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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人间别久不成悲(上) ...

  •   「以下情节发生于安窨国盗龙骨归来后的第三个月,夜间11点至12点。」
      ——请诸位看倌以杰克鲍尔的语气念出这段话。

      仲春,月夜。
      隐约的月光自半敞的窗外漫入屋内,影影绰绰间,视线一片模糊。
      依稀可见一张檀木书案横摆于窗前,案上端砚、羊毫、素笺、松烟墨一应俱全,左侧立有一只尺许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内并未焚香,镂空的花纹中没有袅袅白烟冒出,暗夜中看去仿若一张张微裂的嘴。
      我立在门边,看着那一道道裂口,耳边似又响起她脆生生的声音——
      “天热起来啦,应该焚沉香,闻起来凉凉的,又提神又爽快!”
      于是不自觉地走过去,揭开案上的一个雕花小木盒,拈了把细粉放入香鼎,燃起。
      清洌的香气徐徐飘散,果然,凉凉的。
      我素不喜熏香,无论旃檀、龙脑还是麝香,我都不喜欢。
      不过……她喜欢就好。
      书案边放着两张椅子,一张正对着书案,一张在书案右侧。
      前者属于她,后者属于我。
      三个月前的安窨国之行,虽历时短暂,过程却险象环生,斗国师、战法僧、破绝阵、闯地宫,几次三番命悬一线,若非那一点点运气,险些就回不来了。她素来心高气傲,此番差点折在安窨国,不免发了狠劲,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冲进书库,整理了五大箱子的书,命人抬进书房,然后搬来两张椅子,对我道:“我坐这儿,你……”
      “坐那儿。”我不待她说完便坐到一侧的椅子里,“陪着你。”
      她嘻嘻笑了,蹦蹦跳跳地凑过来……
      我立刻把右手伸给她,她却视若不见,拉着我的衣袖硬将我的左手拽出来,来来回回地晃着,“我看书,你就看我,我哪都不去,你也哪都不许去,一直一直陪着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我苦笑。
      自打从公主那里得知我总是左手不离刀之后,她对它的兴趣便又空前高涨起来,我越是不习惯以它示人,她就越是有事没事都要把我的左手拽出来把玩一番,然后瞟着我一脸无奈又别扭的表情,咬着舌尖发笑。
      那一瞬的她,小女儿家的娇态流转照人,眼底眉梢俱是得意,因她知道这世间唯有她可以这样做。为她这霎笑靥如花,再如何不习惯,我也会一直忍着,伸着左手由她把玩个够。
      我知道她之任性天下少有,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无星也无月的夜,风聆苑外,为我无声无息痛哭得满面水光的女孩子……人海茫茫,每天我们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但是只有她,曾经那样为我流泪。
      她是我的鸩毒,我已一口饮毕,此生无救。

      身下硌到硬物的感觉令我觫然回神,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在她的椅子中坐下。
      反手抽出硌到我的东西,却是一卷《火龙神器阵法》,专门介绍火器技术的著作,正是日前她在看的。我随手翻开,页眉上隐约有字迹,应该是她的批注,就着朦胧的夜色看不真切……
      我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灯盏,半晌,还是作罢。
      这么小的字,即使点了灯我也看不清的。
      替她把书放回案上、整理好,我靠着椅背,抬眼望向右侧——就如同这两个月来,她看书看累了,很自然地转头朝我看来一样。
      空空的一张椅子,因为最靠近窗口,完全处于月光的笼罩下,恍若浮动着一团雾气,又好像是我的眼球上附着一层白翳,视线内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我用力闭闭眼,再睁开,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那张椅子仿佛清晰了一些,我甚至能瞧见靠背上的雕刻花纹……只是,仍旧空空如也。
      当然是空的,那是我的椅子,而我此刻,正坐在她的位置上。
      明明知道,可这一霎,我的心脏还是微微地缩了一下。
      倘有一日,她如我这般坐在此处,抬头望去时,却只见一片空无,会如何?
      她总爱在与我目光相碰的一刻,咧嘴一笑,欢欢喜喜、灿灿烂烂……
      倘有一日,她寻不着我的眼,没了那可以一笑的人,会如何?
      见过她哭,我永世不愿再见她的泪。
      有些东西,经历过一次你便刻骨铭心,再不肯尝。
      自私如我,也有万般的不忍,不忍让她背负那种苦……分离的苦。

