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第四十四章 论君恩 ...
-
赵祯看着床上消瘦的身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了,竟对人做出那样的事来,直到看到他淋漓的鲜血,苍白若死的脸色,他才意识到自己给他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几乎是惶恐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抱着那个口中还在不断吐血的人大声嘶吼,在那一瞬间,充斥他心房的只有痛苦、自责、愧悔,他哪里还顾得上愤怒,强烈的恐惧几乎要把他逼疯。那一刻他便知道,不论御医的抢救是否成功,他都要永远地失去这个人了。
富有天下的皇帝静静地坐在床边,床上的人呼吸已经平稳下来,除了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眉间的抗拒挣扎,看起来简直如同安宁地睡着了一般。
轻轻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眉宇,还有雕塑般完美挺直的鼻梁,看到人不堪其扰地轻轻撇开头,急忙收回手,直到他又渐渐安稳下来,才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体会手下如冰如玉的触感。
自那日已经过去了十天,然而不论御医使用何种方法,展昭都如同现在一样好像沉睡般地昏迷不醒,每日只能靠灌些汤药维持生命,可是昏迷中的反应如此真实,所有的药物好像都与他犯冲一般,常常引来更剧烈的咳喘和呕吐,直到后来御医发现他的体质问题,尽力把药性调得更温和些,这强烈的症状才稍稍缓解下来。
赵祯想到他以前喝药比喝水还要爽快些的表现,心中又是一痛,这个人是那么习惯于痛苦,习惯于隐忍,这难道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吗?还是只有在他、在这个不被接受的“外人”面前,才会表现得如此逆来顺受
逆来顺受?他苦笑,可是在涉及他原则的问题上,这个一向温和的人却又如同青松般坚定刚烈,宁折不弯,哪怕在痛苦的侮辱和折磨中,也会傲然挺立着不屈的脊梁。
为什么一定不能接受朕呢,昭?你可知朕有多么喜欢你朕从小到大,都没有这般喜欢过什么,喜欢到理智全无,喜欢到大失常态,甚至要与你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朕能为了这家国天下约束自己的脾气和欲望,朕能包容自视清高的朝臣直言上谏,对朕说三道四,朕能忍受迫害朕生母的刘后把持朝政,甚至在得知真相后还保留她的体面,可是对你,朕甚至不能忍受你淡淡的无视,不能忍受你心中,竟只有一个白玉堂!
贴身伺候皇帝的老太监小心地推门,送来一小碗特别熬制的汤药。他们的皇帝这些天变得愈来愈喜怒无常,整日守在这偏僻的园子里,甚至连奏折都命人转到了这里批阅他偷眼看看静卧在床的那个俊美青年,是为了他吧,的确风姿神秀,难怪得蒙君王如此宠爱,只可惜是个不惜福的,跟皇上闹得那般凶——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他当然明白,君王的宠爱又哪能长久?不趁着得宠多得些君恩,反而忤逆拿乔,一旦恩宠消逝,情景凄凉还算好的,只怕是个治罪锁拿,沦落下狱的结局。
身在皇宫,什么样的龌龊污秽不曾经历,便算是个男子,得蒙皇帝青眼,也只有认命伏首,曲意承欢一条路可走。
他低眉顺眼地呈上汤药,视线半点不敢转移——这青年护卫先前隔日进宫值守,他也是见过的,一点都不怪皇帝如此沉迷只是对比过去的清俊神武,淡雅温润,现在的虚弱憔悴确实让人唏嘘,却又能如何,有时候人不认命,是在这世上活不下去的。
耳听皇帝喃喃地叙说对他的宠爱,老太监只觉心惊肉跳,恨不得自己从此瞎了聋了,再不会无意间得聆君心,又只怪自己没有多生一条腿,好快些从这压抑的房间中离去。悄无声息地阖上房门之前,他依稀看见门缝中年轻的皇帝以前所未见的温柔,轻揽起那人靠坐怀里,一勺一勺将汤药喂到对方口中。
手一抖,木门发出“咯吱”一声轻响,阻隔了房中的场景,那一瞬间他却觉得不像之前那么惶惑起来,也许皇上这次真真动了情,也说不定?
