师兄对这个妖邪魁首如此客气照顾。
      只有东方欲晓心里清楚,青儿在万涧峰下最后改变的主意其实是对自己的嘱托。
      孟兴川惊讶于东方欲晓见过净劫道长后态度骤然的转变,当然他也欣慰于这样的转变,因为与毓秀山庄的这场婚事,终于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了。
      与慧一师太定下吉日后,震阳派上下便开始了紧锣密鼓、欢天喜地的布置跟准备。明明成亲之人是东方欲晓,可震阳派中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比他要高兴。
      红灯、红烛、红绸与红双喜字一并压入东方欲晓的眼帘,那一片片耀眼的红色仿佛燃起的火,灼伤了他的眼眸。同门弟子的欢言笑语、恭贺道喜之声亦时时钻人他的耳中,他已经不能改变这一切,唯有让自己在一片欢声中变的麻木。
      这样还不够。与青儿做了金沙教教主、又斩除执规使成元涣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青儿与那位霍都统的婚事。
      青儿的心狠手辣,东方欲晓并不相信,或者说,他相信青儿一定有苦衷。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他们两人便要各自再结另一段姻缘,往彼此人生相反的方向越奔越远。而自己很快,就要连在心底默默思念她的资格都没有了。
      初十,大喜之日。
      可原本的喜宴却因为金沙教教主的忽至而愈发失控。东方欲晓渐渐明白过来,青儿此来,除了要迎回金沙使,竟还身负着杀母之仇。而她所要寻仇之人,竟是养育教诲了自己二十年的师父净劫道长。
      晦明法师出手,落败。掌门师叔出手,落败。东方欲晓本以为此事会到此为止,可站在自己身旁的红妆新妇却忽然亮剑,扬言要血染喜堂。
      宋妙蘅当然是忍无可忍,被逼到绝境才会这样做。所以她在面对碧水青天剑刺向自己的剑锋之时,才会不躲不避,她心里近乎自暴自弃的想法是,若在这一刻自己死了,那师兄就必定会愧疚一辈子,也就永远不会原谅那个妖女了。
      东方欲晓还是在关键的一刻救了宋妙蘅,可是看着他的青儿怨他,恨他,要与他搏命的样子,他的心仿佛一片一片被撕碎。
      “没有我,你何以复得飞溟剑?今日,你是要拿它来取我的性命么!”
      然而比青儿要与他决斗更叫东方欲晓害怕的是,青儿仿佛骤然昏厥一般直撞向自己的飞溟剑剑尖!
      幸好那一柄古刻金刀出刀及时,断了飞溟剑的进势。只是东方欲晓已经方寸大乱,他无心再斗,只想立即奔到青儿身边。飞溟剑被打落,东方欲晓顾不上避及,顾不上自己被落剑割伤的手臂,顾不上满堂聚焦的目光,直扑向已经倒在霍绎怀里的青儿。
      “她修练地月心经,走火入魔,恐怕寒毒侵体已深。”霍绎道。东方欲晓登时心生怨怒,是你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为什么你做不到护她安然?
      “如此寒毒,唯有九九纯阳内力或可矫枉更过。而身负此等内力之人,天下间恐怕唯有净劫道长一人。”与霍绎同来的华虚明白说出。
      “妖人休想!”孟恩甲首先暴跳而起。“这妖女本是金沙魔教之魔首,五派与其相安无事已是礼让在先。可她今日上门闯观寻衅,作茧自缚,如何又敢请本派尊长净劫师伯相救!她不是口口声声来向净劫师伯寻仇么?还如何敢受仇人的恩惠!”
      钟念平只在一旁劝道:“二师兄别再火上浇油了。”
      可东方欲晓清楚得很,孟师弟只是说出了此刻殿中绝大多数人的想法,此情此景下,五派中人不再下杀手、任金沙教教主自生自灭已是仁至义尽,怎还肯让师父出关救人?
      可他一定要救!就算力排众议,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一定要救!
      “掌门师叔……”东方欲晓跪地苦求。
      “你敢!”孟兴川怒喝。“你敢救这个妖女!”孟兴川盛怒之下牵动方才下场比试的内伤,咳嗽不止。
      孟恩甲一面扶住孟兴川,一面呵斥:“师兄是要成婚之人,竟还被那妖女迷惑的是非不分,正邪不辨!师兄难道忘了,方才是谁把掌门打伤的么!”
      师门上下的竭力阻拦和近乎奄奄一息的青儿叫他陷入昏天暗地的两难,他拼命摇头:“不行,青儿曾经救过弟子,弟子绝不能眼看着她伤重而死!”东方欲晓伏在孟兴川身前,连连以头撞地的洞洞沉响直叫大殿之中人人心惊。“求掌门师叔!求掌门师叔!求掌门师叔准弟子去请师父……”
      殿中众人面色难堪,各怀心思,只是这一桩喜宴发展到如斯境地,此刻不是震阳派和毓秀山庄的人,谁也不好开口。
      华虚不理殿中胶着,自道:“以她寒毒之深和现下内伤之重,就算请得出净劫道长,也不一定救不救得回来。”
      “一定救得回来。”霍绎份外冷静,他看向东方欲晓:“因为她身上有一半的寒毒在我身上,所以净劫道长一定能救得回来。至于能不能求得动净劫道长,能不能救她,就在你了。”
      东方欲晓心头大震,原来自己方才错怪了霍绎。眼前这个男子,对青儿的爱护之心,分毫不少于自己。
      东方欲晓从霍绎怀中接过那个他二人皆视若生命的女子,霍绎叮嘱道:“如果她能醒,不要告诉她。”东方欲晓点头。
      如今有没有掌门的准许,都不重要了,东方欲晓抱起他的青儿,大步往震阳观大殿外行去。
      “师兄!”一身绮红丽影拦在东方欲晓身前,“师兄,值得吗?她亦身有婚约,你救了她,她还是会回到别人的身边!这值得吗?”
      东方欲晓绕过了宋妙蘅的身子,他不想回答。因为他的青儿能平安自在的度过一生,就是他最大的值得。
      “你真的要为了她,在咱们的成亲大礼上弃我而去么!难道你就一点不顾念你踏出这大门后我的颜面,我的处境,我的名声!”东方欲晓身后传来宋妙蘅凄厉的问声。
      东方欲晓脚下一滞,“对不住。”他只有这一句话可答。
      “孽障!你若是一定要惊动净劫师兄救那妖女,今日我便在五大门派掌门面前,将你逐出震阳派,从此以后,你再不是我震阳门下的弟子!”孟兴川声严色厉,铁了心一定要拦下这个不肖弟子,否则今日不仅不能向毓秀山庄交代,在五派之中震阳派也是颜面扫地。
      可东方欲晓此时所想,尽是桑子林中青儿所说愿为他与金沙教划清界限之言,而他竟今时才知,这其中有多大的舍弃和牺牲。“掌门师叔若一意如此,弟子不敢、也不能不从。弟子自幼承教承训于震阳门下,往后不论何时,身在何处,皆不敢忘师父师叔的养育栽培之恩。”

