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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叶修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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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实际不姓张,他本是满族姓叶赫那拉的,生于光绪年间,祖上也算是一个官宦世家,出生时,家里长辈给他取名玉昭。在他幼年,混迹官场的父祖站队帝党,最后被慈禧太后一派的官员构陷,导致全家被发配充军。自古以来,让犯人充军发配的地方泰半是北方苦寒之地,或者南方瘴疠之地,生存环境都是极差的。咱们不妨想想看:一群平素生活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绫罗绸缎、高床软枕,使奴唤婢的贵人,生平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无病呻吟的伤春悲秋。一朝忽喇喇的大厦倾覆,瞬间就从高高在上被打落尘埃。家财被尽数抄没、之后,一家人还要在官差叱骂羞辱、殴打押解下,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的一路徒步走到发配的目的地去。等到了那个生存条件极差,挨打受气还要服繁重劳役的地方,能活下来的也是极少数。再者,就算是青壮,整日要干重活、缺衣少食、被肆意虐待还没有个指望;能熬下来的还能有几个人?所以充军只是说起来比满门抄斩好听一些,真论起来反而更加受罪。一个家族如果被判充军,可以说等于是家破人亡了。因为玉昭岁数小、不起眼,抄家之时家里大人把他跟他乳母趁乱送了出去。从离开父母亲人的那一天起,叶赫那拉*玉昭就改名叫了叶昭,被托付的亲戚家开始对他还尚算可以,家里少爷们有的他都有。他天资聪颖,知道不露头是最好的,并不碍人眼;所以也没人跟他过不去。当年危难之时,叶昭虽然幼小懵懂,但家被抄的那天,他母亲情急之下在他随身的玩具布老虎里;藏了一叠从五两到十万面额不等的通存通兑不记名的银票。这笔财产他早就背着人从玩具里取了出来,放在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连奶娘都不知道。他明白这是银票,财帛动人心,不可以被别人哪怕是从小照拂自己的奶娘知道!他一直都妥帖的收好,想等到父母可以来接他回去时,再拿出来给家里过日子用。看见布老虎撕坏了,奶娘还以为小少爷看自己不在身边,发脾气给扯的,赶紧给他补好。又过了几年,受托照顾他的这家人,发觉连皇帝带叶昭他们家都已经彻底翻不了身之后,就连家里的下人也在各房主子的明示暗示下都开始嫌弃、作贱他。这时候,叶昭也不过十来岁。他虽然年纪小,却是个很有眼色和成算的人,知道外头乱,凭自己一个孩子走不了多远。见势不妙,他找了个机会说服了奶娘,跟奶娘假扮作相依为命的母子,两人带着细软、银票趁乱偷偷离开了那户人家。
他们两人打扮成有钱人家的下人一离开那家,就雇车奔前门火车站直接从北京跑到天津,到了之后,为了安全,他们还特意在租界租了套公寓住。早就听说天津办了洋学堂,叶昭就是奔这个来的。他陆陆续续在钱庄兑了几张十两二十两小额银票的现大洋,分一部分让奶娘收着,好供日常花用,一部分自己收着。奶娘以为这些钱是他平日里省下来的月例和长辈给的见面礼、压岁钱什么的,也没多想。不久,叶昭考进了北洋大学堂读预科,平时留奶娘看家。到了叶昭十六岁升本科的那一年,奶娘得病死了。叶昭懂事起,就开始设法悄悄私下打听家人下落,经过多年寻觅,才辗转得知自己所有家人全都在流放过程中陆续死去,无一幸存。想想也是,要真是还有亲人在,这么多年也不可能没人来找他。在天津读书期间,接触新事物久了,叶昭越发觉得钱庄这种本土金融产业迟早会退出历史舞台,届时;估计有很多人会遭受灭顶之灾。为了尽量避免自己财产受到损失,叶昭化妆分几次把大额银票兑成龙洋和鹰洋存进了外国人开的银行。随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小打小闹的做了些洋货代理之类的小买卖和债券投资,全都略有斩获。到了昔日同学纷纷投考公派留学生,想出去看世界的时候,叶昭也无可无不可的,跟风考上了日本陆军军官学校。
