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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骨中寒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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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外戚干政。”我终于想起了父皇的这个心头大患。
父皇没有说话。
我终于明白,以当年陆家、莫家、如家的悬殊势力,三家的女儿怎么能同在妃位,不过是要平分权力罢了,用莫如两家的势力来牵制陆家。陆家在朝上位高权重,陆梦为妃是自然;母妃之貌倾国,为妃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如娘娘,父皇为了利用她背后的势力牵制陆家,人前人后也要极尽宠爱。
这便是帝王之术了。
我突然想笑,想狠狠地嘲笑这个人,无论是自己的苦心,还是自己女人的苦心,都白费了,到最后,皇后不还是陆梦吗?白白赔上这么多条人命,白白让这么多皇子公主失了母爱,到最后,还是五哥背后的势力最大,连当初身为太子的大哥都不能动摇分毫。
我又想哭,为在这场争斗中活下来的、死去的人哭,为这个站在幕后机关算尽谋划一切、同时又失去一切的人哭。
当真是无情,活着的,死了的,连同冷眼旁观的,都同样无情,只是为了那金碧辉煌又冰冷刺骨的龙椅,那至高无上又不胜寒的权力,当真是抛了一切,什么血浓于水,什么白首偕老,皆化为
泡影,湮没在那醉人的金光之后。
当这是讽刺。
“那寞云呢,她是如娘娘唯一的孩子啊,您最小的女儿啊,她罪不至此,您又何必苦苦相逼?”
父皇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我,似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突然明白,之所以不留下大哥和寞云,是为三哥以后的路扫清障碍。父皇知道,若大哥和寞云不死,他们必还心念皇位,他们的残余势力必会在三哥的势力下掀起风波,若终有一天我再与寞云对峙,我绝对不会是先动手的那一个,三哥向我,定也不会是先动手的那一个。与其有那么一日,倒不若斩草除根。恐怕也是因如此,大哥成亲多载,又有几房妾室,却从来没有子嗣。
父皇啊父皇,你当真,是够狠。
我再次望着父皇,发现,他的眼中有了笑意,那是一种满意的笑,是对我看懂了他的心思的满意。
我却,毛骨悚然,仿佛他再不是我的父皇,而是,磨牙吮血的恶魔。
我不敢忍受,不敢相信,我几乎是从矮座上跳起,又没有行礼,就离开了麝华殿,直接出了皇宫。
当马车停到楚王府门口,我看到门前半灭的灯时,才想起,三哥此时是在东宫。
马车终于到了东宫,我下马车,仰望这府邸,记得不久前,我还曾落墨一幅丹青,绝情要推这里的人一把,此刻,我却连裹紧身上披风的力气都无了。
“公主,您快进去吧。”竟是贺兰俪安。
“你知道我要来?”我将双手缩到袖子里。
他没有回答,只说句“臣告退”,行罢礼,便上了另一辆马车,离开了。
我现在不得不唤醒身体裹紧披风了,因为,由内而外的寒冷已让我有些控制不住了。三哥的眼线,连我从麝华殿直接出宫都知道了吗。
“寂雪。”步入前厅,甘玉就迎来了,“你快看看殿下吧,我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
“嫂嫂放心,你先去休息,让小栗子候着就行。”说完话时,我已大步前行,将甘玉甩在了后面。
果然,三哥真是醉得厉害了,似乎是一直强撑着困意,所以抬头看了我一眼,就伏在案上睡过去了。
“公主……”
我伸手制止了小栗子,“拿被褥来,此刻谁说什么都是无用,他知道他该做什么,明日喝过醒酒汤后,一切都会好的。”
小栗子与我先给三哥裹上毛毯,又盖一层棉衾,小栗子下去后,我将一只熏球塞进毛毯里,脱了三哥的靴子,用棉衾裹好。
之后,我取来一只玉篦,把三哥的束冠摘了,散了他的发,为他篦头发。
他动了一下,没有醒,棉衾从他肩上滑下了些。
我放下玉篦,把棉衾重新给他裹好,当将棉衾掖到脖颈时,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脸颊,那样的温度,从指尖传到我的心中。我一愣,干脆与他一样,伏在案上,看着他的面容。从我懂事以来,都是这副面容,一直在陪着我,就算是在含口的三载,我也确信,他一直在找寻我,不曾放弃过。
我的指腹滑过他的眉梢,他的眼角,停留在他的鼻翼上,感受着他因呼吸而传给我指腹的轻微起伏。这感觉,好熟悉,尤其是我眼前的这副面孔。我收了手,仔细盯着这个熟睡的人。
突然有些牵挂,有些愧疚。
我迅速起身,走出书房,甘玉正在外面。
“嫂嫂,照顾好三哥,也得顾着自己。宫里还有些事,待我忙完,定把贺礼补上。”我说完,也
不听甘玉说了些什么,就大步出了东宫。
麝华殿,龙床上,父皇也睡了。
我跪在床边,依旧盯着这面容,若说七分相似都觉得少了,这对父子,着实是太像了。在三哥的眉中加些沧桑,在三哥的眸间添些风霜,便会成了这样一位君主。
是我,太过天真了吗,大哥和寞云做的事,毕竟是谋反啊,反的,是生养自己的父亲,是护佑自己的君主啊。陆氏一族再嚣张跋扈,也从不敢在明面上动摇帝王之尊啊。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我只知抓着父皇的手,抑制不住地去想,去想他当年也许与三哥一样,权势上滚打,亲眼见风起云涌,亲手制云翻雨覆,亲身去体验分崩离析的痛苦。我害怕,会不会有一日,三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拥有所谓的帝王之资,掌握所谓的帝王之术?生在这个地方,坐在这个位置,难道就必须这样吗?半分不能为自己,半分不能信别人,只求这份江山永固、社稷永存?
