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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长天暮孤鸿声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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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过,会有些交好的小吏来送我,却没想到,父皇和皇兄们也都悉数来了,肱骨大臣跪了一地,看着他们每个人眼中的神色,仿佛此一别便是永诀。
我真的很高兴,在我以为根本没有亲情可言的皇家,原来大家也是舍不得我的。
“月,”子卿偷偷在我耳边说道:“你是他们舍弃的一粒棋子,莫喜。”
我笑得更宽慰,子卿啊,此刻离别,你何必说得如此直白,你这耿爽的性子真是大煞风景。
三年前,为表燕宣修好,皇姐和亲,远嫁大宣。至少那一段时间里,父皇的面色是晴朗的。
可是,虎狼之侧岂能安睡。
大燕元和二十六年,宣隆兴二年,宣国利用和我大燕交好之际,没有后顾之忧的迅速侵吞了实力稍弱的齐国。举朝上下,不思唇亡齿寒,反倒暗自庆幸燕宣媾和,大燕平安无事。
宣吞齐后,经过隆兴二、三、四年的对内安抚,休养生息,国力大增,已有了与燕抗衡之态。大燕元和二十八年,宣隆兴四年,宣突然与燕交恶,互派的相国被杀,宣联合以党羌为首的游牧部落,五十万铁蹄直指大燕万里河山,两国苦战整整一年,死伤无数。
大燕终归是曾经的天朝大国,即便国力日益孱弱,也不是现在的宣国可以轻易攻下的。两国此时都已无力再战,所以大燕求和的心思正中宣国下怀。可宣国故作姿态,大燕的朝臣们连忙再派求和使节,邀宠献媚般送给宣城邑十五座,美女珠宝无数。没想到的是,宣国得寸进尺,要求遣大燕六皇子入宣作为质子,而我的父皇竟然应允了。
大燕元和二十九年,宣隆兴五年,两国言和。
如此言和,与败何异?
而我便成了这混乱棋局上的一枚弃子。
在何其相似的一个秋天。
“父皇,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身边承欢膝下了,您夙夜为国操劳,要多多保重身子。”父皇又添了几许白发,身形不甚挺拔,原本合身的明黄袍,现在看来竟有些宽绰了。
父皇握着我的手,慈祥的眼睛里泪都流干了,满脸的晦暗与肃杀,“秋鸿,此行吉凶未卜,你要谨言慎行,处处收敛,毕竟寄人篱下,父皇等着你平安归来。”话到尾处,已泣不成声。
“二皇兄。”我不知要说些什么,眼前的这个伟岸的男子是兄弟几个里对我最好的,看到他疲累的眼睛,我突然有些舍不得,人还没走,却有了思乡之情。
二皇兄爽朗地笑,重重拍拍我的肩,他总喜欢拍我的肩,或者摸我的头,我也喜欢这种如普通兄弟般的亲昵动作,随意而平和,“六弟莫伤心,哥哥着人照顾你。”他塞给我一把精巧的七宝短剑,三寸三分长,“到那边不像在家中,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刀你随身带着,危急时也有个功用。”
我点点头,又看看太子和其他几个兄弟,他们陌生的同情,嘲笑了我真实的处境。
我掬了把泪,算作留给故国的最后纪念。
车辗咯噔噔的在路上颠簸,我看着车檐的流苏摇来晃去,就像哥哥们软弱的身体,像大燕摇摆不定的立场,更像我摇曳无定的前路。
“月,你盯着这些碎布已经三天了。”子卿在车辗旁提醒。
我皱眉,这个人有的时候很聒噪,“子卿,早知你这么唠叨,当初就下定决心让你走了,也免得现在烦心。”
这样一说,外面果然没了声音。
我歪在车里假寐,耳朵却支起来仔细辩听外面的声音。除了纷杂的脚步声,就只有近在咫尺的呼吸。
宁戚宁子卿,大燕第一剑,本是隐迹江湖的游侠。十年前,机缘巧合,我在途中遇到了染上时疫,已经奄奄一息的他,多此一举的救了他,相约十年之期,保护我以报答。