      对于东方欲晓来说,幸运的是,净劫道长几乎二话不说便决意要救那个命在垂危的女子。可不幸的是,现在的他,已经不知自己还属不属于这个矗立百年的玄宗大观了。
      他去向毓秀山庄请罪,可是宋妙蘅既往不咎甚至恍若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态度,先是叫他诧异,旋即叫他愈发愧疚。
      其实慧一师太也曾问过宋妙蘅,事已至此,还要嫁吗?
      宋妙蘅坚持,不管东方欲晓是不是震阳派的弟子,都是她宋妙蘅一生唯爱之人。
      东方欲晓长跪于孟兴川屋门外请罪,在宋妙蘅不遗余力的说和下,孟兴川终于肯坐下来,与慧一师太一起,做俩家弟子复举拜堂之礼的主婚之人。
      虽然与原本在震阳观大殿中举行的仪典相比,现在的拜堂之礼要简素冷清许多。可是这于宋妙蘅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身旁的这个人还在,就已经足够了。
      七日得过,在震阳观身后的山间溪水畔,东方欲晓送别了他的青儿,也三言两语隐瞒了他在震阳观大殿中为青儿做过的所有事。
      “虽然世间万物不能样样都以花好月圆,天人长久为结局,可毕竟你我还有过那些温情的回忆。多谢你,曾给过我可以铭记一世的美好和真情。”
      当听到青儿释怀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时,东方欲晓明白,青儿已经放下了。可他自己呢?他是开怀,还是伤怀?
      他拿着慧一师太示下的那封金沙教教主的罪己书,定定地盯着那最后一行字:特贺,新人结缡之喜,祈祝好合。
      还有那末尾刺眼的落款:安氏烟云敬拜。
      贺喜,贺喜。也许经此一别,他与她此生不复再见,可她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竟是恭祝他的结缡之喜。
      东方欲晓攥着那张薄纸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他忍住了七尺男儿不轻弹的眼泪,可是他的心中,如何能不痛?
      而这一切,正落在了恰好来拜见师父的宋妙蘅的眼中。她远远站定,没有走近,也没有打搅,正如那日在桑子林冰雪河畔,她于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东方欲晓的伤痛和崩溃一般。纵然知道他心里对别人的感情是那样惊人的深刻,她也毅然决心不问过往,为他缝补心伤。