留学在日本期间,年轻的叶昭在同盟会结识了一位年长的女革命家---孤独成就了他们的母子缘分,她在不经意间就成功替代了叶昭成长过程中,一直缺乏的‘母亲’这一角色!他认她为养母。养母给叶昭取字毓璋,格外注重他各方面素质的加强、还培养他敏锐的政治嗅觉、成为了他灵魂的导师。指引他混成学长蔡锷的小弟,就是人狠话不多、默默跟随,在人群里存在感很弱;但领袖本人则随时能看到、想到、提到的那种。革命党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清廷倒了,袁世凯窃国,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蔡锷死后,叶昭转而追随孙中山东奔西跑继续革命,军事上有所建树。当□□对共产党人挥起屠刀葬送了北伐的大好局面的时候,感觉心灰意冷的叶昭不想做走狗,只好无奈地解甲归田。他回家之后才得知妻子儿女无端被害,连凶手是谁都查不到。遭逢巨变;叶昭只想给老母送了终;之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他决心下定了,手段隐蔽的开始善后措施,对一些跟随多年;劝不走又不忍弃之不顾的生死弟兄,就早早安排他们分批离开,去试着做一些他认为适合的买卖营生。以保证他彻底退下来的那一天,还能有足够的钱让大家维持生计;不至于全都衣食无着。因了原来有些名气,不想被昔日故友,同僚,部下,仇人所扰,叶昭带着老母亲几番辗转来到南京,就在百家姓上选个化名胡乱姓了张,取张冠李戴的意思。随便落在商埠街上盘了个米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生意打发时间。不料一时好心倒给自己捡了个便宜儿子。杨宗宝这孩子看起来人才资质都是上选,让叶昭于过日子上倒是起了兴头,至少让半路捡的儿子倒是随了他本姓姓了叶,失去的儿子叫叶尚武,这个就从土里土气的宗宝改成了个叶修文。取个改换门庭,弃武从文的意思。至于自己的来历,他只是用春秋笔法轻描淡写的说了一点点,真实情况,他暂时不想说,便宜儿子也并不清楚。大隐隐于市,别个以为他抑郁而亡的,流亡海外的,隐居故乡的,躲进深山的,出家为僧的都不曾料到,这个和和气气的米铺老板,就是当初那个有儒将之称的铁血将军。
叶修文对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跟上天赐予他慈祥的祖母、保护神一样的父亲都非常珍惜,他显得特别听话乖巧。还每个周末都陪老太太去教堂做礼拜,时常充当义工、帮助修女神父们做些洒扫、分拣信件、抄写教义之类力所能及的杂活,以感谢命运对他的厚待。天资聪颖的他在从杨宗宝到叶修文的时候,就回到本来的年龄。等他真正年满17岁,读书也不过才三年,已经是南师附中高一年级的学生。高小半年,初中一年半读完,除却天资聪颖还凭得是认真刻苦。平日里忙于学习、在祖母膝下承欢,让他无暇社交。金陵处处盛景,在这三年里,他连抬抬头就能看见宝塔顶的鸡鸣寺都没去过,足迹就一直在家-学校-教堂之间往返。叶修文很少注意到改称父亲的张叔,现在总是早出晚归,连衣着也比以前讲究得多。当家里响起电话铃声的时候,叶修文觉得他一个小米铺的东家,装个电话这种贵且不大实际的东西要做什么用?哦,再添一条;他很不满意的想,吵!很吵!非常吵!从书里抬起头,他终于看到了与初见时判若两人的父亲。
瞠目结舌看过去:‘爸?’“啊!儿子,我们好久没有坐下来谈谈了吧?”眼前的父亲不是他熟悉的样子,叶修文本能的感觉到这才是养父的本来面目,很大人物的样子呢。他赞叹之余有点走神,什么都没想,只是默默在等,等父亲给他揭晓命运安排的轨迹。“我没有骗过你,这个家欢迎你是真,收养你是真,奶奶喜欢你也是你跟我们的缘分!没告诉你全部,只是因为你当时还小,怕你理解不了。现在我们谈谈,男人跟男人之间的那种谈话。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因为我是叶昭,所以你才是叶修文。”他平静的向儿子伸出了手:叶修文的心狂跳,脸涨红了,开口都有点结结巴巴“爸爸!你就是是叶昭?那个战神叶昭?——我的偶像竟然是我的爸爸?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呢.”他语无伦次;一时间,叶修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才能表达出明确的意思。叶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咱慢慢说好吗?”