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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出之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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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诡异事件不具备唯一性
唐恩从没想到,在自家的地下室里,会看见那么恐怖又匪夷所思的东西。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他下班回到家,冲澡冲到一半,灯光突然熄灭。八成是保险丝又烧了!他一边暗骂着这套除租金低廉外一无是处的老公寓,一边在腰间裹了条浴巾,摸索着从柜子抽屉里拿出手电筒。
配电箱在地下室里,他踩着狭窄生锈的铁梯走下去,脚下的吱呀声像一部低成本惊悚影片的配音,听着令人牙酸。
手电筒惨白的光线,在一堆乱七八糟满是灰尘的杂物上扫过,他沿着墙壁走到配电箱旁,用力拉开盖子。
这时,一声突如其来的脆响,像是玻璃瓶掉在了地板上,在这黑暗死寂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响亮。“——谁?”他立刻循声移动手电筒,细长的光柱中,赫然照出一道身影。
唐恩第一反应这是个人。但他从未见过哪个正常人,会拥有这种精瘦而筋肉虬结的、毛茸茸的躯体。光束从(大约是)对方胸膛的地方上移,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终生难忘的脑袋——
它的颅骨颀长,口吻部分长而尖地突出来,从闭不拢的唇边龇出白森森的利齿,又小又圆的双眼反射出两点血红色的光,眼睛后上方,是竖起的三角形的毛耳朵。
唐恩的手一抖,光柱也随之晃动,接着他看见了更为惊人的部分——对方垂下来的手臂几乎长过膝盖,末端生长着四根尖锐如钩的爪子,而在岔立的双腿后依稀可见的,是一条粗长如鞭的……尾巴?
……这是什么鬼东西?!
唐恩觉得自己应该惊声尖叫、拔腿就跑,但实际上他的大脑已经死机了,就这么愣在原地,浑身肌肉僵硬,发不出半点声音。
对面那东西后退了两步,抬起爪子挡在眼前试图遮掩光线,从满是獠牙的嘴里发出几声低沉的嘶叫。
唐恩雕像似的握着手电筒。那东西继续后退着,最后迅速转身,扑到墙角一跃,身影猝然消失了。唐恩下意识地将光线移过去,发现通风管道入口的百叶盖板不见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穴,仿佛凶兽在黑夜中张开的血盆大口。
看样子,是从通风管道逃走了,天知道那么硕长的体型,是怎么钻进去的……唐恩麻木地转身,推动配电箱里跳闸的把手,灯光顿时从楼梯上方洒进来,映亮地下室的一角。
他默默地拉起掉下胯间的浴巾,脚步生硬地走上楼梯,砰的一声把地下室的门关上。
直到这时,身上某个延迟了的开关才霍然开启,紧张与后怕终于降临了大脑。他飞快地套上衣服,一把抓起鞋柜上的钥匙和几张钞票,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
赛博格酒吧,唐恩坐在角落里,将浑浊的黄色液体一杯杯往嘴里灌。身旁的好友裴吉忍不住捉住他的杯底,劝道:“你喝得太多了,想醉卧街头吗?”
“我得把自己灌醉,然后一觉睡醒后,告诉自己刚才的只是个噩梦……你是不知道,我究竟见到了什么鬼玩意儿!”唐恩把玻璃杯在桌面上一顿,“我还以为他妈的穿越到《异形》里去了!”
“异形?那是什么?”
“呃,是旧世纪的电影,我从废品站里淘到的。”
“那些可都是违禁品!城市安全法不是规定了禁止私下购买和阅览旧世纪的书籍、电影吗?你怎么还在看!”裴吉压低了嗓音责备到。
“这个不是我们今天要谈的话题好吗。”唐恩说。
裴吉挫败地叹了口气,“……你肯定是旧世纪的影片看多了,心理暗示下出现了幻觉。”
“我也巴不得那是个幻觉!而不是一头活像老鼠和人杂交的怪物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家地下室,还把通风管道的盖板给撕烂了!”唐恩气鼓鼓地回答,“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东西足足有两米高,爪子比你手掌还长?”
裴吉倒吸了一口冷气。
给自己也灌了半杯后,他若有所思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件诡异的事。你知道我一直在市立生化研究院工作,虽然只是跑腿打杂,但偶尔也能踏入一些核心区域。有一次,大概是……呃,一年多之前吧,我在一间A级实验室的培养槽里,看到一对婴儿。一个男婴、一个女婴,都是刚出生不久的样子。后来,过了大约半年,我又一次踏进那间实验室时,发现培养槽里泡着的那对婴儿变成了五六岁的小孩——肯定就是那一对,发色肤色和腕标上的名字都吻合;再后来,又过了一年吧,就是前几天,我第三次见到培养槽里的那两个,现在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了!”
