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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吃饭是件大事(二) ...

  •   大约是第一次听太后问皇帝这种话,秦牧竟上了心,一壁倾尽耳力,一壁端起酒杯,状似无意。
      皇帝唇边浮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面不改色:“宫里的舞姬这样多,朕总不能人人都熟识。”
      太后道:“今日这个,哀家看着倒端正,不如让明珠——”
      “不劳母后费心了。”皇帝说话间,歌舞渐歇。“朕晚些还有事。”
      一身红装的舞姬退下,皇帝举起酒杯道:“婉儿,你要离宫,朕甚为不舍。但你与问霄分别数年,也该好好叙叙兄妹之情。”
      秦牧这才想起婉儿还坐在身边,不知方才皇帝与太后的话她听见了多少,一时有些尴尬。婉儿见皇帝向她一人敬酒,脸早已红透了,端起酒杯,软软道:“奴婢谢主隆恩。”
      “哎,”皇帝摆一摆手。“都说了今日是家宴,不必拘束,不要自称‘奴婢’了。”
      婉儿悄悄觑向秦牧,秦牧只好微微颔首。婉儿的神情松快了许多,喝完了一杯,又向太后道:“承蒙太后照顾,婉儿感激不尽。”
      太后笑容和煦,仿佛与皇帝之间的一番来去从未发生:“这话就客气了。秦相与夫人去世得早,留下你们二人相依为命,哀家实在于心不忍。以后无事,还是多来宫里坐坐。有婉儿陪着,兰儿才能静下心来学些女孩子该学的东西。”
      若兰不依:“母后!”
      太后向皇帝道:“皇上这个妹妹太野,在房里半刻也坐不住,整日跑得没影,针功局的嬷嬷跟哀家抱怨了多少次。直到婉儿入宫,日日作陪,如今兰儿的女红才过得去。”
      若兰不同于寻常女子,最爱骑马射箭,束起头发换上男装,活脱一个少年郎。最初在马场见到她,祁云还笑她瘦弱,她听见了不服气,硬要赛马,最后从马上滚了下来,秦牧正在一旁,便出手相救。回了宫才知道这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千金般娇贵的兰公主,为此祁云在昭阳宫前跪了一夜。所幸兰公主并无大碍,却因此看上了秦牧,有什么吃的喝的用的,觉着好便给秦牧送过去一份,令他常受禁卫军同僚的调侃。
      兰公主这不拘小节、毫不忸怩的劲儿,跟皇帝同气连枝。
      若兰扁了扁嘴道:“我不喜欢做那些刺绣,自然做得不好,不拿给母后看就是了。不过婉儿的女红是极好的,前两天我去帮她收拾,见有一幅刚绣好的鸳鸯戏水,可漂亮呢,一对儿鸳鸯跟活的似的。”
      她这么说,婉儿脸上刚退下去的红潮再度浮现,秦牧余光一瞥,太后脸上果然闪过一点异样,却并不意外。
      再看皇帝,却没事人似的,反而饶有兴味:“此话当真?那你可要好好向婉儿学学。”
      若兰的眼睛亮晶晶的:“臣妹若绣得好,皇兄有没有奖励?”
      “唔,”皇帝沉吟一下,“若有朝一日,你也绣得出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朕便准你每日多骑半个时辰的马。”
      太后闻言蹙眉:“皇帝。”
      若兰还不满足:“半个时辰不行,一个时辰!”
      皇帝向来没数,劲头上来又爱胡言乱语,立即答应:“一个时辰便一个时辰。”
      “皇帝!”太后听不下去。“女孩子家,又是公主之尊,骑马算怎么一回事?!上回摔下来——”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皇帝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再者,问霄已经回来了,大不了兰儿想骑马时,便让他陪着。”
      秦牧噎住,不过想想被皇帝这么随口使唤也不是头一回,便没说什么,默默地把一口菜咽了下去。
      说笑几句,常德领人进来布菜。与之前的菜色不同,这菜是盛在精致的绘桃花白瓷盅里,揭开盅盖,香气扑鼻,除去肉香,还有一种说不上来却十分诱人的香气,像是将肉包裹住,又像是与肉密密融合。
      婉儿矜持,虽觉奇特,却不说什么。若兰却按捺不住,瞪大眼睛道:“看着像是鸡肉,可从没见过这么做的,莫不是御膳房的新菜?”