      “就算为了她,你也不肯抱一线希望么?”
      “迦蓝……给自己一线希望。”

      耳畔响起万俟唯曾说过的话,隔着那一场生死劫难,遥远得如在前世。
      可依然字字清晰如刻。
      我心中一动,像极了那一夜,看着她漆黑的头颅一点点地朝自己的胸膛靠过来,心头有什么悄然萌芽的感觉。
      沈迦蓝,莫要如此自私,你既已试过一次,再多一次又何妨?
      我略略地吸了口气,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时间,霍然起身,眼前倏地一片黑暗,我已有预料便站着没动。须臾,黑暗渐渐退却,隐约有一线亮光穿透而来,我这才举步,凭着对环境的熟悉,很快穿廊过榭,来到了那扇门前。
      小小素来眠浅,我刚扣了两下门扉,她便醒了。
      开门见是我,她立刻瞪圆了她那并不算小的眼睛,压低嗓音道:“这么晚了,公子怎的还没歇息?”
      “有话跟她说。”
      “可……”
      “不能等。”
      小小闭上嘴,狐疑地看我几眼,一转身道:“好吧,我去喊三小姐……不过公子,莫怪婢子多嘴,你与我们家三小姐才刚递了庚帖,还未择日呢,这么晚见面,传出去可不好听……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嘛,真是……”
      她一边引我进去,一边啰啰嗦嗦,我默默听她数落,心情莫名大好。
      夜深人静,闺阁禁地,机灵碎嘴的小丫鬟,层层楼台锁千金……想不到我沈迦蓝竟也会经历如此旖旎风流的一幕。不禁微笑。
      在厅内坐了片刻,只听西厢房传来她睡意慵懒的声音:“我不想动啦,叫他进来。”
      “这怎么行!你们尚未成婚,怎可随意让……”
      “哎呀你好烦……哇!蚊子!快打快打……打到了么?”
      “嗯,打着了。”
      “公的母的?”
      “啊?”
      “我问你蚊子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这……我怎么知道!”
      “那不就结了?如果公蚊子可以进来,他如何进来不得?去去,叫他进来,别啰嗦了……”
      我正要笑,小小掀帘子出来了,两眼冒火地对我道:“她叫你进去!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哼,我再懒得管你们的事了!”
      言讫,风风火火地走了,“砰”的一声带上了厅门。
      我起身走过去,又把门拉了开来,然后才转到厢房,站在门边低声道:“我要进来了。”
      “嗯,我披了衣服啦。”
      进得门去,一眼便看见她斜靠在卧榻上,披着件鹅黄色的折枝小葵花绸裳,满头青丝绾也未绾,水一般泄在肩上,衬得一张素靥玉光流转,樱唇柳眉,愈加鲜明夺目。
      我的心仿佛猛地被针尖刺了一下。
      人间绝色,美好如斯,倘若从不曾真真切切地看在眼内、拥在怀中,也就无所谓失去的苦楚,上天看似慷慨的赐予,往往伴随着更多的讽刺和残酷。
      巧妇配拙夫,更痛苦的是巧妇,还是拙夫?
      天下最美的一张脸,却没有一双可以惊艳的眼,最终会是哪一方无力承受那绝望的忍耐?
      我骤然向后退一步,却在同一时刻,心底一个声音厉喝:沈迦蓝,你不能这么自私!
      是,我从不讳言,我是自私的。以前曾有过很多选择,我问亦没问她一声便擅自决定了,自以为不会伤害她,却伤她至深。那么这一次,如此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我仍要夺走她的选择权利么?
      这不光是我的一生,还有她的……这一次,事关我们彼此的,一生。

      “什么事这么急非要立刻说?”
      恍惚间,她开口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口齿不清地道:“无端端扰人清梦,我要罚你……”
      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嗓音,我心头不禁一酥,柔声道:“怎么罚?”
      “你过来。”她招招手,复拍拍塌边,“坐这里。”
      我走过去,还未坐稳,她已靠了过来,软玉温香,柔若无骨。
      低眉,她帖在我怀中仰脸望着我,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缓缓拉我靠近。
      “你这人……我每次见着你,都想咬你一口,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一瞬她眼波潋滟,似梦似幻,我思绪飞散,不容多想便俯首吻上她的唇。
      她是我的鸩毒,我已一口饮毕,此生无救。

