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亭亭如盖 ...

  •   天际与湖水霎时间都被均匀涂抹上缃红的色彩,一览无遗,湖水与天空此时都融汇成了朝阳的一部分。太阳在树林罅隙间窥视,渗透出淡黄的光晕,模糊了视野;偌大的湖倒映着晨光,湖水漾动,粼粼波光映衬着周边拂动的芦苇草,仿佛捎上了灵气。
      破旧的画板前,父亲躺坐在湖边,手拿起画笔在画纸上涂抹,袖口还沾上颜料。我调皮地伏在父亲瘦平的肩膀上说。
      “爸爸,这里好美啊!”
      “看,因为这儿有太阳。”
      “太阳?”
      太阳依旧在树林间模糊着东方缃色的天空。
      “爸爸,你为什么喜欢太阳?”
      父亲微笑着,四下却继续模糊下去了,直到最后剩下一片淡黄的光晕......
      我猛地醒起,头像是被回忆的车轮扎过,抽抽地发痛。才发现原来我刚睡在了地上,头痛得已想不起睡在地上的原由了。夜色降临,屋里只剩下头顶的灯泡还发出淡黄的光晕。稍稍回过神来,晃晃悠悠地挪坐在了身旁的小板凳上。
      小板凳已经有些耐受不起时光的消逝,不但不再稳当,还会间断发出“咯咯”的摩擦声,像年迈的老人在无奈叹气。记得小的时候,在盛夏的夜晚,父亲便常常会拎起这板凳坐在家门前,一摇一晃间享受着忽有忽无的清风,随风轻摇间倾听草丛间的蝈蝈鸣叫。我会坐在父亲的膝上,侧头紧贴在他胸膛前,边感受他的心跳,脉动与体温,边倾听他讲述那个叫夸父的东方巨人的故事......
      四下寂静唯独墙上突兀的走针之声。我站起来,喉咙干渴。绕过堆在地上七零八落的方便面杯和各种日期的旧报纸,拿起柜头上黑白照旁的杯子。
      杯子是父亲多年前买的,外壁上的彩色卡通也经已褪色模糊,只能依稀辨清那是个夸张的大笑脸。很记得父亲把它带回来的时候,表情是同样的天真的笑脸。他说见到很可爱,像我一样,所以带回来给我。那时候父亲还会笑得很好看......
      发现头里还有半杯漂浮薄灰淡白色的水,一饮而尽。夜深,寒意逐渐渗过斑驳的墙壁,覆盖我身体,呼应了肚子里的凉水,打了个颤抖。我扯了扯身上的白衬衣。
      衬衣是父亲的,当我几年前终于忍不住擅自拿来穿时的宽大,到现在发现稍显束缚,时间便是这般赤裸裸地溜过。父亲也好,现在的我也好,穿起来,都会显得有种同样莫名的单薄。其实父亲的衣服,所有都是雪白雪白的衬衣,一件橘黄色的除外。我也不明白,为何有这样一件橘黄衬衣,显得格格不入。而这件白衬衣的袖口上,不,几乎是所有衣服的袖口上都会残余斑斑点点的彩料痕迹。反反复复,无法抹除了......
      突然,一通慌乱的拍打木门声让我游离的思绪钻回心里。
      “余光余光在吗!出事了出事了!”
      原本寂静的屋里使婆婆的声音尤为清晰,我顿时倍感事态不妙。一个箭步奔到门前,打开门。果然——婆婆喘着大气,仍愣是说不出下一个字。
      “婆婆你别慌,是不是贺敏出什么事了?”
      “小敏她,她估计晕在澡房里了!”
      贺敏的家不远,穿过一条横巷便到了。婆婆出来的着急,门也只是虚掩着,我推开门进去是,婆婆也随尾而至。
      我边安排婆婆拿来被子边在澡房们前大声呼喊贺敏的名字,婆婆抱着被子在旁心急如焚得直跺脚。
      “婆婆,我失礼了。”
      随后我便踹开门,澡房里蒸汽萦绕,贺敏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水依然从蓬头流出,哗哗作响。我按住贺敏的人中毫无反应后便转身拿过被子裹着她,一把将她抱起往镇上医院的方向奔去。
      黑夜里的小镇,寂静已无人声,时而传来的犬吠声宛若深眠中的呓语。摇曳着的路灯光斑影影倬倬地落在贺敏略微发紫的脸上,那个使我畏惧的念头若隐若现地挤入脑中——她会死掉吗?