“标本也能长大?”唐恩惊奇地问。
“不是标本,是活体,只是一直都处在沉睡状态。你说,就算是泡在培养液里,一年半的时间就从婴儿长成少年,这可能吗?”裴吉匪夷所思地摇头。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修理工,又不是搞科研的。再说了,谁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人,搞不好是哪个疯狂科学家脑筋搭错线的产物,什么仿真人、生化人之类的……”唐恩不以为然地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连马路上的警察都换成了铁头铁脑的机械,就算哪天弄出个变形金刚,我也一点都不吃惊。”
裴吉低声咕哝:“我觉得他们是真人……就是长得也太快了,跟打了催熟剂似的。”
“好吧,是很诡异,但至少他们不会半夜出现在你家地下室里。”
裴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要不要报警,然后去我家暂住一阵子?”
唐恩想了想,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算了,我可不想被当成精神病人关起来。我还是习惯住那间破公寓,回头用钢板封住通风管口,再把地下室的门焊死,应该就没事了。”
“但愿吧。”裴吉有些不放心,“如果又发生类似的事,别忘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乌鸦嘴。”唐恩勉强笑着,在好友的肩膀上轻捶了一拳。
回到家后,他站在地下室门外侧耳谛听,静悄悄毫无动静,于是开门走下去。里面的杂物被翻得乱七八糟,似乎少了一些工具,唐恩并不能确定是那头怪物之前干的,还是之后又光顾了一次。但会被搁置在地下室的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物品,他也无所谓,只希望对方拿走了想要的东西,就不要再回头了。
第二天,他买了两块厚钢板,把通风管道口严严实实地封住。本想连地下室门也焊死,但又想到整天短路的保险丝,只好打消念头,加装一道门锁了事。
之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成不变地上班、回家,仿佛那个夜晚的惊魂一瞥,只是个逐渐淡去的噩梦。
隔三差五唐恩会去那家酒吧跟裴吉见面。他的好友似乎对实验室培养槽里的那对长势飞速的男女异常感兴趣,不时会提起这个话题。
“我今天听见几个博士在那边争论,似乎是关于要不要把他们唤醒。”裴吉兴致勃勃地说,“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觉得时机不够成熟,还要再等一阵子。”
唐恩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他只是个平民百姓,每日为薪水奔忙就够累的了,顾不上那些跟自身生活距离遥远的事情。
“你呢?那只鼠人还出现过吗?”
鼠人?形容得还挺贴切,唐恩想。“不,没再出现了。”
裴吉似乎觉得有些遗憾:“要是能想办法抓住它,运到研究所去,博士们一定会感兴趣的。我们研究所相当受上头重视,有好几次我都看见‘缔造者’下来视察——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平民,又是下城出身,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见他们一面呢!”
“你见到他们的面了?究竟是什么样子?”唐恩好奇地问。
“仍然是长风衣、手套、面具,没有一点露出来的地方。”裴吉叹了口气,“算了,我也没奢望能见到面具下面的样子,那可是‘缔造者’,是只能仰望的存在……”
唐恩耸耸肩:“所以就别想那么多了,老老实实当你的临时工吧。不过,如果再看见那只鼠人,我会通知你的,抓到它研究所的奖励咱俩对半分。”
“没问题。”裴吉一口答应。
但出乎唐恩意料的是,就在这一天夜里,鼠人再次造访了他。
当唐恩打开旧公寓的房门时,并没有发现黑漆漆的客厅里有个不速之客。直到他伸手去摸电灯开关,一个异常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夹杂着类似爬行动物的嘶嘶声。
“他来过这里,基拉……我嗅到了他的味道……”
说的是通用语,但唐恩怔了好几秒钟,才能将其中语义从杂音里筛选出来。
与此同时,他摁亮了玄关的壁灯。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陈旧的房间,勾勒出客厅深处一个颀长诡谲的剪影。
那个影子向前一步,露出了真容。
仿佛一个即将遗忘的噩梦再次清晰浮现,唐恩瞪大了眼睛——它应该不是之前遇到的那只。尽管看起来都差不多,但眼前这只似乎毛色更深、也更强壮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冷静与勇气,居然还能这么仔细地打量这个外形狰狞的生物,除了本身的胆量之外,显然语言相通这一点功不可没。
“基拉?这是名字吗……来过这里?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他语无伦次地说。
“基拉,我的兄弟。”鼠人说,“我是尤拉。我在找他。这里有他留下的最新鲜的味道。”
“等一下,我觉得有点晕……”唐恩深吸了口气,扶着鞋柜站稳,“你得先让我明白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生物。显然你们有相当的智慧,但恕我孤陋寡闻,从来没听说过或见识过。”
“你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见过的那几个,管我们叫怪物,或者鼠人。但我们的正式称呼是穴人。”鼠人尤拉的话语更加流畅了,“因为我们住在地底洞穴中,并在那里建造自己的城市——比你们居住的这座索玛城要大得多。”
“不可能!索玛是无限大的,我听说曾有人试图走出去,但终其一生都跨不出城市的边界。”唐恩断然反驳。
尤拉举起右爪,做了个类似“停止”的手势,显然不想争论这个话题。“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基拉在哪里?”
