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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国子监(九十七) ...

  •   窈月还是有些不相信,裴濯这样有礼有节的一个人,竟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坐着睡着了?!

      她大着胆子,又往前凑近了些,近得能看清裴濯脸上根根分明的眼睫和脖颈处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血管。

      即便这张脸已经见了数不清多少次,窈月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真是一副格外赏心悦目的好皮相。

      如果她真只是个寻常姑娘,管裴濯是太尉儿子,还是天王老子,直接就是一个饿虎扑食,生米煮成熟饭,死乞白赖地缠他一辈子。

      可惜,她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说出口的,是个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多余的存在。

      窈月永远记得,宁彧带着自己第一次见到亲爹张逊时的情景。

      当时,张逊的两条腿都被缠着带血的纱布,毫无生气地睁眼躺在床上,面如死灰。

      她满心欢喜地跑上去,抱住张逊的一条胳膊:“爹爹!你终于来找我和娘亲了!爹爹你怎么了?娘亲呢?娘亲在哪里?”

      宁彧站在窈月身后不远处,看戏旁观似的,对一脸茫然不解的张逊,语调悠然道:“她是阿青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

      张逊脸上的迷惘木然转为诧异惊疑,但很快全部化为强硬冷漠。

      他用力地抬手推开她,朝宁彧嘶哑着吼道:“不,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从来没有过女儿!”

      她当时被推倒在地上,看着不认自己的张逊,无措又委屈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哭着说:“爹,我叫窈月。娘亲说,因为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月色很美的晚上,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娘亲呢?我要娘亲!”

      张逊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颤抖着不断重复道:“我没有女儿,没有女儿……”

      宁彧站在原地,俯瞰着面前这对父女的哭喊闹剧,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声音不高,却咄咄逼人:“是,你没有女儿。从此刻起,她便是你的儿子,张越。”

      “你!”张逊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只能仰起头,冲着宁彧的方向大骂,“宁彧,你害我背主叛国,满门被屠,你不得好死!”

      “前者,你不战而降的消息是逃回去的官兵散播的,与我无关。后者,你张家满门是被你守护的桐陵百姓和太守逼杀的,亦与我无关。”宁彧慢条斯理地说着,陡然话音一转,“不过,我也许能帮你洗刷家族和你自己身上的污名。张将军,你可愿意一试?”

      张逊呕出一口鲜血,目眦尽裂地瞪着宁彧,彻骨的恨意从齿缝间和鲜血一起溢出来:“你到底要如何?!”

      宁彧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将坐在地上哭得抽噎的窈月拉起来,推到张逊的面前:“不急,来,先认一认,她是你的儿子,张越。”

      窈月至今记得当时张逊看向自己的眼神,布满血色的眼里浸透了悔与恨,像是两把尖刀扎进了她的胸口,痛得她喘不上气。

      原来,她和娘亲期盼了这么久的爹爹,竟是这样的。

      他不希望见到她,甚至不希望她活着。

      窈月吸了吸鼻子,让自己从令人窒息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她再次转眼看向闭目睡着的裴濯。

      冰冷的微光透过窗纸,落在他靠窗的那一半脸上,另一半脸则映着屋内暖暖的烛火。冷暖两种光融在一起,更衬得他容颜出尘,像极了幽冷天幕上,挂着的那一轮皎洁明月。虽远离凡尘,但依旧能给凡尘里的俗人带去溶溶的光。

      窈月这个俗人,情不自禁地又朝裴濯靠近了一些。这下近得能听见裴濯平缓的呼吸声,以及闻到他身上隐隐的药香味。

      “你说十年前见过我,还抱过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啊?”窈月极其小声的自言自语道,“我是当真不记得了。那时发生了很多事,我也见到了很多人,却唯独不记得见过你。”

      “十年前的你,肯定不是现在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也应该不是十丫头那样老气横秋的,”窈月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沿着光线交融的边界在裴濯的眉眼鼻梁上游走,最后虚点了一下他的鼻尖,“还会抱四五岁的小姑娘,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少年郎,活该你被我忘了。”

      “其实,我刚才更想问你,我穿成这样,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裴濯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窈月吓得忙屏住呼吸,踮着脚往后退了好几步。

      好在裴濯只是松了几分之前蹙着的眉头,并没有睁眼醒过来。

      但就在窈月屏息凝神的这几息时间里,她突然想起了一事。

      窈月盯着裴濯的脸看了许久,确认他的确没醒,才又上前,朝床边他方才自己脱下的外袍和腰带伸出手,动作小心且仔细地摸了一遍。

      没寻到她想要的东西,她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再次伸出手,探向裴濯有些松散的衣襟口。

      窈月想起的是在宁彧面前提到裴濯那枚梅花形状的玉佩时,宁彧脸上露出的异样神情。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宁彧藏不住心绪,窈月觉得那块玉佩上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之前每次宁彧带她上北干山,都会站在山顶的湖边,在黑色的石头上亲手凿刻出六瓣梅花的纹路,然后扔进湖水里。

      窈月问过宁彧,为什么要在石头上刻六瓣梅花。

      宁彧说:“将你最重要的东西投入湖中,神灵才会听见并回应你的祈求。”

      “舅舅最重要的东西是一块刻花的石头?”

