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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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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水的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它倚靠巍峨山,同时毗邻大河,水土丰美,树木茂盛,野花一路从关外的林子铺展到城里。
学堂的位置并不偏僻,周围书社、刻馆居多,也有食肆茶馆,可能因为有学堂的关系,往来行人自觉安静下来。
学堂门前种着周国从未见过的树木,很高,树冠繁茂,风吹过来的时候响起一阵沙沙声,十分悦耳。
而这悦耳的自然之声却伴着柔若彻骨的寒冷。她几乎是僵着脖子扭过头,想打量染枝,但是染枝并未给她这个机会,而是很自然地走进了学堂的院子,仿佛她从未说过那句话,一切只是她自己落水之后引起的幻觉。
可惜柔若已经过了会欺骗自己的年纪,她整了整罗裙,也抬步进了院子。
院子两端的房间里传来学童朗朗读书的声音,院子里有几个年纪比较小的孩子手拉手在玩儿,看见钟涟进来,摇摇晃晃地聚过来。钟涟则蹲下身,耐心倾听他们的诉说,与他们说话,当他们是个大人,将不认识的姐姐们引荐给他们。
柔若也学着钟涟的样子蹲下身,面前的那个孩子,手指还含在嘴里,仰头看着她,目光随着她落下来,到了近前,咧开嘴朝她笑着。
钟涟道:“你们先陪孩子玩儿吧,我去做饭。”说完,挽起袖子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柔若将面前那孩子的手从他嘴里拿出来,又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帮他擦干净。
那孩子有点不好意思,笑起来的时候,心无芥蒂,脸上仿佛泛着光,露着没长齐牙齿的粉红牙床。
染枝突然也蹲到孩子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包。
孩子很好奇,伸出细小的手指指了指,又立刻缩了回去,眨巴着眼睛等着。
柔若却觉得不安,她想带这个孩子离开染枝远远的,没想她动作倒快,从布包里掏出一颗糖。周国的糖,熬制得很粗糙,颜色也不漂亮,这孩子似乎见过更美丽的糖,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染枝却将糖往孩子手心里塞。
孩子猛地缩回胳膊,两只小手摆得飞快,断断续续道:“啊,不,先生,不,别人的,不。”
柔若还以为孩子有灵性,知道染枝的恶意,却见一个大了些的孩子跑过来,一巴掌不知轻重地拍在那个孩子头上,道:“笨呢,连话都说不清楚。”
教训完了小的,又叉着腰对染枝道:“先生教过,不能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这是规矩,做人的规矩。”
这个孩子认真的样子在成年人眼里特别好笑,起码染枝笑得直接坐到了地上,但是柔若却有另外的心思。能将这么小的孩子教导得这么好,让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道理,等他们长大,他们的那个世界将会很美好。
柔若还来不及将那孩子拉到身边,只听见学堂大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声音聒噪道:“我着人宰了只羊,送到学堂来,今天给孩子们做全羊宴。哥,哥啊,你别不理我,你从昨天就不理我,我知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往水里跳了,我也是为了救……”
声音戛然而止,可能陈以昂也没想到院子里除了孩子们还有三个陌生的姑娘,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一声,开口问道:“你们是谁?干嘛的?”
柔若起身转回头,或许她也没料到会在这种景况下重逢,而那人的面目依然如同那日清晨,从牛车旁朝上看去的样子,她对那一刻的每一个画面都记得很深,仿佛下一刻就会传来宇光遒催她上车的声音。
那时,她还是周国女人,他刚刚问她愿不愿意回陈国去,而她拒绝了。
现在,她站在陈国的土地上,再次与他对视。中间的时光都不曾存在,她应了他,与他一起回到陈国,回到这里。
可惜,一切皆是虚幻。
染枝走过去跪在地上,道:“大人,我们是陈国人。”
陈以晖却只看着那端的柔若,她比在周国见的时候瘦了一些,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眼睛里没什么神采。
不过那些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她在这里。
在听说周国驱逐陈人的时候,他着人将都城接纳的陈人名册翻了几遍,都没有这个名字。他也疑惑过,但从未放弃。如今老天总算待他不薄,竟将人送到他跟前。
陈以晖朝前走去,就像他曾经很多次想去做却没有机会做的那样。
染枝疑惑地看向眼前这位大人,下意识地让了让路。
陈以晖走到柔若面前,朝她微微笑了笑,道:“你来了。”
柔若道:“我来了。”
陈以晖道:“太好了。”
柔若也点点头,仿佛绕了个弯,必定会相见。
这个时候,厨房中忙碌的人听见动静,钟涟出来察看,忙行礼道:“太子殿下、得王殿下。”
染枝还跪在地上,她转着眼珠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只见门口的陈以昂忙走过来对钟涟道:“免礼免礼,”又低头对染枝道,“你也起来吧。”
陈以昂好奇地看向柔若,问道:“这位姐姐是谁?哥你认识的?”