      太后亦道:“兰儿说的是,这道鸡做法独到,闻起来颇有食欲。”
      旁人好奇,秦牧盯着面前的一盅鸡,却不发一言。
      皇帝见状,好生自得,自顾自享受了半晌,才慢条斯理道:“这道菜原是朕自创的,命常德记下做法,拿到御膳房。平日宴饮,用些寻常菜式对付也罢了,今日却难得家宴,自然要上朕的拿手好菜。”
      皇帝做菜,恐怕前无古人,更遑论这位皇帝还为此沾沾自喜。
      太后不由皱眉,过去他贪玩爱闹,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也就罢了,今时今日坐上龙椅,却是天壤之别,他还这么疯疯癫癫,委实不像话。当下面色微沉,便要教育皇帝,却被皇帝抢了先:“别动筷子,先猜猜,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说完还笑眯眯地转向太后:“母后也猜猜。”
      太后:“……”
      在场的人,除去秦牧,都茫然不知此菜的渊源,而秦牧又始终低着头,不置一词。还是若兰先忍不下,扬声道:“这可怎么猜法?皇兄总要给点提示。”
      皇帝绷住了面孔:“好了,不逗你们了。这道菜是朕独创,原先叫——”
      婉儿坐在秦牧身畔,正凝神听皇帝说话,忽听秦牧低声道:“王爷鸡。”
      什么?她不由得看向秦牧,此时皇帝把话说完了:“——王爷鸡。”
      皇帝接着道:“朕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当皇上……咳,总而言之,这鸡如今改名换姓,叫做皇帝鸡。”
      “皇帝鸡”三个字一出,他自己先被逗乐,笑不可抑:“哈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皇帝做皇帝鸡,有趣,有趣!”
      无奈其他人并不觉得有趣,只感到一股淡淡的尴尬在空中漂浮。
      秦牧支起额头,对这样的进步,他早已习以为常。
      那日回去,他远远见凌岳阁中飘出烟雾,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提着剑冲进去,却撞上一个坐在院里生火烤鸡的小孩。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秦牧才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没好气道:“大热天的,王爷为何在此烤火?”
      小皇帝长了一双桃花眼,满眼的无辜:“我不是烤火,是烤鸡。”
      秦牧将他上下打量,的确没伤没损,这才略略放心,又见他满脸是灰,可怜巴巴的样子,不觉好笑,责备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鸡业已烤好,小皇帝拿签子分成块,一块一块往怀里一个白瓷坛子里装,一边装一边絮絮道:“我前日翻到一章食谱,叫什么‘叫花鸡’,看着也平平无奇,哪有我这‘王爷鸡’好吃?”
      秦牧一呆:“什么?”
      “叫花做的鸡是叫花鸡,王爷做的鸡,自然是王爷鸡。”小孩将鸡全放进坛子里,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秦牧怕他烫着,伸手道:“臣帮王爷拿吧。”
      正巧签子上还插着最后一块,小皇帝杵在坛子里,蘸了蘸某种神秘粉末,献宝似地送到秦牧嘴边:“你尝尝。”
      秦牧练武归来,真是有点饿,何况小皇帝盛情难却,便勉为其难,暂时放下尊卑观念,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
      他慢慢嚼着,直到全部咽下,也没说一句话。小皇帝急得不行,抓着他胳膊不让他离开:“怎么样?好吃吗?”
      味道……真的不错,远远超过了秦牧的预期。鸡肉恰到好处,不柴不嫩,腌得入味又带着焦香,最重要是十足纯朴,风味独特。
      秦牧正欲夸赞,无意中瞥见小皇帝手里那只白瓷坛子,越看越觉得眼熟,突然记起:“这……莫不是皇上新赏的……”一年只出品三个的汝窑净瓷宝坛?
      小皇帝用力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是啊!”