      八年前,我的父亲就在一场火灾事故中死了。
      曾经的我对于死亡,还并准确不能体会出这个概念所涵盖的滋味。我见过翻着肚子的鱼;见过给苍蝇围着的老鼠;与见过被蝼蚁爬过的昆虫。但是这些,对于一个人的死亡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吧。人从出生起,一生便背负起种种情感,一一回应着这些情感。可是,当一个人走远,永远地离开,承接情感的容器被火焰化为灰烬,那么,那些浩大的空荡荡的情感要落到哪里呢?
      我的父亲是一个画家,尽管他没有名气,只能靠作画勉强过着清贫的日子。几乎每天他都会背起比他身体还要大的画架,走过家门前的泥路,消瘦的背影渐渐凝成一点,离开我的视野;然后傍晚时分带着晚霞,带着微笑回来。给我讲述着一天中发生的趣事,哄我入眠,就连附近工厂的烟筒在他口中也成了天空造云的地方。
      我记得那天父亲如往常一样,早早地背起画架出门。
      空气中散布着依然满满的都是初春温湿的气息,新鲜的嫩草仿佛是刚刚才被大地制造出来。我依然挑逗着草丛里的虫子,屋外几里旁的造云的工厂依然徐徐喷出白云,旁边路上学生依然来往人群,天空的太阳依然绚烂。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我反复哼唱着前些天老师教授的骊歌,这是在即将到来的期末散学典礼上班集体合唱的表演节目。可是调儿总是在第一句的最后一个字上跑了——这是父亲笑着提醒我的,说我唱得很别扭,要求我上学时多请教老师来纠正。我答应父亲,等他旁晚回家时,一定能唱好给他听听。
      但当斜阳目送我回到家后,而父亲仍然没回来。
      我去了不远处村口的小卖部,钻了老板一家在吃饭的空挡,偷偷拿起放在柜台前的电话打给父亲——因为那个大腹便便的秃头老板是个彻头彻尾的吝啬鬼,平时见他都是手着叉腰,眼珠瞪上额门的表情,要是他知道我没有钱还要来打电话,准会板着一副士可忍孰不可忍的嘴脸来轰我走。
      “嘟,嘟,嘟......”
      “你好,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悄悄搁好话筒,蹑手蹑脚地溜开。
      我又独自去了那间残缺破败的青砖大屋看看。墙垣爬满艾绿色的苔藓,那厚重的鸦青色大木门在门环处还是被锈迹斑斑的锁链紧绕着——父亲每次带着我去野湖游玩作画回家的路途中,路经此地,他就会停下单车,仰起头凝视着这大屋。这里也是我唯一知道的,小镇里父亲会常来的地方。
      一无所获,悻悻而归。
      直到如同今晚一样的凌晨时分,周叔叔失魂落魄地站在家门前告诉我说:
      “你父亲死了。”
      我喉咙里霎时间难以抑制地爆发出响亮的哽咽,泪水疯狂地奔涌而出,其余的细节,我已经不能再清晰如昨地描绘出,唯一让我犹新记忆的是,从周叔叔疲惫的双眼中所看到的,自己惊恐万状的扭曲表情。
      而他是我如今的监护人,一个只混杂着墨水和纸张气味的身份。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死。曾幻想过自己像那翻着肚子的鱼;那给苍蝇围着的老鼠;那过被蝼蚁爬过的昆虫那样,死掉。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反正在我身上,已经没有被承载任何人的情感,就算被化作被火焰化为灰烬,也没关系。
      我学会了习惯无法入眠的夜;习惯左半边不再温热的床;习惯早晨边擦拭着相框,边对着它自言自语;习惯一个人个人生活。
      我选择用这种方式去解脱的时候,偏偏命运总爱作弄人。
      “你好啊!”
      门拉开,屋外的阳光趁机偷窥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婆婆站在不远处。而一个与我一般年纪的女孩却站在门前,刘海别了一个精致的玫瑰花发夹。灵动的眼睛下,是如她背后晨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她满心欢喜地看着我。
      “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贺敏,是你刚刚搬来的新邻居。来跟你打声招呼的。”
      说话间,她转过身,指了指屋外小径旁的邻家。
      “你,是一个人住么?”