      很快,皇宫里派了人来迎回在外结缘修道二十年满的勤南新王。东方欲晓简言向宋妙蘅解释了她即将要成为王妃的前因,宋妙蘅虽有些惊诧,但嫁夫随夫,她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巨大的变故。
      临行前几天,东方欲晓见到了他平日深居简出的师父。在他的眼里,师父虽然内力大损,但大概是心债得偿的缘故,神色面目却比往日更加通透平和。
      “你走的时候,为师便不去送你了。”净劫道长道。
      “徒儿不敢劳烦师父。”东方欲晓答道。“只是徒儿以后,不敢再以震阳派弟子自居了。”
      净劫道长呵呵一笑,“师弟这个倔脾气!他不是已经肯为你主婚了么,那便是不生气了。”
      东方欲晓恭敬道:“可将徒儿逐出师门,是师叔在五派人前明言的,徒儿不敢叫师叔出尔反尔,左右为难。”
      “你们两个,一个是真犯浑,一个是真听话。”净劫道长一扬拂尘:“罢啦!反正都是要走的人了,留不留着这个从前的身份也不紧要,你是为师的徒儿,记着这个就行了。”
      东方欲晓应是。在他的心里,他永远是净劫道长的徒弟,是震阳派的弟子。

      进京后,东方欲晓终于见到了自己二十年未见的母妃。天伦得聚,老王妃见到昔年恩人之女已作了自己的儿媳,欣慰非常。而勤南王也从母妃的口中得知,自己并非承袭了一个空头的爵位,而是手握一支在开国之战中骁勇善战、连克十城的铁骑重兵。虽然兵源屡屡更新,但因为父王的开国之功,圣上恩赐,这支铁骑便二十年隶属勤南王府不变。
      可勤南王请求接母妃出宫的奏折,却被圣上以恩养功臣之眷的名头婉转驳回。东方欲晓不解,但也不好强求。好在宋妙蘅方便时常进宫,孝养侍奉老王妃膝下。
      老王妃时常关切:“什么时候才能有小世子的动静?”一听到母妃这样说,一对夫妇间便是微妙的尴尬。宋妙蘅心里清楚,自己的丈夫从来没有碰过自己,哪里会有什么小世子。
      其实成亲以后,东方欲晓已经竭尽全力的对自己的王妃友善,尊重,体贴,为了弥补在拜堂之礼给她带来的伤害,也为了感谢她之后的体谅不计。可是,他仍旧无法爱上她。这样相敬如宾甚至有些客气的氛围,便如一堵任谁都无法冲破的墙,无形地横亘在勤南王府深深的府宅之中。
      这样平静日常的王府生活,在权倾朝野的霍氏轰然倒台的那个年关被骤然打破。勤南王妃的百般阻拦,拦不下勤南王请缨入蜀的决心。
      “王爷,咱们骤然回朝,又手握重兵,在满朝文武当中已经够显眼的了。求王爷三思,这个时候,不能再与霍家的事有任何瓜葛了!”宋妙蘅一语点清利害。
      “霍氏叛党余孽藏匿于蜀中,这件事情太容易牵连到她了,我一定要去。”东方欲晓心中主意已定。
      “那我呢?如果王爷有事,我该怎么办!”宋妙蘅质问。“难道王爷还要像当年把我抛在成亲拜堂之礼上一样,再一次弃我而去么?”
      东方欲晓无法回答她的后一句,只能答她的前一句:“王妃放心,只是缉叛,本王一定不会有事。”
      “王妃?”宋妙蘅泫然苦笑,“你只愿当我是你的王妃,你何时愿意当我是你的妻子?”