      “重要的不是石头,是上面的花。”

      于是,她知道了这六瓣梅花,对宁彧而言,是一件极重要的东西。

      可她从未在宁彧身边见过有六瓣梅花纹路的东西,便猜测可能给了身边亲近的人。也许是堇姐姐,也许是琰哥哥……

      窈月从没想过,竟会在裴濯手上见到一块六瓣梅花的玉佩。

      她想再仔细看看那块玉佩,与她之前在宁彧那里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纹路图案。若是一样的,或许裴濯和宁彧……

      窈月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各种想法搅得心绪乱了,探进衣襟内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裴濯温热起伏的胸膛。

      窈月像是被烙铁烫到似的,飞快地抽回手。

      裴濯的眼睫又颤了颤,这次,他睁开了眼。窈月没来得及躲远,甚至连僵在半空中的手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裴濯又闭上了眼,伸手揉了揉额角:“我睡着了?”

      “嗯。”窈月赶紧趁裴濯又闭眼的间隙,将红透的手藏进袖子里,并退后几步。

      裴濯再次睁眼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抬手掩上敞开大半的衣襟。窈月用眼角余光瞄着他的动作,一阵心惊肉跳。

      “你该回去歇息了。”

      窈月忙点头应道:“我我我这、这就回去……”

      说着,“腾”地一声就跳着转身,才冲出去两步,身后就传来忍笑的嗓音:“方向反了。”

      这下,窈月连应都不敢应了,赶紧换了个方向,埋头往外冲。

      窈月脚步慌乱地跑回自己屋子,重重地合上门。再跑到铜镜前,看着镜里照出的自己。双颊一半红一半白,双眸大而突出,头发乱糟糟的,活脱脱就是一只鬼,还是只表情滑稽的女鬼。

      她捂脸嚎道:“怎么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让裴濯看到了……我不活了呜呜呜……”

      *

      窈月刚夺门而出,与屋门相反方向的半扇窗户就被推开,紧接着窜进来一个黑影。

      是周合。

      裴濯听着隔壁传来的隐隐哀嚎声,又一次揉了揉额角:“是我吓着她了。”

      “二公子,是我快被你们俩吓死了。”表情复杂的周合一边抖落身上的细碎雪花,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递给裴濯,“这是王宅的地图。”

      裴濯接过,只看了一眼,眉头就又蹙了起来。

      “抹黑画的,二公子将就看吧。”

      裴濯没评论周合的画技,只是默不作声地将那张画了几个稀疏圆圈和小点的纸,摊开放在了周合面前的桌案上。

      周合也十分配合地上前,指着中心的一个黑点道:“这是王宅最中心的地方,是座望不到顶的高塔。塔太高了,我上不去,就在底下转了转,进出都只有一处门。”

      “不止这一处。”

      裴濯直起身子靠近桌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中心的黑点处停了停,然后一寸寸地往外移,直到移出到最外边的圆圈外头。

      “塔下有条水路,能在无人察觉下出王宅。”

      周合赞道:“不愧是二公子。”

      裴濯的手指重新移回中心附近,指着最靠近中心黑点处的一个小圆圈问:“这里是……”

      “是这里建得最大最好一块地方,”周合夸张地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道,“我猜是这里头头住的。但这头头可能病得不轻,里头的药味浓得差点把我熏吐了。”

      裴濯的手指又往外移了一点:“这儿……”

      “是那个穿红色盔甲的人住的地方。”周合继续压低声音,“里头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瞧见,二公子,我觉得这人肯定有问题,要不要……”说着,周合就做了个切西瓜的手势。

      裴濯没有回应周合的废话,手指往外移得更远了些,指着一个不方也不圆、里头还画着三两只蚂蚁的奇怪图案,皱眉:“这是……”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周合指着那三只蚂蚁,得意道,“这是那个十什么的,这是二公子,还有这个是张……咳咳,虽然房子画得潦草,但人我还是画得很像的。”

      裴濯默然了片刻,指着最外头的一只蚂蚁:“他……”

      “那个十什么的,我知道他是二公子的朋友。二公子放心,我不会对他……”

      “不,盯紧他。”裴濯面色微沉,“他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你都……都记下来,回来告诉我。”

      “是。”周合应下,准备离开时,又返身,“二公子,隔壁的那张……咳咳,需要我盯着吗?她可比那个十什么的更不安分!”

      裴濯笑:“你盯得过来?”

      “我可以把她打晕了,或者直接捆了,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裴濯觉得额角“突突”地更疼了:“不必盯她,也盯不住。”

      等周合走后,裴濯重新拿起那张凌乱地画着几个圆圈的所谓地图,看了许久。

      而后,他一手伸进身后的枕下,取出那枚六瓣梅花的墨色玉佩。

      他将玉佩放到画上中心黑点的位置,口中喃喃道:“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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