      “嗯。”
      “那也没关系呀,以后我跟婆婆就是你的邻居了。多多关照噢!那,我们先走啦,再见!以后就会常常见面了呢。”
      当时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见到这样靠近的笑脸。她的笑容温柔得宛如从树叶罅隙间无意散落的晨光。
      “哦,嗯。”
      门关上,阳光再次被隔绝在外,我转过身,回到那个凌乱不堪的屋子。
      死可以是件举手投足间就完成的事,很简单。草草了结,便以解脱,便再不用品尝痛苦,不用长吁短叹。而若然选择生活下去,就要学会笑着搪塞过去。学会迎接白云苍狗的变故,学会寻找某种借口让自己笃信地活下去的。不必骗倒别人,足够让自己信服便足矣。
      ——以后就会常常见面了吗?
      于是我那时走回厨房,关上了那嘶嘶作响的煤气灶。

      我关上了那嘶嘶作响的氧气瓶阀,摘下了套在贺敏嘴上的罩子,捋开她额头凌乱的头发。她微微睁开眼睛,胸前的白色被单有节律地此起彼伏。
      “要喝水吗?”
      她略显疲态地点了点头。
      此时的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候鸟,眼神游离不知看向何处。我将她扶起,用枕头垫着,使她靠在床头,抿了一口,我接过了杯子。一下秒后她就嬉皮笑脸地戏谑说:
      “医生有没有说那句,要是送来晚一步病人就有生命危险了?”
      “你啊,都多大了,没多久都要高考了,洗个澡还能晕倒。”
      “这不是意外嘛,谁料到......”
      窗外黑夜如同被泼进墨水,乌泱泱地散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有这样一种预感:总觉得将会有一天,你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样一个让你伤心难过的地方。然后到一个全新的远方,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下一段生活。那时你告诉我你要作出那样的决定时,我就觉得你很勇敢,因为就算即将身临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你也不会害怕。而我就没有那一份勇气。”
      她微笑着对我说,就像当初的那个笑容一样。她的话偏偏就像针,直往心里的软肉扎去,表面没有伤口,但内里却隐隐作痛。
      “如果你下定决心选择离开,去一个全新的地方的话,我懂你的,就算我在怎么挽留,你也还是固执地离开。我也不想成为你心里面的负担,你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而那些一直以来藏匿在你心底里的秘密,我很想很想可以替你分担。但是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要我深入的追问,却又不要伤害到你,我并没有那么高明的问话技巧。所以我只会等待。一直等到哪一天你想说的时候,觉得说出来也无妨的时候,你再告诉我。我会等到,那一天的。”
      “余光,我们和好吧。”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并不是一句“对不起”和“没关系”就可以简单理清的。三年前我还在乾城中学读书,自我父亲过世活,我就跟随周叔叔一起住在中学的教师宿舍。他是乾城中学的数学老师。平寸头和厚重的金丝眼镜,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呆板的教书先生。可我就是不爱上课不爱读书,那时候最常做的就是逃课翻墙。学校的东墙是一片荒地,残垣断壁,我很轻易就能翻过去。
      学校的后街就叫风陵街,相传杨过与郭襄就在“风陵津”相遇,于是才有“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的憾事。而如今,这条街已是落寞萧条,路人来往稀疏,我无法联想到父亲口中曾经的热闹情景,也无从考证这条颇有意味的“风陵街”是哪位风情人物所设。
      街头有间唱片铺,店铺很小,连名字都没有。拉起门口垂地的碎花帘布进去,就是两排码放好唱片的架子。老板是个年轻男人,人很好,他会任我待在铺里随意听歌。我也会识趣地坐到最里头的墙角,戴着廉价的套头耳机,不去打扰任何人。
      当然,我的老师会跟周叔叔说起我的斑驳劣迹。后果就是被周叔叔拉到办公室里,听他满腹的经纶道理。
      “你知道你这个干什么吗?你这是违反校规校纪!不好好读书你以后怎么办?这个社会淘汰你这种碌碌无为的人。”
      我站在他跟前,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斜眼看着我。
      “周老师,我又不是做了为非作歹的事,这个什么破规矩,大不了我退学就是了。”
      他嘴角僵硬地抽搐了一下,怒发冲冠。
      “你瞧瞧你这个样子,如果你父亲还在......”
      “没有如果!他已经不在了!你是我谁呀,凭什么管我!”