叶修文想了一下,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没想到,我居然有幸做你的儿子,有了个了不起的爹,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家里的事,我也是知道一点的,如果你想复仇,我会跟你一起给没见过的妈妈哥哥还有妹妹们报仇!”他的目光坚定,言辞诚恳,叶昭开口:“复仇?不不不,没这个必要,你听我说就好,我们有一整个下午呢。我是个苦孩子出身的丘八,这个大家都知道,有一儿两女三个孩子,这个大家也知道。”他笑了笑。笑意没到眼底“据说,我妻子很爱我,这个也是被人们翻来覆去说的。其实”其实什么?叶修文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直觉告诉他,这个事情复杂到不是他应该知道的。“现在我跟你说些别人不知道的,也就是事实真相。”他沉吟片刻,仿佛在想该如何开始“其实,真相是我妻子并不不喜欢我,她嫌弃我是草莽出身,甚至不愿意给我生孩子!”“所以呢?你不巧发觉头顶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就一怒之下害死了他们?”叶修文好奇的刨根问底:“他们是死于你的谋杀?是不是啊?”养子的性格如此跳脱是叶昭没想到的,好在多多少少冲淡了些许尴尬:“当然不是,他们是死于意外!我还不至于用谋杀对付结发妻子和手无寸铁的妇孺。”“父亲有照片么?我想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子。”叶昭随手打开钱包,递过去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叶修文看见第一排只有奶奶一个人,一脸满足的笑,第二排是一身戎装的养父跟他美貌温婉的妻子,第三排是一男二女,全都微微抿着唇,眼睛透着笑意,显得青涩而美好。“在他们故世不久,我收拾妻子的遗物,在里面看到了妻子跟友人往来的私信,这才知道那三个孩子不是我的,但我没有告诉你奶奶,不是觉得丢人,我只是怕气坏了她老人家。”好吧,她老人家气倒是不气,只是为了失去的孙子孙女伤心难过了好久。叶修文想,养父母之间大约跟文明戏话本电影什么演的那样,爱恨情仇其中夹杂着你爱我,我不爱你----爱的是他。可他却又不爱我,爱着的是别个那种圈圈。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想,那母子几个的死,应该不是养父做的,他静静看向叶昭,等他继续下去“他们生前被保护的很好,估计都不知道生父另有其人,实话说他们的母亲把他们教得很好,一对双胞胎女孩子温婉大方,活泼可爱;男孩子知书达理、懂事体贴。且因为年少的缘故都很乖巧可爱。当时,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是顶顶幸福的。”所以风云突变后,他才会如堕深渊!叶昭自忖为人也算精明,但看似生性温婉、带着点天真娇憨的发妻,这么多年让他毫无知觉喜当爹的做法,令他产生彻骨的寒意---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能不露声色的做出这么疯狂的事,完了居然还通过遗物把事实真相告诉他,正是这个真相,叫他后怕之余萌生退意,一番安排后急流勇退,歪打正着使他在后来、波诡云谲的政坛风云变幻之下,倒真正是毫发无伤。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留这么大的破绽给我,出轨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要瞒就瞒到底不行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着智多近妖的养子,第一次提到这件令自己难堪的往事和自己的疑问:“一种可能啊,你妻子本身就是什么人派到你身边的,虽然她可能并不喜欢你,但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解你为人以后,也不愿意伤害你。再者,她通过背后之人的行事,已经预想到自己跟孩子们的结局,为以防万一,故意留下线索,也是希望你能给他们报杀身之仇。据我估计她这么做是迫于无奈,可能太太内心一直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大概也是不想你难过太久。”叶修文是局外人,看问题是另外一个角度:“不是,我说爸,早让您知道,说不定你自己就会对他们母子下手了。