我不解,不解这份帝王之心,不解他是如何看待我这个女儿的,我想去问,也知道,此时此刻 ,唯有一个人还留有清醒。
齐王府,暖室的大窗敞着,正对着院中的槐树。四哥半躺在躺椅上,身边的火炉正旺。
“我在等你。”四哥指了指另一个躺椅。
“我知道。”我坐了下来,接过四哥递过来的槐花饼,却没有吃。“现在只有你才有资格清醒了。”
“在为寞云伤感吗?”四哥问。
我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寞云的封号?”
“静思?”
四哥叹了一口气,“何为静思?难道只是提醒她不要太耍公主性子,多想想自己的言行吗?”
我不禁蹙了眉头。
“这封号是礼部拟的,父皇选中的,古来女子挑选名字,多寻《诗经》,想来礼部拟公主封号,大抵如是,以你的诗书,可知来自《诗经》何处?”
“静言思之,是谓静思。”我答着,“《邶风﹒柏舟》有云:忧心悄悄,恒于群小;觏敏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寐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奋不能飞。《卫风﹒氓》有云: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寞云擅诗书,仅‘静思’二字,就足以在必要时开导她,这也是父皇对她的希望。借《柏舟》告诫她,这场君臣之争中,她就应该选择逃离。借《氓》告诫她,也是点醒她,下场如此,她只能自己伤心,与旁人无关。”
这场纷争,父皇早就看穿了双方的手段,或者说是父皇一手安排的。当初,他连寞云的手段和结局都料想或是安排好了,那么,他不理会我为寞云的求情,也不让我探视寞云,是为什么呢?是怕寞云对我说什么吗,还是怕我对寞云说什么吗。
“我猜,”四哥开口,“父皇是不想让你知道寞云对你的态度吧,与其让你知道她恨你或是愧对你,你都只会更难受,倒不如,你干脆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是吗,原来是这个目的啊,还真是冠冕堂皇。何必呢,都狠心到这种程度了,再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区别的呢。
“四哥,你说,父皇可当真爱我们?”我望着那伫立在残月轻纱里微笑的树影,问。
“你若想不透这个问题,今夜如何会淡然来找我?”四哥许是同那槐树一般微笑着,只是我没有看他,“父皇的睿智无人可比,他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知道三哥需要什么,知道璐麝需要什么。也许就是因为知道你需要什么,又不能满足你,他才加倍来爱你。你是菁娘娘的爱意,是六弟的牵挂,所以父皇才用他的爱来尽力弥补你心上的伤痕,可又是迫不得已地,在你握着匕首时,控制着你的手臂,将匕首刺进了你的心口。别怨他,寂雪,他不想伤你,这世上,他最不想伤的,就是你。
“但你又何尝没有错,何必都怪在父皇身上,难道这些事情,桩桩件件你都是后知后觉吗?父皇只是摸透了你的性子,知道你会动手。我又何尝没有错,明知大家的性子,偏还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四哥自嘲地说。
我的心口突然发紧。
我从未顾虑过四哥会不会看穿我的阴谋,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他选择中立的原因是他生性恬淡。我忽略了,四哥当真从未有过夺嫡之心吗,陆梦是否会放过这样一个皇子,阮儿姐姐又是怎样去世的?
四哥为了阮儿姐姐究竟能做到怎样的程度,是否会参与夺位还是更加避世?四哥的决定影响着其他人对他的动作,阮儿姐姐是四哥的最爱,她是否会首当其冲?那么动手的,是父皇、大哥、陆梦,甚至是,三哥?
看四哥对阮儿姐姐去世时的反应,他必知真凶,那他为报仇,只能选择亲登大位手刃仇人,或者辅佐一方借刀杀人,是后者,四哥的力量不足以夺位,反而易被攻击。想来当日我到齐王府宽慰他时,他就选好了对象,那么他对我与三哥的诸多帮助,矛头指向的是大哥和寞云,还是陆梦和五哥?
二姐出嫁前的那番话,是否另有深意,若是,那她必知真相,却要我照顾四哥,那么她与四哥是否已连成一线?二姐对我说的那番话,想来是已预料到夺嫡的结果了,她是否已从三哥那儿得知
前皇后薨世的真相了?可她还是放任兄弟相残,是她无法制止还是根本有意为之?
三哥对皇位的争夺,究竟只是为了他的野心,还是他背负了太多?
我皱紧了眉头,不知是该为三哥怕我掺合进来损我安身而欣慰,还是该为皇室内这一层又一层见不得人的堂而皇之的必然的利用感到痛心。不过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好痛心的呢,也许我就是其中最见不得人的一环。
“寂雪,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是给予小槐最多尊重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二姐也这样想,三哥对你的宠爱,更是无以复加。”四哥这样说,就料到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没有答话,只深抿一口凉透了的苦丁茶,莫名地,忘记了是否有回甘,莫名地,想好好睡一觉。
我累了,只是今日的累,与多年后我拿性命去赌相比,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