陈以晖对他道:“这位柔若姑娘,是陈国人,曾经不幸流落到周国。我出使周国的时候与她相识的。”
陈以昂敷衍着“哦”了一声,很认真地打量起柔若,边琢磨着他哥所说的相识又是怎么个意思。
几个人都若有所思,直到有个孩子拉着钟涟的手,含糊不清地喊:“肉、肉肉!”
钟涟这才想起来,对得王道:“多谢殿下送来那么大一只羊,只是,只是……”
“怎了怎了?”陈以昂笑道,“那可是我亲手抓的。”
钟涟哭笑不得,道:“多谢殿下美意,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吃。”
“这好办,”陈以昂挽着袖子道,“看本王给你们露一手。”
“来啊,”得王吩咐道,“把门口那棵树砍了,劈柴。”
没人应。
当然,树并没有砍,柴火还是够的。那只羊也不是陈以昂烤的,他在学堂的院子里点火,差点把学堂烧了,最后没辙,只好从伙房将伙夫牛二叫过来。
整个学堂都沸腾了,他们邻水不像野戍那般荒凉,在吃食方面更加精致,树多草少,也不怎么放牧,小孩子们还是头一次见到烤羊,欢喜得不得了。
钟海拦不住,与其他先生们商量了下,干脆给孩子们放了半天的假,打开学堂大门,孩子们可自由游玩,外面的大人也可以前来分享羊肉。
陈以晖当下吩咐,又弄了几只羊来,大家一起分食。
牛二一开始挺拘束,他样貌丑,又断了手指,怕吓到孩子们。可是小孩子心底纯净善良,一开始有些惧怕,很快发现这个笑起来挺凶的大叔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一个两个地聚在他身旁,接着越来越多的孩子过来,火光映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他们拍着手,欢喜地围着牛二,惹得牛二也笑得合不拢嘴。
不少学童的家人也过来,他们或带来水酒,或带来菜肴,院子里坐不开,干脆摆到街上,大家互为友邻,谈笑风生,远处有兢兢业业的兵士列队走过,保护着这一方安宁。
陈以晖被人围在上座,有些孤独,但谁没事也不敢与太子闲聊。他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找不到便心焦,找到了便放下心来。
柔若端着一个纯白色的小盘子,上面放了分给她的几片羊肉,她寻到染枝的所在,将那盘子递与她,看她接了过去,便坐到她身边。
天色暗了些,还未到掌灯的时候,风很凉爽,吹在身上,混着羊肉的味道。柔若轻声对染枝道:“这里,不好吗?”
远处陈以昂混在小孩子堆里,等着牛二给他切羊肉。小孩儿弄不懂王爷是个什么官,看他如学堂的先生钟海那般年轻,也不怕他,看见他有肉吃自己还没有,便伸手去拽他的袍子,眼巴巴地瞅着他。陈以昂无奈了,便将自己等半天的肉分给小孩子们。分到肉的小孩子一哄而散,陈以昂只好再眼巴巴等着牛二烤给他。
“不好,”染枝嚼着嘴里的肉,倒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她道,“我与你们不同,我是被亲生爹娘卖掉的。无论我如何哭喊都没用。于是我逃跑,然后我娘站在村口,喊着我的小名抹着眼泪,我不忍心,走了回去,被我爹一把抓住,他还打我,将我丢给人贩子。我看到我那眼睛还红肿的亲娘看到银钱时欢喜的样子。我拼命喊,拼命喊,他们未曾犹疑,将银钱揣进怀里便走了。从那时起,我便不再是陈国人。”
小孩子们肠胃弱,吃不得太多肉,他们便手牵手地玩耍,不一会儿,围着篝火开开心心跳起舞来。大人们为他们打着拍子。
柔若看着眼前的景象,又看了看染枝。
她没有什么表情,一点也没有被这派平和感染,麻木地嚼着嘴里的肉,突然道:“你不杀陈国太子,我就把这些小崽子都杀了。”
柔若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狠毒,扭头瞪着她。
染枝浑然不觉的样子,冷笑道:“你最好不要指望告诉你那太子殿下抓我,你以为我们几个真的是凑巧聚到一起的?你又以为接受任务的就只有我与你吗?”
“我告诉你,”染枝道,“只要你不杀陈国太子,我们就会杀掉陈国的普通人,我,还有那些混进陈国都城的人,绝对不会手软。”
仿佛是断掉柔若最后的念想,染枝又道:“除非将所有来自周国的人全都杀掉,可是你觉得,他会吗?”
说着,眼神瞟向上座。
柔若跟着看过去。
那个温和的男人高高在上,毫不拘礼,有个小孩子跑过去扒着他,他便将那孩子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现在还不是果蔬收获的季节,城里能寻到的最好的果子都摆在那人的桌子上,孩子贪吃,流着口水看着那些果子,男人就将果子取了来,放到孩子手里,孩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又有些不好意思,继而笑了起来。
男人也跟着笑起来,那样温暖的笑容。
是啊,他定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