      我从他眼睛里,可以看到自己愤怒的脸色。他一下子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瞪着我说:
      “我是你的监护人!”
      周围的老师也怔了怔,他这句话冲口而出时,我便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从那天后,我搬回去自己与父亲曾经的房子里,与其貌合神离,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这三年里,我白天在镇上的机车维修店做些零工。
      而到了晚上,我依旧会如往常一样,在学校门口等贺敏,送她回家。她怕狗,在回她家的巷口那家人,养了条怙恶不悛的土狗,谁人过往,都会大声吠叫。所以一直以来晚修过后,我都会送她回家。
      前几天,就在我如同往日一样等待贺敏放学的时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杨旭东却走到了我跟前。我颇感意外,他曾经是我的同学,只是我和他一直毫无交集。而他现在也是贺敏的同学。
      “余光啊,其实你这样,会害了贺敏的。”
      我侧眼瞥着他,皱起眉头,但没有接他的话。而他托了托眼镜,继续说道:
      “很快我们就要高考了——哦不,这里的‘我们’是指我和贺敏,还有现在从里面这栋大楼里走出来的人。你这样常常跟贺敏待着一起,你觉得,对贺敏来说,真的是好事吗?她有好多学习成绩很好的朋友同学,她的理想就是考上好大学,你难道不知道吗?而你呢,别怪我多嘴,你只是碌碌庸庸的社会青年而已。”
      “你大可不必回我话,像这样沉默假装无所谓也许让你心里舒服点。你看,贺敏出来了,还有她身边的好朋友一起呢。”
      我看到了,贺敏还有她身旁的两个女生,三三两两嬉笑打闹着。她看到了我,跟身旁的人耳语片刻后朝我走过来。同时,她也发现杨旭东。
      “杨旭东你怎么也在这?”
      “是呀,跟余光好久不见了,就聊了两句。我有事先走了,余光。”
      他提了提背上的书包,笑着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而他的话却像无意落在干草堆上的烟头,起初可能只是一个火光端倪,但顷刻足以引发不可扑灭的熊熊大火朝我袭涌而来,让我无所适从。
      街道两旁氤氲的灯光下,我与贺敏并肩同行。与往时欢声笑语不同的是,那晚的她却缄默不语。
      “你最近是不是跟杨旭东玩得比较好?”
      她抬起头,我看清她那双藏在暗影下的眼睛。
      “余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严肃看着我,不可置否地反驳说:
      “你知道我很烦吗?快考试了,我的最近的成绩又不上不下,我会害怕你懂吗?他成绩好,人也很好,这几年都是他教我做题的。”
      “我不想跟你争论什么,你说是就是吧。”
      “余光,你知道你这样很自私吗?我会有我自己的观念和交友原则,我不希望你这样说我的朋友。我跟你这么多年青马竹马的好朋友,可是你得知道,我也会跟很多人交朋友的,我的生活中不是只有你。”
      ——“我的生活中不是只有你。”
      ——可我的生活中就只有你啊。
      不知不觉,我们就走到巷口,那户人的土狗,不停地吠叫着。
      “你看,就算你不在,我也不会再怕这只狗,因为你不是小孩,我也不是了。”
      “贺敏,对不起。”
      “没关系。”

      “余光,对不起。”
      “没关系。”
      ——像你说的,我们是青梅竹马,曾经也两小无猜过,怎么会是“一般人”呢?
      “我知道那晚我说的话语气重了点,我知道让你不开心了。”
      我看着她满脸歉意,也戏谑说:
      “所以你就用生命威胁我原谅你?”