      勤南王妃终究还是随军入蜀,桑子林的中军大帐中,五人成局。
      东方欲晓没有想到,青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是不是来灭金沙教的。这一刻,叫千里迢迢赶来的他心头怎能不涌起一阵苦涩?他又想,或许是青儿此刻已经一颗心完全扑在另一个人身上,才会全然记不得自己曾对她的好。不过这不能怪别人,是当初自己的选择,注定了他与他的青儿之间永远有那么多的不能说。
      而宋妙蘅,只是替自己的丈夫觉得不值。
      这一夜,东方欲晓多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旁观着那一个明艳如烈火的女子纠缠一生的爱恨情仇,也旁观着军帐中除了他与宋妙蘅以外,另一对夫妻的鹣鲽情深。
      好在,东方欲晓想做的事都做到了,而他最后一件能做的事,就是送青儿安然离开这是非之地。
      “开春了,又是一年的花朝大会。青儿跳过的舞,我会一直记得。”
      马车扬尘而起,带着东方欲晓一生难以放下的牵挂,去向他所不知的天涯。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一阵空灵悦耳的箫音,婉转悠扬,幽然如他从未真正见过、却又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青庐。
      他转身,撞上风雪中静立的王妃深深注视自己的眼眸。这一生,他注定负尽真心待他的女子了。

      勤南王班师回京,呈报军情。未能保护好公主,虽将责任全都归于亡命天涯的叛党余孽,但勤南王府到底还是难辞其咎。不过这件事不好张扬,皇帝便以公主病逝作为明诏,勤南王则因缉叛不力,罚俸思过。
      皇帝不是没有疑心入蜀后军营中到底生何变故,可他派星水卫查证过,除了中军大帐那一场突起的大火,便再无蛛丝马迹。
      只是那勤南王治军严明,军纪整齐,上下一心,倒叫皇帝颇为意外。看来将帅之才还是继承在血统里的,二十年闲居,这个勤南王竟然丝毫不逊当年老王爷领兵治军的风采。
      那星水卫要怎么办呢?皇帝举棋不定,他余光见跟着自己数十年的那名内监躬身立于旁侧,恍觉这难道不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便把星水卫交给他们,信任,隐秘,狠辣,一样都不少。

      时光匆匆,转眼勤南王从蜀地回到应天府已经两年有余。勤南王妃从亲王王嫂那里过继了世子,有了一个机灵可爱的稚子在身边,她枯等一个人回头的漫漫长月也有了星点的温情甜蜜。她时常带着小世子与王爷一同进宫,年迈体弱的老王妃弄孙为乐,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渐渐地,这个小世子开始充实占据宋妙蘅绝大部分的生活,而她对另一个人的执着等待,在岁月长河的浸染下,也不知不觉转化成了对小世子无尽的呵护和关爱。
      而东方欲晓,或许因为入朝为官少不了应酬的关系,在这应天府觥筹金粉的交错渲染中,他也渐喜爱上了饮酒。这是从前在玄观清修时,他断断不会碰的东西。
      臣友同僚时而请他品酒行筵,时而邀他游山玩水,时而与他比试吟诗作对。时间长了,同僚也俱知他有一怪癖,就是不赏竹,不听箫,不观歌舞。
      有些微醺的东方欲晓倚栏外望,这是淮水河畔最负盛名的酒家,坐于金玉高阁之上便可将淮水盛景尽收眼底。他望着河道上一漾一漾的乌篷船,仿佛见到了那竹编的船篷下,一个身着碧衫的女子卧坐船中,赏景寻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巧,自己要一世困在这繁华锦绣的应天府,困在这个曾经与青儿有过美好记忆的地方,困着自己一世也走不出去。
      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
      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
      载酒买花少年事,浑不似、旧心情。