      一吻销魂。
      我自沉溺。
      她却猛地一推我,鱼一般溜出我的怀抱,紧帖到睡塌另一侧,脸色绯红,眸光似水,指着我忍笑道:“你不是好人!你……你……你不老实!”
      我当然知道她所指为何,这些日子以来我们耳鬓厮磨,这样的亲昵也非一两次了,每次她必要引得我有反应方肯罢休。
      情人之间如此行为实属正常,她喜欢看我为她动情,我又何尝不喜她娇俏可人?
      睡塌就那么大,我一伸手,便将她抓过来,淡然道:“每次都是只管点火不管灭,我忍得辛苦你却笑,今天可休想我轻饶了你……”
      “你待怎样?”她倒放心得很,被我捉到膝上也不挣扎,嘻嘻笑道,“你这么厉害,我又打不过你,你想做什么我也只有逆来顺受……只要你敢。”
      “无论我做什么?”
      “嗯啊。”
      “那么……”我深深地凝注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就这样呆着别动,让我看看你。”
      “都看了一万次了,有什么好看?”她笑得厉害,抬手就来遮我的眼睛,“不许看……”
      “我要瞎了。”
      我静静地说出四个字。
      与此同时,她的手掩上我的眼。
      黑暗骤然袭来,如中不祥谶语。
      我没有动,继续淡淡地说道:“刚开始时只是偶尔会失去光感,现在已经越来越频繁,估计最多不过两个月,我将彻底失明。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即使我们近在咫尺。所以……”
      她霍地把手拿开。
      光和影重又回到我眼前,我看见她的脸,那样明艳莫可逼视的一张脸,此刻却连唇色亦有些发白。
      我顿了顿,接着道:“所以……”
      “住口!”她蓦然打断我,然后冷冷地道,“放开我。”
      我看着她,没有松开禁锢着她的手。
      于是她开始挣扎,挣扎半晌,始终无法挣脱。她突然就爆发了。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沈迦蓝你是个混蛋!这种事情你也拿来开玩笑,很好玩吗?你这个混蛋,你……你撒手!我不要你碰我!我要起来!你让我起来!”
      “不是玩笑。”我就像中了蛊似的,死捺着她不松手。
      这一刀已经送出,我不要她受那凌迟之苦,唯有给她个痛快。
      “从来没人服下三月三的解药后又中毒,也从来没人吃过那种解药,更没有人拿龙骨配过药,我不知道中间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我只知道服下解药的第三天我就首次出现短暂失明的症状。上个月陪你踏青,你说有个孩子的风筝放得很高,其实我根本就看不到;还有半个月前,你傍晚来我房间,问我为什么天黑了还不点灯,其实……”
      “不——”她陡然尖叫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厉声叫道,“我不信!我怎么也不会信的!你骗我!你在骗我是不是?”
      她叫得声音都劈了,仿佛下一瞬就会喷出一口血来,横在我膝上的身子,正以一种我掌心能够感知的速度,迅速地变冷。她在害怕,那么那么强烈地害怕,怕得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我胸口阵阵发紧,她心无点尘,原是这世上最了无牵挂任情恣性之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因着我,伤心到如此田地。
      上次我还可以为她死,这次,却叫我拿什么去救她?
      一直认为,怨天尤人者皆为无能之辈。但在此刻,我恨上天,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刀名非天,亦是修罗之意,如我胁下有双翼,我定掣刀在手,一飞冲天,将那天庭变作修罗场!
      然而,命运面前,人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纵有非天刀,却只是一介凡人,只能、只能坐在这里,看她肝胆俱裂,自己肝肠寸断……

      眼见她被我紧握住的手腕业已发红,此刻要说的话都已说完,我再不忍弄疼她,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还她自由。
      奇怪的是,她却突如其来地安静下去,不再嘶喊,不再剧烈地挣扎,全身僵直地半坐于我身侧,双唇血色褪尽,目光呆滞地盯着我,如同石化。
      我等了片刻,见她始终一动不动,担心起来,便试着唤她:“菀儿?”
      刚一出声,便听她倒抽一口冷气,尖锐得无以言表,我心一沉,只当她又要嘶喊,生恐她嗓子受不住,曲指便预备点她的穴。
      不想她却只是轻轻地说了声:“别说了……”
      顿了顿,仍是那样轻轻地补了一句:“什么都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我心下凄楚一片,只伸手揽了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说到多少遍,脖颈处忽尔一凉,然后,很快地由一点濡湿成一片。
      到底,还是叫她掉了泪。
      又是这样,伤心到了极处,无声的痛哭。
      我僵坐在那儿,听着她细极了的几不可闻的悲泣,心痛得狠了,反开始麻木起来,心底一个声音,冷冷清清、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沈迦蓝,你罪无可恕。
      我生平自负,不想欠沈家恩情,为仆为奴也在所不惜。
      影子训练艰苦卓绝,我从未哼过一声。
      对于自己做的决定,我从不置疑。
      我总是坚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可现在,我心爱的人在为我泣血,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沈迦蓝,你真的,罪无可恕。