唐恩指了指地下室的方向,“如果上周末我在地下室里见到的那位就是你弟弟,他从通风管道离开了。”
尤拉一甩长尾,转身就走。唐恩说:“等等,我去开地下室的门,还有通风管道,入口封着钢板呢。”
鼠人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四根尖锐的爪子,然后像撕裂牛皮纸一样,轻而易举地扯断了门上的铁锁。
唐恩愕然,等到追下去时,发现弯曲变形的钢板已经被硬生生扯下来,再一次暴露出墙壁上黑黝黝的管道,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穴,幽深而诡秘莫测。
鼠人再一次消失了。
唐恩看着掉在地上的凹凸不平的厚钢板,最终打消了再次把通风管道封死的念头,换了个新的百叶盖子了事。他只能打心眼儿里希望这只鼠人能顺利找到兄弟,然后手拉手一起回它们的地底洞穴去,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直到次日,唐恩吊在某栋建筑物的外墙上,修理一扇坏掉的巨大排气扇时,还在想着前一天晚上的不速之客。
比索玛要大得多的地底城市?这不可能!那只怪物在胡说八道……他恹恹地想,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拧着螺丝。
排气扇的扇叶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垢,有些地方已经跟铁锈融合,肮脏不堪,他不得不用更多的洗涤剂才能将它清洗干净。他记得一个月前,这台排气扇刚装上去时还是崭新而洁净的。不过这也很正常,索玛城里的许多装置、物件寿命大都只有几个月,即使是一辆新车,最多两年也就该报销了。
清理完其中一片扇叶,他用脚尖顶了一下墙壁,利用腰间绑着的安全索荡到另一边时,突然感觉一条黑影从天而降,裹挟着尖锐的风声,倏地从脸侧擦过。他脸上的肌肤甚至感觉到被气流推挤的微痛。
唐恩下意识地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与窗格密布、层架交错的墙面并无异样。安全绳也好端端地系在其中一扇窗户外的栏杆上。他又低头看脚下狭窄的巷子。清晨的巷子很安静,只有一个路过的、穿着餐馆制服的男人,正提着个送餐篮抬头仰望。
他们的目光隔着三层楼的高度撞在一起。
唐恩陡然发觉,那个男人身上有些不对劲……从他的腹部,突出了一截棍状物,不规则的尖端正沥沥地滴着暗红色液体……
他将目光移到对方的后背,棍状物长长的另一端斜插在那里。它从楼顶不知哪段腐朽的栏杆上掉下来,洞穿人体,像一根牙签穿透了香肠。
唐恩嘴角的肌肉都扭曲了,几乎要惊叫起来。
送餐员并没有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似乎对吊在半空中的男人龇牙咧嘴的神情十分疑惑。最后他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低头看,终于发现了身体的异状。
他放下篮子,双手抓住腹部的突出物,试图将它抽出来。但铁棍太长,他只拔动大约十公分,就卡住了。他努力了几下,不见成效,只好放弃,转而反手去抓后背,试图将棍子从背部抽出来。
唐恩就这么吊在半空,看着一个血淋淋的家伙跟戳穿了他的身体的铁棍较劲,就像怎么也打不好领带的赶时间的上班族,即焦急,又不至于惊慌失措。
……这幅情景简直比出现在地下室的鼠人更诡异。唐恩震撼地想。
送餐的男人努力了许久,仍是拿那根铁棍毫无办法,只好抬头向唯一的旁观者求助:“嗨,伙计,你就这么干看着?能不能下来搭把手?”
唐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平时他很愿意助人,比如帮忙排个队什么的,但眼前这个本应该躺在急救担架上奄奄一息、极有可能没送到医院就抢救无效身亡的家伙显然完全违背了常理,让他的正常思维出现了空白。
“你……”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引擎声由远而近。藉着高度优势,他看见四五个骑着悬浮车的机械巡警正飞速赶来。
出于不想惹麻烦的心理,他立刻用脚尖勾住了附近的栏杆,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间翻进去。
片刻后,唐恩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从窗户边缘探出半个头,朝楼下看去——
送餐员脸朝下俯卧在地面,身下是一滩血泊,背上插着根铁棍,一动不动,宛如死人。
机械警正将他抬起来,连同铁棍一起装入裹尸袋。一条无力的手臂从尚未合拢的袋口垂落下来,唐恩看见那家伙的脸,苍白、生硬、毫无血色,透着一股生机尽失的灰败,分明是一张死人的脸。
没有人受了这么严重的外伤还能若无其事,这幅场景才是合乎情理,唐恩不禁开始怀疑,刚才的所见所闻,是否又是一场短暂而又突如其来的噩梦?
难道他是患了什么病,导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才老是撞见诸如会说话的鼠人、活蹦乱跳的死者之类莫名其妙的事情?
唐恩陷入了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