      “怎么敢呢,生日快乐啊余光。”

      就像当初一样,她明眸流盼之下,是如花笑靥,宛如从树叶罅隙间无意散落的晨光。
      翌日清晨,空气中布满阳光专属的味道,贺敏还在熟睡中,我已经离开医院了。清晨乾城的街道已是人群熙攘,两旁的小贩摆卖着各样的糕点和青菜,一片繁荣也安详。我打算最后去一次那间无名的唱片铺。
      我掀开帘布,跟年轻老板点了点头。我待在老位置,抬头瞧见靠窗边的一大片墙面还是在发霉,那模糊发绿的霉迹就像是病毒感染了苍白的皮肤。
      这时帘子被人掀开,走进来一个女人。她背着光,我看不清是谁,但阳光还是勾勒出高挑曼妙的身影。她似乎看见我,径直走过来,就算穿着高跟鞋和西服裙子,她还是不拘小节地跟我一样坐在我旁边的地上。
      我看清是谁了,我认识她。
      “哟真么巧呀余光同学。”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王老师。”
      此时坐在我身旁的美丽女人,是我辍学前刚调来的语文老师,她叫王俞。她是个特立独行是女人,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她讲课从不带教科书,而且风趣幽默,是真真切切的满腹经纶。她的课,是唯一我会认真对待的。但是同时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不绝于我耳。有人说她是靠美丽的姿色笼络校长当上才老师的,甚至有人说她以前是个妓女。每每当我听到这样的议论时,我都会替她感到愤愤不平。
      很简单,我觉得她是个好老师,对我好的就是好老师。
      “这种地方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可以让人安安静静待着,听自己喜欢的歌,看自己喜欢的书,这样的时候最好不过了。”
      她把脸凑过来,闭上眼试图在听清我耳机里播放的歌。她这样的姿势,肢体透香,不禁让我从耳根到脸颊都发红滚烫。
      “但愿人没变,愿似星长久,每夜如星闪照,每夜常在。漫长夜晚星若可不休,问人怎么却不会永久,但愿留下是光辉像星闪照,漆黑漫长夜......”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着她,始料未及的是她唱歌如此悦耳动听。
      “怎样,我唱得不好听吗?”
      “不不不,很好听。”
      “不过我没想到你这年纪,也会喜欢听张国荣的歌。”
      我摘下耳机,抬头看着窗边那片发霉墙壁,霉迹斑斑的位置原来是贴着一张张国荣的黑白海报。
      “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进来第一眼就看到贴在那里,张国荣的黑白海报。”我抬起手指指着那个位置,“怎么形容呢,惊为天人吧。于是就被那张忧郁清秀的面容所深深吸引了。后来我就在这找他的歌听,有时还会看他参演的电影,渐渐关于他的过去,也略知一二。很巧的是,第一次来那天,正是4月1日。当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才知道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遗声。”
      王老师将垂下的的鬓发捋至耳后,笑了笑,朱唇皓齿。
      “我跟你有着一样的想法。要是你还是我的学生该多好。”
      “王老师我今天就会离开这里了,离开乾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寻找我的母亲,希望我们还会再见吧。”
      “哦是吗,那,后会有期吧。”王老师边说着边从手抓包里拿出一张书签笑容可掬地递给我,“上面的字是我写的,这当做分别的礼物吧,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希望你笑纳”
      她有林下风气,笑容可掬,而且不会跟我说交浅言深的话,让我觉得很舒服。书签上娟秀地撰写着一行字,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我跟她道谢后离开了店铺。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是某种缘分,我多么庆幸。
      我回到家里,打开门的时候,我怅然若失地喊了一句:
      “我回来了。”
      随后我便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可笑之极。我迈过21级阶梯,走到阁楼父亲曾经作画的画室。阁楼寂静漆黑。我从画室的外门框上沿摸到钥匙。那时候父亲为了不让调皮的我走进画室里捣乱,故意上了锁,而钥匙偏偏放在外门框的上沿。眼看得着,却无法够到。这房间就像父亲心里的秘密,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同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时间将我拉扯大,如今,画室轻易地进出,但父亲的心,已无法再度触及。
      我还是下意识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可笑之极。门推开,借着屋外的光线,依稀能看清一二。我按下边缘墙壁上的开关。