轻微的关门声半点没有影响到赵祯的专注,他小心地舀起一匙药,送到展昭唇边,一点点将药水倾倒进人口里——这些天来,从一开始展昭病重危急,到现在病情已趋于平稳,他也渐渐迷上了这个工作,虽只是简单的接触,但那种自欺欺人的亲近感令他迷恋,令他不由得沉浸其中,仿佛这样便能证明,他与怀中的这个人相爱,而非迫于权势的威逼与隐忍。
喂完药,赵祯轻轻叹了一口气,俯身亲吻了一下展昭光洁的额头,把他散乱耳边的长发细致地拢了拢,起身整衣出门——这段时间忙于对展昭的“降服”,朝上已有些微不安之态,后宫那里也似乎有所察觉,想到太后几次旁敲侧击,以庞妃为首的一种妃嫔也大有不安之态,他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看来是时候去翻翻牌子,安抚一下浮动的人心了。
再次叮嘱守门的暗卫盯好这里——不论是宫里还是宫外的威胁,留下几个心腹太监照顾那个至今昏迷不醒的人,赵祯上了銮驾,一路朝紫宸殿行去。
院内一时陷入安静,唯有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雪尘,给整个院落蒙上一层烟雾般的轻纱。
屋子里的炭火静静燃烧着,屋角的四足龙纹镂空香炉氤氲着袅袅白烟,清淡的檀香飘散在屋中。房间里温暖如春,只能听见床榻上盖着薄薄绸被的青年轻浅的呼吸声,大红的龙凤刺绣衬得他的玉面青丝更是鲜明绮丽,然而整个人却是沉静而单薄,仿佛马上便要消散去似的。
主殿后墙处栽了几棵松树,想是从别处移栽而来,看上去很有几分年份了,塔形的冠盖上落满了洁白的雪,然而坚硬笔直的针形松叶仍是呈现出一种苍翠的绿色,在哀肃的雪景中亘古般屹立不倒。
其中一棵松树忽然“扑簌簌”地颤抖了几下,几块积雪被抖落下来,远处的守卫因那动静回头望了几眼,然而松树抖了抖便静止不动,所见与常无异,也便把原因归咎于大风,转身继续对着园外了。
过了一会儿,墙内青砖忽然“咔嗒”一声轻响,张开一道小小的缝隙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缝后灵活地转动几圈,确定屋中并无其他洒扫伺候的下人在内,才轻轻地掀起整块砖石,一个全身黑色劲装身材瘦小的汉子动作灵敏地从露出的洞口跳了出来。
这汉子正是陷空岛老二,彻地鼠韩彰。
“嚯,这屋子里可烧得真够暖和的,看来那展小猫这一次倒没受什么苦,”韩彰把掀起的砖块小心放回原位,嘟哝着又摸了摸刚才撞痛的脑门,“公孙先生竟把那棵树给画小了,害的二爷一头撞在树根上——可真够结实的,这怎么说也得有几十年树龄了吧……”
他四下转转,在屋内精巧的器皿摆件上摸索一番,随后才一个翻身窜到了床边。
“不对啊……这小猫就算是没了内力,也不该睡得这般沉才是。”他几步上去蹲坐在床脚,伸手推了推展昭的肩膀,“嘿,展小猫,展小猫醒醒,展昭!”
韩彰终于发现不对,细细看来展昭的神色,才发现虽然不像刚刚从襄阳王府救出来时那样狼狈,但仍是单薄虚弱得很,掩藏在锦被下的身子瘦的简直就跟没有了似的。
“难道是那皇帝又折磨他了?也不对啊——这房间布置精致得很,一应事物也准备得很妥帖,实在不像是用来囚禁犯官之处。更别说是用刑了……唉,可惜我竟一点医术不懂,要是大嫂也跟来便好了。”又上下左右地看看,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禁急得抓耳挠腮——他这次来,可是要跟展昭通气的,结果展昭这么个样子,他们有计划也没法实施啊……难道就放一把火,派人进来把他偷出去不成?这对于展昭的风险也太大了些。
想了半天也无计可施,展昭就那么静静睡在床上没一点儿动静,若不是还有浅浅的呼吸声,简直让人怀疑像是死去一般。
屋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踏雪之声,韩彰左右看看,最后只能无奈地躲到宽敞的大床上,掀起被子钻了进去,一边还在心头默默嘀咕:“老五啊,这可怪不得哥哥我,哥哥真不是故意要占展小猫便宜的你可千万别乱吃醋啊……”
进来的是两个年老的宫人,他们沉默着把屋里的器件仔细擦洗一遍,还端了一盆雪水放在角落处以改换屋里的空气,接着细细换了熏香,又如来时般退了出去。整个过程中没有向房间中央的床上瞟过哪怕一眼。
韩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那两人出去,才夸张地拍拍胸口坐起身来,不经意往展昭面上一看,便对上了一双凌厉如旧的清透黑眸。
“噫,展小猫,你怎么突然就醒了,吓死二爷了……”他先是惊了一下,随即喜悦起来,一骨碌爬下床,就要把展昭拉起来,“刚才看你那个样子,可把我急坏了,老五这些天可想死你,那个样子可真是……啧啧。”
展昭眼里还有些怔忪,仿佛是不敢相信眼前之景一般愣愣地看着他,半晌,竟伸出两只猫爪子,捏住韩彰两边面颊向旁拽去。
“哎呀,痛痛痛!展小猫你搞什么鬼,哎呦呦,这是要谋杀你二伯子嘛!”韩彰疼得跳脚,却也不敢真的用力去挣,生怕一个大喘气儿把这愈发清瘦的猫给震散了——那老五还不得找他拼命!
“韩……韩二侠,抱歉,我……”展昭回过神,一时间脸红到了脖子上,连忙把还在用力的手撤回来,嗫嚅着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