      这句话,在此后的五年里,一直与我如影随形,片刻不曾或忘。
      菀儿并没有负我。
      那一夜,她在我怀中哭了很久,然后于翌日宣布了一个消息:立刻与我成婚。
      我说过这一次的选择权在她,既然这是她做出的决定,我自当遵从。
      两个月后,我彻底失明。
      永夜般的黑暗,自此与我长伴,至死方可摆脱。
      江湖传说中,有许多身残志不残的能人异士,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成为那种人。
      我不怕苦,也有足够坚韧的毅力,但我不想自己骗自己。
      我瞎了……
      当初一拧身就能跃上柳梢,此刻一拧身有可能会掉进池塘;
      曾经出手必中的非天刀,如今在拔刀前我得先弄清敌人在何处;
      以往我认穴奇准,现在我该当如何?即使有人帮我把穴位以朱点标出,我也看不见啊……
      失去了眼睛,我再也不可能是以前那个沈迦蓝。
      “怎么会?不是有听声辨位这门功夫么?”菀儿曾这样问我,“就像你以前在黑屋子里拿剑去削苍蝇翅膀。”
      “苍蝇是苍蝇,人是人。”我淡淡地说,“一万只苍蝇也比不上一个高手。”
      而我练一万年的听声辨位,也比不上高手练一年的屏气功夫。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再努力,也不可能跻身高手行列了。
      那么,是安心地做一个瞎子,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身残志不残而努力成为一个小丑?
      我选择前者。
      因为我一直一直,看得很清。
      撤下非天刀,让我的左手重见天日,我对菀儿说:“以前它一直隐于袖中,是因为那把与我性命一样重要的刀在那里。现在,我把刀交给你,我的左手也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什么?”
      我说不出来,便用行动回答——抬起双手,一点一滴地描绘她的脸。
      我怕终有一天我会忘记她的脸,只能以手代眼,在记忆里加深她的轮廓。
      指尖的濡湿感告诉我她哭了,“我会治好你,迦蓝,给我时间,我一定一定能让你再看见我对你笑。”她字字泣血,以泪起誓。
      “你一直在对我笑,在我心里。”我回答。
      从那以后,她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让我重见光明的希望,刚从书库里找出来的那些火器、兵法书,以及其它一些杂书,又全都被送了回去,当然也包括我好不容易才使她感兴趣的刑法勘验类的著作,取而代之的是一卷又一卷的医药类专著。
      她镇日埋首于古籍秘本里寻找治愈我的良方,心无旁骛。官府请她协助破案,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地方百姓慕名而来,她连人也不肯见……一年多的时间,万俟家族的声名已势渐微弱。
      彼时万俟唯已怀有身孕,却还是与沈狐千里迢迢从陌城赶来,劝菀儿不要放弃家族传承,却无果而归。我虽目不能视,却依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万俟唯的失望和无奈,树立一块金字招牌,需要十年甚至百年,可让其倒下,往往只需很短的时间——短得让你吃惊。
      他们走后,我第一次劝菀儿重拾家族事业……事实证明,我挑了一个错得离谱的时机。
      她刚与姐姐不欢而散,心情十分焦躁,想也没想便对我吼道:“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你这个……”
      她及时地将“瞎子”二字咽回喉咙,徒留满室寂静,苍凉无声。
      我木然坐了片刻,默默地起身,摸索着走了出去。
      她从背后追上来,抱住我嚎啕大哭,一迭声地喊:“原谅我原谅我……”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抚摩着她的头发,柔声道。
      她的头发凉凉的,水一般。记忆中那是泛着绸缎光泽的发,我尚能在心底想象。
      我还记得她的脸孔,那美丽得莫可逼视的脸孔,我再也看不见了。
      曾以为与她咫尺相对却看不见她的脸,就是我生命中最难捱的折磨。而这一认知却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打破了——