      啪——
      房间瞬间溢满淡黄的光,驱散了冰冷的黑暗,足以看清四周的一切。
      中央破旧的画架和方凳,四下凌乱的画纸代替了马赛克铺满整个地面。有的是填满各种颜色,有的揉成一团,有的依然雪白。画架旁还有一沓整齐的画,足有半人高。半空拉好的两条铁线上仍挂着数张仿佛还等待晾干的画。这里所有所有的画,无一例外画的都是太阳!各种色调,妃色,胭脂,嫣红,墨绿,蔚蓝,驼色,秋香色;各样背景,苍天,野湖,树林,稻田,茅屋,平房,芦苇丛......所有的一切,画满的都是太阳。
      当然,包括除正对门前的窗外,余下的三面泥墙上画的那一个偌大的太阳——那赫赤枣红的太阳朦胧轻柔,这种像是在远方的视觉,却带来极大的温暖错觉。
      那种当我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恍若隔世的感觉至今未却。父亲的内心,究竟蕴藏多么强烈的信仰,我无法拿捏得知。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极力维持这里的一切,未曾改变,一纸一笔亦然,直到现在,人琴俱亡。
      我辍学之后,在一次整理父亲的画张时,惊讶无比地找到了我小时候母亲寄来的信件。
      从我懵懂懂事的时候,我曾经问过父亲关于母亲的事。他便会停下手中的画笔,思索良久之后,微笑着说:
      “你母亲在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你要是想她的话,你就看看天上的太阳吧,她会知道我们都在想念她的。”
      在我小小的世界观里,我不能清晰地意会到,遥远的地方究竟有多远。不过对于母亲不在身边此事,并没有对于童年的我带来多大的阴影,但困扰还是有的。
      我记得小时候的课堂里,每每讲及有关于母亲母爱字眼的课文,老师都会讳莫如深地停下,以便照顾我看似脆弱的幼小心灵,而身边的同学都会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在他们的眼里,我此时应该会哭哭啼啼,流下悲伤的眼泪。
      但我没有,我依旧是端端正正地上课听讲。
      还有一次在欢庆元旦的文艺表演前夕,文娱老师抽取了我们班上比较乖巧的部分同学排练舞蹈,我为能有幸参与其中为班争光出一份力而感到光荣,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光荣的事。这段排练的时光里,连脖子上的红领巾都是熠熠生辉的。
      但俗话说得好,但尽人事各安天命,我正是应了这个验。
      元旦前的两天,在大家都火热排练的时候,文娱老师把我拉到教室外,蹲下如履薄冰地对我说:
      “余光同学,你一直都很努力练习,老师为你感到骄傲。但是老师要告诉你个坏消息,就是我们这次的节目到时上台是要邀请各位同学的母亲一同演出的。因为你的特殊情况,所以不得不将你撤出。”
      我仰起头,太阳很是刺眼,所以无法直视。
      我强忍着泪水,直到放学回家后才敢趴在父亲的胸膛上嚎啕大哭。其实那时候如此伤感的原因不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而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导致我无法为班争光才伤心大哭的。我觉得我辜负了用鲜血染红红领巾的无数烈士。我当然希望我的母亲也能在我的身边,只是这样希望当中还暗含着小小无可言喻的私心。
      我对母亲臆想中的感情,直到父亲过世后,才真正开始变化的。
      父亲下葬那天,纸钱纷纷扬扬。周叔叔手里紧紧捧着一个漆黑发亮的盅子。我问他为什么母亲不回来?他只是抱紧我并没有说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于母亲的信件。我恨她,我很那个女人。我无法理解为何那个女人,我的母亲,连父亲的死都无法唤回她看我一眼。我无法理解为何她能忍心抛下我一个人留在乾城独自苟延残喘。
      太阳?从父亲死后那天起,我的天空就再也没有太阳。可并不太暗,因为仍有东西代替了太阳,发光发热,我凭借着这份光,足以卑微地匍匐前行。
      我将手上的画纸,来回反复地折叠着过后,一朵折纸玫瑰花在手心上栩栩如生。才发现此时窗外已是夕阳离去,朗月换上。
      我背起鼓胀的背包,走到厨房,拿出藏在灶下的四大罐汽油,淋在电闸上,炉灶上,厨房每一寸的地方上,液体连同刺激的味道潺潺流出........
      火光冲天。
      宛如史诗般的悲壮。
      这本该恬静的夜里,却被浓重地抹上狰狞的一笔——火焰正严严实实地吞噬着这矮小的平房。它肆意地缠绕每一方土,每一方瓦。热浪一波接连一波地震慑着四周。警戒线外的人群熙熙嚷嚷,大火中各种质材被燃烧着不时传出爆裂的声响。火场里头还掩藏晃动的虚影,此刻也已分辨不出是什么了。
      火炎仿若幻化成嗜血的饕餮,连同浓密的灰炬上升至房顶,萦绕,扭曲,盘旋,咆哮着伸向灰暗的天幕.....
      我走到贺敏家门前,将玫瑰纸花放下便离开了。走到巷口处,将提在手中混杂这老鼠药的肉往院子里扔去后便坐上三轮车往小镇南边的火车站而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