要是能活着谁想死呢?三个孩子啊,居然一个都不是你亲生的,太奇怪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叶昭哭笑不得打了他一下,“那时候,我大部分时候都在野战部队,先是军阀混战、后是北伐;我们夫妻确实是聚少离多。你知道的,打仗嘛,总是军务忙,一年到头都很少回家。部队一般在野外的时候居多,可以说条件恶劣、又危险,实在不方便让奶奶跟他们一起随军到处走。到后来,大仗基本打完了,局势也相对稳定了,我们就一起在徐州住了蛮长一段时间,她是徐州人。”他笑里带着一丝怀念“我其实真的挺喜欢那几个孩子的,他们全都很懂事,规矩也很好,可惜......”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叶修文接过话头:“现在这事要不要告诉奶奶?”“算了,奶奶是怕我难受才不提续弦的,要是知道了,一气之下,非安排几次相亲不可,到时候,我可就不得清净了。”叶修文又仔仔细细看了看照片,随即开口说道:“看了照片感觉有点奇怪呢,不像你情有可原,可是为什么这三个小孩连你太太都不太像呢?孩子就算像生父,可多多少少也应该有一点点母亲的痕迹啊,不是说是太太亲生的么?”叶昭不想讨论这个:“你现在高一了,说说看,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我想,我想学军事,子承父业嘛。”“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中日之间迟早一战,我想从军!”望着少年坚定的眼,叶昭笑了“打仗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为父是不愿意送你上战场的,咱那志愿换换吧?”“我觉得我是热血男儿呢,想学那个啊;你怎么不赞成呢?”叶昭放缓了口气“有些事,学好了能抵百万兵,比如武器制造,比如经营之道。打仗,光有一腔热血是不行的,打仗,不光要拼士气,粮食,武器,钱财这些也缺一不可。为父虽然丘八出身,要是光靠一腔热血,早死八百年了,哪能有战神之名传到如今?”叶修文不满“那你答应我,不管你以后做什么,请让我追随你身边,说好了当我是亲生儿子的,我当真了,如今你不能赖!我舍不得你们也离不开奶奶跟爹爹,请你说到做到。”叶昭的心里顿时酸酸涩涩,涨得满满,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永远不知道,你对我有多珍贵!所以,我如今自己都不冒险,怎会叫你身处险境?爹爹也要为你的以后打算。既然你决心追随我,爹爹别的本事没有,保家人平安大约还是能够的。现在局势越来越让人不安,我们要搬家了,明天你就跟学校请假,在家帮奶奶收拾行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上海跟内陆我们去哪比较合适?”“内陆哪里?”“西南,云贵川一带,只是那里比较闭塞落后,而我们在那里又人生地不熟的,生活上也好多不方便。”叶修文沉吟“那我们可不可以先搬到上海的租界里,快活一天算一天?等情况看着不对,我们再走,还是说走就走,不要恋栈的那种?”叶昭沉吟之际,叶修文又对他说“爸爸有车吗?我想迟一到两天离开南京。现在就要走了,来金陵这么久,我还没有到处逛逛呢。”“这个现在真没有,回头你出门有公交坐公交,有小火车坐小火车,没有就雇人力车或者直接去车行,约辆小汽车包一天好了。带够钱就可以,还有;不要带奶奶去,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叶修文耍起了赖皮:“那个,爸爸,你既然打算去西南安置,我觉得选在重庆就挺好,水陆码头,交通便利。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派人去买房置地做个退步?钱要够的话,市区买个独立带院子的房子,再在郊区买点土地,最好是置个农庄,到时候给我们提供粮食、蔬菜、鸡、鸭、鱼、肉什么的,缺人手就从当地雇。要是仗真打起来再去,房子土地什么的肯定就不好买了。”叶昭自豪的看向他,真好,这是我的儿子,小小年纪能想这么周全!叶修文没有注意养父的情绪,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从照片上看,三个年少男女之间,面容有点相像,可以肯定他们三个彼此应该有血缘关系;可怎么看也没有发现像叶昭妻子的地方,真是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