十年后,也就是现在,我要远赴敌国为质,他却不肯走了,一定要跟着我只身赴险,我说你自己掂量,到时候不小心死了,可别记在我头上。
记得那天,他跪在我房前整整一个晚上,露秋天,夜风很凉,我房间里的蜡烛燃了一宿,天渐白时摇晃了两下,熄灭了,我推开房门,吱呀的声音让他抬起了头,眼睛里星光熠熠,我走过去搀他,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我干脆也坐到地上给他揉膝盖。我说,既如此,你就随我去罢。
他当时竟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痛哭出声。放肆,我对他喊,他却无动于衷。我无可奈何,任由他哭湿了我的衣襟,我说你现在可真不像个大侠,三十岁的人了还赖在小你十岁的人怀里哭,难看至极。
他哭声渐歇,抽泣着告诉我,那年一遇他永生难忘。那时他已经于死无异,眼前混沌一片,却突然看到一个华服的稚童出现眼前,铮铮的气势隐藏在冷漠的小小身躯下,他直觉的感到这童儿的凌厉。我早已不记得那时说了些什么,他却一字一句的重又念出:
此将死之人,竟目光如炬,定有未了之事,我愿相救。
真的吗?我问他,我这么厉害?
他抱紧了我的身子,月,这条命今生就是你的,若你不弃,我绝不离。
轻笑出声,我才发现方才竟然睡着了,转转脑袋,软软的,抬眼看到了子卿坚毅的下巴,他目视前方,见我醒来,忙扶我起身。
“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让你上来了吗?”我问他,华盖的流苏在头顶摇摆,车碾逶迤前行,四周的围纱并没有放下,侍从和护送的将领兵士都可以看到我枕在他膝上安睡。
他单膝跪在我身前,为我整理着衣服和发冠,也不说话,他知道我从不在乎这个,这样说,只是烦闷的表现。
车队又行了两天,我百无聊赖的靠在车上看大漠风烟,子卿的话打断了我吟诗的兴致,“月,前面就是归雁关,出了这道关,就再不是大燕的土地。”他停了一下,又道:“宣国左卫军大将军蒙詹已在关外等候多日,同行的还有党羌大王子完颜真。”
“停车。”我正了正冠,理了理华服,下得车来。
不远处旌旗昭昭,土砖垒砌的城关在黄土漫漫的大漠中赫然矗立,“看我大燕边军多么雄伟!”我赞道。远雁尚可归乡,而我这只燕子又将埋身何处。
解下腰间的香囊,倒出香料,我从地上抓了把黄土慢慢灌进囊中。此一别,若有来期再相会,归雁关下剑指青天。若此去再无归期,手中的一抔故土,就是掩我尸骨的坟茔。
归雁关守将查朗迎至我身前,双膝重重跪在地上,抱拳道:“臣等无能,使皇子远行,孤身涉险,不知归期。还请六殿下重重责罚,末将受领。”
我侧过身不愿看他,“佑海,你以为使我为质的只是你这个小小边将?此刻责罚了你,让对面宣国的将军耻笑我大燕无能?”
查朗叩首在地,握紧了拳头,“末将愚钝,六殿下说得是,末将若有挨罚的志气,不如驰骋沙场,奋勇杀敌。六殿下放宽心,末将定为大燕中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燕中兴,多美好的愿望呐,我远眺着前方大宣齐整的军队,心中慨叹。
我解下一枚玉佩递到查朗手中,他在我的瞪视下诚惶诚恐的接下,我扶起他说道:“令尊是大燕的神策将军,受了陷害,令你全家发配至此。虎父无犬子,我知你勇武过人,胸有韬略,一个小小边城守将岂不埋没人才。但是如今我已难自保,只望你潜心领兵,爱兵爱民,终有一日当堪大用。切记,莫忘。”
归雁关终是拦不住我远去的步伐,护送的大燕御林军也停住了脚步,我的仪队缓缓编入了宣国的左卫军中。
坠下的夕阳喘息着橘红色的光,柔弱的抚摸在我的面庞上。
大燕朝从次没有了我的身影。
离国,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