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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夜を撫でる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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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原弯腰捡起离脚边最近的纸团展开。
尽管尚未铺色,但能看出其风格同小会客厅中那幅如出一辙,运笔大开大合,画的同样是城主府中的小池塘,只不过这一幅上显然是冬日,天高云疏,荒草上落满了雪,而池边露出地表的虬结树根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身影,画中人盘膝而坐,似在抚琴轻吟。
虽然没有画五官,但整体铅灰色的背景将画中人映衬出愈发出尘,想必这就是城主日思夜想的那位佳人。
菅原的目光移到年轻的城主身上。
照常理而言,城主这副赤足散发的形容,原不该叫外人看见的。但高野新二不仅没有喝令菅原避出去,反而若无其事地介绍道:“殿下,这位是来驱鬼的阴阳师菅原高视。今晚就由他护卫在您身边。”
“阴阳师……”城主将毛笔随意一丢,双手拢进袖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等他转过身来,菅原一愣,忍不住暗笑。
他脸上左一道墨痕,右一道朱砂,像小孩子似的,弄得自己满手都是颜料。走路的仪态也不好,猫背十分明显。
城主踱到菅原面前,仰脸盯着他:“阴阳师……”
“是。”菅原双手交握,依着礼节,规规矩矩地垂在身前:“见过殿下。”
菅原正要行礼,城主却轻声哼唱起来:“……阴阳师,鬼乐官,观星占筮,算不出前世后事,祓禊画符,哪个管是人是鬼……”
这可太失礼了。
“殿下!”纵然菅原只不过是个野良,但毕竟是贺茂家介绍来的人,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的。况且高野新二真正介意的是,城主竟然吟唱这种市井小调,实在不合身份。但城主像没听到似的,一边低声哼着童谣,一边拍着大腿,旁若无人地晃出了书房。
菅原听着童谣声渐渐远去,朝高野新二笑了笑:“殿下果然……异于常人。”
“那个……!”高野新二低骂了一句,不愿多谈,见菅原并不介意刚才的冒犯,便直接略过去,一招手,唤了那名老媪上前,说:“这是阿久利,常在书房伺候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她。”
阿久利低垂着脖颈,头发虽然斑白,但仍然梳理地整整齐齐,全部盘在脑后,没有一丝乱发,看得出是个十分能干利落的女人。
菅原微微躬身,高野新二见他还礼,鄙夷地嗤笑:“你还真是在下等人中间混久了,怕是连自己的身份都……”说着说着,突然住口,应该是想起了白天发生的那一点不愉快。
菅原平静地望着他,高野新二清了清嗓子:“总之,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转身出去追城主。
菅原目送他离开,摸了摸下巴,问阿久利:“高野大人怎么变成这副脾性了?”
老城主还在的时候,阿久利就是城主府的侍女了,她显然和那些年轻的侍女不一样,对高野新二虽然恭敬,但少了几分惧怕。她微微笑着,说:“城主像小孩子似的,镇日胡闹,高野大人再不强硬一点,怕不是整个城主府都要翻天了。”
说完,又狐疑地悄悄打量了菅原一眼:“大人从前认识高野大人?”
菅原点头承认:“小时候曾在京都见过两回。”
他边说边走到桌案前扫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墨迹未干,是刚才进门时,城主正在画的。有意思的是,唯独这一幅不是写意画,而是一幅细致的工笔,十三弦乐筝只画了上半部分,琴身笔直,琴头的前岳山与雁柱等细节纤毫毕现。
“这是……”
阿久利凑上前瞅了一眼,担忧地说:“城主最近,很喜欢画这样的图纸呢。但问他是不是想找工匠斫琴,又总是摇头。”
图纸吗?
菅原觉得不太像,琴头上有一道细而短的墨线,乍一看很像不小心画歪的,但结合其他的画来看,城主的手非常稳,因此,这条墨线更像是琴身本来就有的一道细小划痕。
那么,眼前这幅画就不是图纸,而是真实存在于某处的一张琴。
“我听说,每夜子时前后,城主府中总会莫名响起琴声,你也听到过吗?”菅原问。
“听过的。”阿久利老老实实地作答:“也不是每夜都有,一个月里会响三五次吧。起初还当是城主夜里失眠抚琴,可后来有人发觉声音并不是从城主的寝殿中传出的,高野大人亲自带人巡夜,也没能找出弹琴的人。再听那琴声,就感觉怪渗人的。”
也许阴阳师比较少见,菅原看起来又很和善的样子,侍立在外廊的侍女们渐渐大着胆子凑过来,好奇地打量他。菅原干脆走到她们中间,问:“除了偶尔响起的琴声,还有其他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那琴声可怪呢,乍一听吧,觉得弹琴的人就坐在旁边,可要是竖起耳朵仔细去找发声的来源,又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琴音,分不清究竟是从哪个方位传来的。”
“城主好像倒是知道弹琴的人在哪儿似的……”
“别瞎说!”