      悠悠三载金陵风云又过,在宋妙蘅的多番活动下,毓秀山庄连同左淮派、雁峰派接受了朝廷的抚编,各入其职。这样大的功劳,自然是记在勤南王的头上,朝堂之上一时皆是夸赞之音。
      可勤南王这一阵子的风头太盛,有人便悄悄翻出了旧事,递到了皇帝的跟前,说五年前在川蜀,勤南王是故意放走霍氏余党的。五年了,星水卫暗中搜捕不断,可依旧没有霍氏余党的一点消息。封藩在即,勤南王手握一支忠心于勤南王府的强兵,若一遭远走,与叛臣余孽合流,后果怎堪设想?
      御座上的这位皇帝,从来都是宁肯信其有的。
      十月初八,久居宫中的老王妃病逝。皇帝对勤南王府最后的一个牵制,断了。
      十月十六,星水卫奉密诏,星夜潜入白事未撤的勤南王府。不过勤南王与王妃到底是武林名派出身,纵使事发突然,也没有失了反击之力。可是这样的灭杀王臣,显然是预谋已久,星水卫源源不断地涌进勤南王府,府宅屋顶上遍布着弓弦拉满的箭手,逃亡之路难求。
      宋妙蘅发疯一般地往她的孩子身边奔去,可她还是去得晚了。小世子安静地躺在一片血泊中,再也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叫她母妃了。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切,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自己的门派家园,没有丈夫的宠爱,她只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她的命!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欢快与指望!老天为何如此冷血,要无情地夺走她的一切!
      她紧紧的把小世子已经冰冷的身子攥在怀里,她留的泪与小世子身上凝固的血融在一起。天间一阵闪电惊雷,勤南王府中只闻一声失子之母的凄绝哀声刺破黑云夜空。
      星水卫的数把长刀已经逼近宋妙蘅的后身,可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隔着星水卫一重重无法逾越的人墙,东方欲晓的怒吼声穿破天上骤然落下的倾盆雨帘:“王妃!王妃!”
      东方欲晓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身处绝境而产生了幻觉,他竟在这一个瞬间见到了故人。
      安烟云拦下了齐指向宋妙蘅身后的长刀,她和东方欲晓一样拼命地想喊醒宋妙蘅,可是宋妙蘅依旧怀里抱着小世子,一动不动。
      暴风骤雨混搅着鲜血的腥气弥漫了整座勤南王府,一阵惨烈的厮杀后,宋妙蘅消失了。
      东方欲晓初时以为她受伤甚至丧命,但幸好在屋内外堆叠的尸身中并没有找到她的痕迹。她还活着,只是消失了,带着小世子一并消失了。
      “对不住,我来晚了,救不了你们的孩子。”隔着如爆豆一般的雨声,东方欲晓听见了故人的声音。

      两匹并驾嗒嗒北行的马上,安烟云问东方欲晓:“你真的不去寻她了吗?”
      东方欲晓摇头。并不是因为天下之大,无处可寻,而是这么多年他与宋妙蘅彼此之间的牵绊,实在叫他们两个人都倦累了。这一次,竟是宋妙蘅先选择了解脱。
      “你怎么会来?”东方欲晓问。
      “霍绎料事如神。”安烟云低眉一笑。那样明朗柔婉而不见哀伤的笑意,让东方欲晓有一刹那的错觉,好像眼前这女子的夫君并未离开人世,而是正在迢迢关外等着他牵挂的妻子归家。
      因为这样的一个笑容,东方欲晓又一次选择了沉默,他将原本终于可以坦诚的过往又一次深埋在了自己的心中。他的身世,父辈的恩情,桑子林中的隐瞒辜负,勤南王府中数年的婚姻围城,还有,自青庐初逢后便从没有真正从心底抹去的一个人。这一切,他又一次选择了不说。
      东方欲晓于马上回首,南边旖旎仿佛依旧。“应天府中的一切,好像一场梦。是旧梦,也是噩梦。”
      安烟云道:“不管是五大门派还是金沙教,都是在前朝法度崩坏、民怨四起之时壮大,天下乱则义士起,朝局一统则江湖式微。君臣之间亦是如此,天子弱则朝臣强,皇权重则臣权削,这是轮回。”
      东方欲晓道:“皇太孙年幼,皇帝唯恐将来权臣把持朝政,一再剪除朝中能臣武将,殊不知来日朝中无人可用之时,一旦有人心怀不轨,起兵造反,年幼新帝恐怕只有退避三舍,甚至束手就擒的归宿了。”
      “随他去罢!从此以后,都是与你我无关的了。”安烟云仰首北望前路,扬鞭策马,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片自由广袤的土地。“等到了关外,先让你见见我的萱儿!”

      ①:选自宋代卢祖皋《江城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番外:载酒买花少年事,浑不似、旧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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