      “迦蓝,我们要个孩子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我一时怔忡。
      不知该说什么,我沉默。
      她将我死死紧抱,哭道:“二姐说,妻子对丈夫最大的爱就是为他孕育新生命……我这么这么爱你,我要为你生个孩子!”
      我听着她的哭声,须臾,一笑道:“我希望是个女孩。”
      真好……我想:她终于不再为我无声地痛哭了。
      那种,伤心到了极处的,无声的泣血……太伤身了,还是哭出声来的好。

      一年半后,我的孩子诞生。
      果然是个女孩儿。菀儿说她漂亮极了,小小说她的眉眼像母亲,嘴巴和下颔像父亲。
      我含笑听着,在心中想象自己女儿的小模样,却几近惶恐地发现,我不仅就快忘了自己的嘴巴和下颔长什么样,就连菀儿的脸,也已快要在记忆中淡去……
      于是我抱起女儿,用指尖去描绘她的轮廓,试图追回我时刻都在消逝的记忆。
      我不想忘记她的脸,我怎能忘记她的脸,那曾是我生命中唯一仅有的、最靓丽的风景啊……
      “宝宝乖,不哭……还是到娘这儿吧,你爹看不见,别摔着你哦……”
      手中一空,怀里一虚,恍恍惚惚地,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彻底地坠入无底深渊。
      沈迦蓝。我听着女儿呀呀的哭声,一字字对自己说:你真的,罪无可恕。

      女儿出生后,菀儿的全部心神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她,书房基本不去了,一卷卷医书堆放在案上,伸手一摸,都是灰。
      带着疑难案件前来求助的人越来越少,到女儿两岁生日那天,已整整八个月无一人上门……
      万俟家维系百年的赫赫声名不复存在,曾经风光一时无两的“布衣神判”彻底成为过眼烟云,再也追不回。
      曾几何时,沈老将军遣我上京,为的是在最关键时刻施以援手,保住万俟家那块金字招牌,岂料万俟家最终竟是因我而败……我一个瞎子,居然成了这个百年大家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造物弄人,实叫人五体投地!

      因为女儿生日,很多亲戚都来了,我静静坐在上首,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鼎沸人声。
      眼睛看不见,听觉确实敏锐许多,即使在这样的嘈杂中,偶尔一两声从角落里飘来的喁喁私语,依然能被我的双耳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七婶,菀儿今年多大啊?”
      “虚二十二了,怎么了?”
      “哦,我在想前年看见她时,哎哟真真是个美人,打扮得比花儿还漂亮,怎的两年不见,憔悴了这许多。”
      “女人家生完孩子变化大,况她实也不易,姑爷眼睛看不见,甚忙帮不上,府里大大小小的事,还不都靠她。又有了孩子……”
      “姑爷的眼病还没治好呢?记得他们成亲那阵,他眼还好好的,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那倒是。知道五年前定南王府出的那件大事吗?就是后来牵连到安阳、平治、玉怀三家王府的事儿,整个京城差点翻了个个儿呢……那就是三姑爷的手笔。”
      “哎哟哟!那可是了不得!可惜可惜,人强命不强,通身就这么一个毛病,偏还在眼上……”
      人强命不强——我笑。不错,就是这么一句话。
      简简单单五个字,什么都道尽了。
      原来,旁观者看我的人生,竟比我自己更透彻。
      沈迦蓝,你也该悟了吧!

      那一晚,散席之后,我回到房中,忽问菀儿:“你后悔么?”
      她一时并未接话。
      沉默,说明她已明白我在问什么。
      过了一会,我听见她说:“不。”
      犹豫,说明她有过挣扎,而这最后一刻的肯定却非因我,而是因为与我有了女儿。
      我点点头,缓缓地道:“我也是。”
      她不知道,这是从未对她说过谎的我,第一次对她撒谎。
      她更不知道,从不置疑自己选择的我,生平第一次,悔不当初。
      若非执意偿还所有亏欠,沈老将军不会失望得让我离开陌城上京辅佐她;
      若非答应上京辅佐她,我不会吃下三月三的解药;
      若非吃下解药,我不会陷入毒中毒的魔圈……
      但是,若非以上这些“若非”,我不会与她相遇——只此一点,我无悔。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最后的那一次选择,我不再决绝、不再薄凉、不再狠心,唯一的一次心软,便把我和她的一生,连同最美好的回忆,一起摧毁。
      人生悲怆,最强不过二者: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我何其有幸,居然二者占全,五年来演出一场大戏,既叫旁观者悲了英雄的末路,亦伤了美人的迟暮。
      倘若当时,我能够一如既往地选择自私,默默忍下满心不舍,独自背起全部苦难,义无反顾地走掉,结局又当如何?
      无论如何,必定都比现在好吧。
      至少,我留给她的是一个完美背影,不必让她对着一个瞎子追忆曾经的似水年华。
      而她,也不会如此年轻便背起家庭儿女债,让我只能在记忆里哀悼曾经的如花美眷。

