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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外来仆 ...

  •   古往今来,自刑部高官以下,凡专职刑狱相关事务之人,大都被视为贱民,朝廷甚至明文规定:仵作之子,不许参加科考。其受轻贱程度,可见一斑。
      但是,万俟家族显然是个例外。
      说起来,万俟家族从事刑狱断案这一行当,始于万俟菀的曾祖父万俟若尘。
      据家谱记载,万俟若尘天纵奇才、慧敏无双,九岁便博得京城第一才子之称。而他凭一己之力破获震惊京城的“午夜白莲案”时,也不过才十二岁。
      从那以后,万俟家世代均以断案为业,至今已逾百年。
      从威震京城到闻名天下,百年来万俟家的历代承嗣者从未让委托人失望过。
      从王侯公卿到黎民百姓,世人无不知“万俟一出手,魑魅无处走”这句话。
      因此,虽然万俟家从事的是世间最危险、最血腥,也是最受人轻贱的行当,却可以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并且世世代代以诗礼传家,讲究的是衣必洁、食必精、行必端,至于居住之地,自然是处处都离不开一个字——
      雅。

      第二重院,正屋大堂。
      正屋整体形似侧卧的“工”字,东西次间各接一卷棚抱厦,以细雕贺门相连,大堂在正中,极为深阔,当中摆一张紫檀八仙桌,桌上一尊祥瑞兽鼎正吐着缕缕青烟。朝外的一张长条几上,放着彩绣小屏风一架,左边置一块尺许高的玲珑英石,右边是一只青花古瓷美人瓶。
      窗台边,放有两个高脚花架,两盆雀舌松青翠欲滴。与其对应的是大堂正面的一幅中堂,画的是竹兰双雅,用笔细劲,如纸上游丝,整幅画仅略施青绿,十分清新。两侧的对联是极工整的楷书——
      怀若竹虚临江水,气同兰静在春风。
      整个大堂的布置,清新高洁,雅韵天成,书卷气十足,就算是再放肆的人,到了这里恐怕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
      清晨的阳光穿过镂空窗格射进堂内,一束束透明的光柱在空气中悬浮着,悠悠然然,安安静静……

      忽然,大堂北角两扇大开的窗外“刷”地蹿进一个身着红衣的人,直如一道着了火的闪电似的,不是万俟菀却是谁?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冲到了紫檀八仙桌前,倏地收势驻足,衣袂带风地坐进桌边的椅子里,脸不红气不喘地一转下巴,又轻松又愉快地招呼道:“你好!”
      她突如其来地从窗外蹿了进来,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是个人都会被吓一跳的,可那位端坐于下首客椅中的男子,却没有显出丝毫惊愕之色,甚至连手里的茶都没有泛起一丝涟漪,镇定地抬起头,轻轻地把茶杯放在一边,然后站起身。
      他站立的姿势非常特别,后背挺得格外笔直,两肩便显得极其宽阔,右臂自然下垂贴于腿侧,左臂却弯曲着,将整只左手都插进开于腰侧的一个口袋中,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抽出来。
      万俟菀长这么大,奇装异服也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在腰畔开口袋的衣服,目光不禁在那里多打了几个转。
      而就在她打量他的口袋的同时,他也正在看她——看她的脸。
      一眼看过,立刻垂眸,淡淡地道:“沈迦蓝叩见三小姐。”
      万俟菀咯咯笑出声来:“拜见就行了,参见也可以,这叩见嘛,可就不敢当……”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猛地跳了起来,跳得简直有三丈高,那模样活像大白天见了鬼似的。
      她看见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也就是那个男人真的在“叩见”她而已。
      虽说只是单膝点地,而且左手也依然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但是动作却相当的标准,神态也十分肃穆,表情更是非常认真。
      这这这……万俟菀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男人为什么要跪她?是不是脑子有病吖?
      然而,她毕竟是万俟家的后人,错愕片刻,脑中已经迅速整理出一丝头绪来,居然已能笑得出来,居然已能说得出话。