      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秦牧已经无言以对,脑海中只出现了四个字——
      暴、殄、天、物。
      小皇帝仍在大言不惭:“父皇赏赐之后,我见这坛子很大,不知能不能放一只鸡进去,便到御膳房偷,嗯,取了一只鸡来。将鸡放入后,我就想起了叫花鸡的事,便又去御膳房偷,嗯,取了些料来,把鸡腌上了……”
      “王爷,”秦牧喉咙发干,“此乃净瓷宝坛,应当供奉案上,顶多置些鲜花瓜果,断断不可用来盛放……鸡。”
      一提到鸡,小皇帝两眼放光:“等会儿等会儿!你还没说,王爷鸡好吃吗?”
      “王爷,”秦牧决心不予理睬,“宫里禁止明火。”
      小皇帝一听,当即把身上一件天青色大衫脱了下来,往地上还忽明忽灭的火堆上一罩。
      “……”
      秦牧彻底傻眼,也不感觉饿了,眼下他最需要的,是足够让他考虑好怎么交代这个坛子和那件大衫的时间。
      “哎哎哎,你别走啊!鸡到底好不好吃?……秦问霄!本王命令你站住!”
      秦牧凝视着白瓷盅里的鸡肉,终于举箸,挟了一块吃下,然后道:“皇上,臣以为……”
      皇帝满含期待地望着他,睁大了一双桃花眼,一如那个灰扑扑的少年。
      秦牧不自觉地噙了笑:“很好吃。”
      “朕说什么来着,”皇帝眉开眼笑,抚掌道,“别愣着啊,快尝尝。”
      一场饯行家宴,便在这样一种不伦不类的气氛中散去。临别时,若兰握着婉儿的手,依依不舍地说着体己话。
      皇帝已着人送太后回去,抬眼见秦牧站在殿门外廊檐下,便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秦牧正远远望向院中梨花树下,若兰与婉儿在那里喁喁低语,忽地烛火一闪,旁边多了一个人。
      皇帝喝了点酒,靠近了能闻到过冬的梅花酿独特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药香。
      秦牧想起那名舞姬送上的夜光杯,忽而有些反应不过来,前言不搭后语道:“皇上,今晚……酒很好。”
      “当然,”皇帝笑。“也要看是什么人,朕才请他喝这样的好酒。”
      夜风吹来,秦牧一凛,侧身拱手道:“臣……多谢皇上。”
      皇帝在他叠合的手上按了一下:“当年危急关头,只有你肯挺身而出,一杯酒算不得什么。”
      “皇上何出此言。”秦牧低低道,“闻知燕云大营疫情,朝中许多同僚都表示愿为皇上分忧。”
      不知是否他听错,皇帝冷笑一声:“你自己说出来都不信,难道指望朕会相信?”
      停了停,皇帝话锋一转:“何叙去年做了熊广龄的女婿,熊广龄一力保他,朕也不好说什么。有熊广龄撑腰,他的尾巴自然翘到天上去——你无须跟他置气,他的话也无须放在心上。”
      秦牧迟疑道:“熊相是想……”
      “朕不知道他想什么,倒知道他不想什么。”皇帝叹了口气。“等你休沐完毕,过几日上朝,便知这帮大臣一天到晚不办一件正事,只知道吵嚷,闹得朕头痛。”
      秦牧即刻道:“臣不需休沐,愿明日便官复原职,为皇上排忧解……”
      皇帝截住他话头。“不急在这一时。你且去甘泉寺拜一拜,自求多福罢。”
      调笑的语气里,却似有诸多难言。
      秦牧携婉儿离去,扶她上了轿,正待翻身上马,被一道匆匆忙忙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常德提着灯笼出来:“秦大人还没走?”
      “这就走了,”秦牧心不在焉,“这位是?”
      那来人已自报家门:“下官太医院柳自之。”
      秦牧眉心一凝,脱口便道:“是不是皇上……”
      常德适时地插进来:“柳太医快进去吧,万岁爷等着呢。”
      柳自之向秦牧拱一拱手:“下官告退了。”
      他一进去,宫门便在身后掩上,只听常德道:“天晚了,秦大人回去路上小心。常安,你机灵点儿。”
      常安是常德遣来的小太监,负责送秦牧他们回府,跟在秦婉儿的轿子旁,垂手喏喏。
      秦牧欲言又止,圆滑老练如常德,却恍若未见,只打个千儿道:“秦大人慢走。”
      秦牧如何不懂他弦外之音,眉头锁得更紧了。
      皇帝的梦魇……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吃饭是件大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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