      “怎的两年不见,憔悴了这许多。”

      这句不期然飘进耳中的话,有如最重的雷轰响在我心田。
      我可以承受自己的末路,却无法接受她的迟暮……直到现在,我的心依旧是只为她痛。
      二十二岁,她才只有二十二岁……憔悴这个词对她而言,难道不是降临得太早了么?
      犹记,清晨初相见,她跳窗而入,耀眼得犹如一蓬烈焰;
      犹记,沁秋湖畔,她含羞带怯地主动向我道歉;
      犹记,狂风中,她又委屈又愤怒又倔强地与我对峙;
      犹记,香樟树上,她双目灼灼地看着我,许我自由;
      犹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那个为我恸哭无声,满面水光的女孩子……
      菀儿……
      明艳的、灵动的、顽皮的、倔强的、任性的、深情的,菀儿……
      我的菀儿……
      五年的时间,是什么改变了你我?
      还是……你无心,我无情,失了这点,其实你早已不是你,我也早非我?
      错了,终究还是错了……
      曾以为,你我没有明天,情深缘浅,造物弄人,各有归途。
      可有人告诉我,希望是美好的,要我张开怀抱去迎接。
      于是又以为,你我会有明天,琴瑟合鸣,长相依偎,同把黑发守成白。
      而今我知,希望是最可怕的事物,我张开怀抱,便会跌进地狱。
      只是,菀儿,我已末路,你却不必陪我迟暮。
      我不是你的英雄,那就让我在你的明天里,永久谢幕。

      静静地等待她睡去,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书房,在她的椅子里坐下。
      一伸手,就摸到了我的刀。
      可惜了这天下无双的利器,五年来一直被尘封,直到刚才我回房前,才又重新被我从暗格里拿了出来。
      我的指尖一点点抚摩过那新月般的弧度,许久不曾感到过的安心,重又回到胸间。
      此刀曾与我的左手,紧密贴合了十四年,在那段日子里,它是我唯一的依靠。
      而今,到了这最后的最后,还是只有它,不离不弃,陪伴我左右。
      轻轻抽刀,隐约有金属的摩擦声响起,钝钝的,不复以往的锋锐。
      我笑着倒悬刀身,轻声喃语:“男儿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刀兄,自古利器饮血长锋,你为我忍饥捱渴五年,今日就用我的血,祭你重见天日。请了。”
      以刀尖抵住心窝,略一用力,便将那新月般的弧度整个嵌入前胸。
      极致的痛苦中,浓浓的铁锈味在暗夜中弥漫开去,随之而来的,是无以伦比的快意。
      真的痛快!
      五年了,我终于又再自私了一回。
      没有不告而别,没有远走他方,我要死在这里,死在我们的家里,让她明日梦觉,便能切切实实地看见我的尸体。
      让她知道——我已丢下她——彻彻底底,永远永远。
      这是一场赌博,我用我的无情,赌她能够做回那个无心的她。
      人间别久不成悲,所有悲伤终究会过去,一切终能重归原点。
      我了解她。这一次,我赢定。

      濒死的一刻,我仿佛又回到初见那日,天格外蓝,风格外静,一身鲜红的女孩跳窗而入,衣袂带风地坐进桌边的椅子里,脸不红气不喘地一转下巴,又轻松又愉快地招呼我道:“你好!”
      我轻轻地笑了,腥秾的血,在喉间汪洋。
      “沈迦蓝叩见三小姐。”我含血回答她,像念台词般。
      这本就是我的人生剧本,我一生最大的悲喜,都从这句台词开始。
      开始的故事结束了,剩下的,是明天。

      她的明天。
      我的生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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