“真的,我听巡夜的大哥说的,城主夜游的那几次,总是择定一个方向就闷头跑。”
“说起来,我听了琴声,第二天起来总是浑身酸疼,你们呢?”
起初还似模似样,越到后来,越是连一般的头疼脑热都能与琴声联系到一起,甚至还有一名侍女红着脸,说她自从听了琴声,便月事不准。
这简直……
菅原无奈地笑了笑,问:“那么,不考虑是人还是鬼怪,只说那曲子,你们觉得好听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跟着抿嘴笑了起来:“好听的。”
***
子时将至。
城主已经回到寝殿,而菅原则屈膝盘坐在半露天的长走廊上,寝殿内外以一道竹帘相隔。
早就过了就寝的时间,菅原却依然能清楚地听到城主在不停地翻身,橘色的烛光从竹帘缝隙中渗出来,像粘稠的蜜一样。
不知道今夜运气好不好,能不能等到琴声响起呢。菅原理了理宽大的袖口,思考着,若是真的听到琴声,究竟算运气好,还是不好呢?
身后响起极轻的脚步声,菅原回过头去,发现是下午为他引路的那名侍女。
侍女在菅原身边跪坐下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地板上,摆在托盘里的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袍和一碟三个小孩拳头大小的萩饼。
“多谢。”菅原朝她点点头,侍女却突然红了脸,一低头,迅速跑掉了。
“诶?”
“真是的,吵死了。”城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双手拢在袖中,一脸不耐烦,为他打帘子的阿久利则小心翼翼地朝菅原使眼色。
她大概以为,引起城主不满的是菅原和那名侍女。
菅原挠了挠眉梢,有点无奈。
城主突然吩咐阿久利:“拿酒来。”
“啊。”阿久利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
“吵得睡不着嘛。”城主袖着手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菅原旁边。
阿久利没办法,只好一面唤人去取酒,一面顺手将托盘里的外袍抖开,披在城主肩上。秋夜更深露重,城主只穿一件雪白的寝衣,还是单薄了些。
菅原看了一眼外袍。
等侍女们摆好矮桌,自觉退去远一点的地方,菅原便提起白瓷小酒瓮,将两只酒盅斟满后,端起自己面前那一杯,望着庭院,一饮而尽。
城主却垂着头端起又放下,并不喝,膝盖焦躁地晃动着。
他瞥了菅原一眼,见他自己倒了第二杯,便问:“你没有能倒酒的式神吗?”
菅原一顿,疑惑地放下本已送到嘴边的酒盅,见城主指了指不远处的侍女们,便笑着回答:“我没有那样的式神。不过……”
他将手伸进袖子里,好像要掏什么东西,但还没等他拿出来,突兀响起的琴声骤然划破夜空。
“来了!”侍女们惊惶地挤作一团,紧紧抓着身边人的手。
同高野新二讲述的情况一模一样,琴声一起,城主立即像得了什么号令似的,连鞋也顾不上穿,便跳下外廊,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殿下!”阿久利推开侍女们,跪直了身子大喊,菅原捡起滑落在地的外袍,低声嘱咐:“留在这里,别动。”
***
匆忙跑远的城主并没有发觉,背后粘着一张巴掌大的小纸人。
小纸人紧紧扒在城主右肩后方,身体扁平,通体雪白,如果不是头顶系着一簇红缨,几乎同白色的寝衣融为一体。
城主在正殿门前慢下步子,一面朝里走,一面低声喃喃,絮絮地说着闲话,琴曲则像是回应似的,曲调一变再变,时而激越,时而低沉。
忽然一道无形的音刃急速落下,小纸人翻了个跟头,挡在城主胸前,瞬间被劈成两瓣,切口整齐。
而落在巡夜的兵丁眼中的场景则是,城主独自对着一根柱子手舞足蹈,自言自语,说着说着,身子突然一软,闭着眼睛倒了下去。
“殿下!”“殿下!”
纵然害怕,兵丁们还是急忙扑了过去,而比他们更快一步的是,一双手扶住了城主瘫软的身体。
兵丁们惊恐地瞪着鬼魅一般突然出现的菅原,菅原探了探城主的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晚运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