      “阁下请起。”她勉强保持着微笑,并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阁下清晨造访,想来是案情相当紧迫棘手了?但即便是这样,我与阁下,既非君臣,又非主仆,阁下也不需行此大礼啊。”
      很好,你表现得很好,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就这样,继续!万俟菀一边对自己加以表扬,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呢?
      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男人竟然肯对她下跪,想必此番涉案的是他心坎上的人吧……也许,是他的爱人吧?
      万俟菀的想象力一向就很丰富,加上近期刚看了几本才子佳人类的禁书,此刻便开始在脑子里描绘那美好感人的一幕:身陷囹圄有冤难雪的可怜女子,为救爱人不惜向陌生人下跪的痴情男儿……她看了眼沈迦蓝:高挑的身形,古铜色的皮肤,剑眉入鬓,朗目如星……咦咦,他还很英俊呢!又英俊,又重情义,难得吖!
      万俟菀觉得自己有些被感动了,因此立刻就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决定接下来要尽可能委婉些地告诉这男人:她不是万俟家那个无所不能的二小姐,而是对断案一窍不通的三小姐,所以这次,真的是爱莫能助了。
      嗯,爱莫能助——这个词好,既彰显了她拒不接案的决心,又表达了她对他遭受不幸的遗憾。行,就这样了!她对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张开嘴……
      “沈迦蓝是仆,三小姐是主,行叩拜礼并不为过,三小姐勿需介怀。”

      嗯?啊?
      这一次,万俟菀是完全呆住了。
      叫她错愕的不是那男人抢在她先开了口,也不是他说的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而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那样平静,那样镇定,好像他是她的仆人这件事,就跟天会下雨一样正常,又像太阳会在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似的,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问题是: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在她从窗外蹿进大堂之前,根本就没见过这个叫沈迦蓝的男人。
      她的记性向来很好,虽说府里仆役不少,但没有她叫不出名字的,他既说是她的仆从,哪有她不认得的道理?
      难道说,他是府里新买的男仆?也不可能吖。别说万俟家没有新仆必须拜见主子的规矩,就算有,也应该在老仆的带领下,又怎会让他一人等在大堂里,还给他上了杯茶?
      不不不,这事不对劲,这家伙肯定是在开玩笑,再不然就是恶作剧,其目的就是……就是——看她像傻瓜一样呆掉!对对,一定就是这样!
      可恶啊,她从窗户外蹿进来,本就是想先声夺人,叫这位清晨访客知道她万俟菀可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万俟唯,谁知他不动声色也便罢了,居然还把她惊得接连两次傻在当场……这个家伙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其实,也难怪万俟菀的想法如此偏激,实在是我们的这位沈迦蓝仁兄,浑身上下真真没有哪一点能叫人相信他是个仆人的。
      且不说他表现出来的那份异于常人的镇定和安如磐石的冷静,也不说他即便在下跪和自称仆从时都自然流泻出来的那份清贵之气,单单说他此刻所穿的那件长衫:“雨过天青”的料子,“玲珑布庄”的手工,无论哪一样都已足够普通百姓一家老小用上半年。
      ——万俟菀本人就是“玲珑布庄”的老客户,当然不会看走了眼。
      这么样的一个人却说自己是个仆人,信他?才怪!

      万俟菀冷笑一声,开口道:“阁下是对当奴才有瘾,还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但阁下似乎不仅找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
      她觉得自己被愚弄,说出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太客气。可惜的是,虽然她早想到沈迦蓝不简单,却想不到他居然那么不简单!
      所以,这一次,她又没能把话说完,而且和上次一样,沈迦蓝仍是只用了一个动作,就使她闭上了嘴。
      ——他静静地瞧着她,静静地用右手递上一封信。
      按说眼下这种情况,就是在万俟菀已经开始生气的情况下,即使这信是天王老子写的,恐怕也不能让她闭嘴。
      问题就在于:信并不是天王老子写的,而是写自一个对万俟菀而言非常重要、重要得一看见信封上那行熟悉的字迹,就得劈手把信夺过来的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万俟唯。

      “菀儿吾妹,见字如晤……”

      展开信笺,乍见万俟唯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万俟菀心头顿时莫名其妙地跳了一跳,然后,某种感觉就因着这一跳,延着四肢百骸流经全身。
      这感觉突如其来,而且怪异之极,仿佛前方正有个陷阱等着她,她心知肚明这一摔进去必定是头破血流、鼻青脸肿、非常之难看,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
      万俟菀咬着花瓣似的唇,透过长长的睫毛乜了眼沈迦蓝,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些端倪。遗憾的是,对方从容不迫的气度只能让她更加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准确地说,是一肚子的不舒服。
      不知为何,她看见他这副泰山崩于面也色不改的样子就不舒服,不舒服得要命!
      于是,她忍不住又狠狠地瞅了他两眼,才重新把目光转向了信笺。
      信很长,万俟菀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毕。然后,“完了”这两个字,就像掠过水面的蜻蜓,“嗖”地从她心头掠了过去,留下一圈又一圈凄凉的涟漪,久久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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