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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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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榕树还未现秋容,有风吹过,却总觉萧瑟,圣帝无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树荫影绰,尽显老态。
“你说什么?”圣帝问道。
“父皇,”陈以晖拱手道,“儿臣……”
圣帝摆摆手,道:“你知道边关是什么地方吗?不要以为多读了几页书,到处都是风花雪月。”
陈以晖淡然道:“儿臣没有。”
圣帝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这孩子身形挺拔,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满脸都是黑漆漆的药膏,更显得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一如许多年前,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咧开嘴朝他伸出手,他却狠下心拂袖而去,耳边仿佛再次回响起幼儿的啼哭声,圣帝不觉一阵眩晕。
陈以晖伸出的手虚扶在空中,却未曾碰触,若是旁人,哪怕不相识的老人,他都会上前扶将,只是这位父亲,一直以来都太过遥远,遥远到让他不知该如何相处。
圣帝看到了,兀自站稳,心中突然充满悲凉。
他道:“想去就去吧。”继而叹气道,“你母亲不喜欢这里,你也不喜欢这里,都想走,京城这么大,还是容不下你们,你们想走就走吧。”
陈以晖一时沉默,圣帝的性情大概也是他与故皇后相处不来的原因之一,或许因了生而娇贵,不太能听进忤逆之言,而他对着不喜之言总是说些赌气话。故德仪皇后年轻时也是个性子强硬的,两个人总是不对付。
等到二人因着岁月,都多少有些改变时,却已同样在岁月中渐行渐远,相互疏离,再无话可说。
陈以晖并没有答话,圣帝依旧不忿,两人间陷入沉默,周围的宫人都低着头,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气氛一时尴尬难解,陈以晖知道,他不开口,那位父亲是不会说话的,高高在上习惯了,虽然治国水平一般,但脾气却甚大。
“父皇。”陈以晖躬身行礼,一揖到地,这礼数在陈是仅次于跪礼的,陈以晖内心明白,圣帝并不是完全看不懂眼前的情势,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思不愿承认罢了,太平日子过久了,谁也不愿意动荡,只是百姓能这么想,身为一国之君,又岂能一味偏安。国家强盛,百姓安乐,并不是单靠祭祀求来的。
“父皇圣明,自当看得出来,”陈以晖抬眼道,“周国狼子野心初现,周国虽小,又土地贫瘠,使得他们国风强悍,士兵无约束,无端杀戮,抢掠无数,这行径与数年前的长鲁国何其相像。现如今长鲁与尚国交战多年,实非国家之幸,百姓之福啊。”
这个道理圣帝是懂的,但他还是试探着问陈以晖:“这不周来人叫各国使节都过去喝茶,可能还不至于……”
“父皇,”陈以晖心中失望,事实摆在那里,偏要视而不见,看来得下点猛料,“长鲁国最早攻下尚国之侍书城,从那时渐与我大陈接壤扩大,如若周与长鲁联手,我大陈将腹背受敌。戍边将军人在边关,可抵挡长鲁国,然我京城与周毗水而治,如果其二国联手,戍边将军必定驰援不及。”
“嘶……”圣帝不由倒吸口凉气,这个问题他的确没考虑过。以前偶有征战,俱是塞外异族侵扰,戍边将军驻守多年,抵抗外族,圣帝以为,有他一个就够了,却从未想过周若和长鲁联手会如何。
“这,”圣帝皱眉道,“不能吧。”
陈以晖默默看向父亲,没有开口。
连横合纵与远交近攻,都曾是前几代君主使用过的策略,才打下大陈如今这片江山,只不过圣帝是个守成的皇帝,不求开疆扩土,只愿歌舞升平。
圣帝看着眼前神色淡然的儿子,已隐隐露出运筹帷幄之态,许是身处上位者对于能够威胁到自己地位之人的天生敏感,可这人又偏偏是自己不喜的,于是脱口而出:“你以为我大陈只能靠你?”
说完便后悔了。
周国还没打过来,只是邀请皇族身份的人过江饮茶,所有人都在害怕,平日里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挤到他眼前的那些,纷纷退缩不语,竟只有陈以晖一人应承此事。
再说周国之野心,能看出来的不少,敢说与圣帝听的也只有陈以晖了。
陈以晖、陈以晖,这个多嘴多舌的,圣帝懊恼,以前只是自己有这个担心,但没人说出来,他两眼一闭,自当没有,可这孩子偏偏说出来,甚至连长鲁国的反应都考虑周全。
圣帝既气又无奈,幸好他也并不刚愎自用,说到底还是胆子小,局势被陈以晖这么一分析,直震得圣帝无言以对。
圣帝也会焦虑,目前大陈的百官没人比他更清楚,朝中文官多,还能打仗的几个武将悉数守在最苦的边关,留守京城的都是从边关退下来的,再也打不动的老头儿,让他们守在京城,多半是震慑。
这些人或许曾是猛将,但一辈子不受朝廷待见,心灰意冷者多。
兵部,圣帝冥思苦想,朝中可还有有用之人,想来想去,实在是……
“那就这样吧,”圣帝挥挥手道,“吾儿从周国直接去边关找林将军,让他教教你如何带兵打仗,往后若有战事,你也好辅佐于他。”
这些年圣帝也是学会了能屈能伸的,他是这么想的,陈以晖性子寡淡,从小就不会争抢,将来即使他把皇位传与其他皇子,想来这个孩子也不会说什么。大不了多些封赏与他就是。
林远君对大陈的忠心毋庸置疑,带兵打仗又厉害,如果真能把陈以晖调教出来,那将来万一有事,可以让儿子守边关,林远君回援京城。
圣帝心中的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此时的他早已忘记就在刚刚,他还在教训这个儿子边关不若书中所写的美好。
仪王回府不久,紧跟着圣旨就下来了,册封仪王为仪亲王,代表大陈出使周国。后,将直接抵达边关,犒劳众将领,并跟随戍边将军林远君学习领兵之道。
这个封号可不得了。陈立国以来就没出过几个亲王,能封亲王的,那都是为国立过功的,或是战场上拼来的战功,或是冒死入敌国谈判,还能谈赢了平安回来的。
后大陈战事减少,再封的亲王,要么是委以重任的,要么是皇帝犹豫着要不要立为太子的人选。
大陈近几代帝王子嗣都不多,有个冒尖的都早早立为太子,诸多培养。圣帝是个例外,皆因他那个当太子大哥早故,也就只有他了。
也就是说,大陈已经挺久没出过亲王了。
就为这一个封号,后宫里怀恩皇后怎么跟圣帝闹腾不提也罢。闹到最后圣帝烦了,躲着怀恩皇后,皇后又去找自己的儿子。
陈以旸自己还不高兴呢,他明知道仪亲王得到这个封号是因为他要出使周国,如果是自己接下这个任务,那他现在就是端亲王。但是他不是不敢去嘛,可这话又不能对他的母亲说,他的母亲理解不了如此复杂的局势,如果他说了,怀恩皇后多半会拍案而起,说着不就是出使,那你就去啊,周打大留,谁还敢把你一个陈国王爷怎么样?搞不好她还会跑去跟圣帝要求撤了陈以晖的封号,改派他去。
陈以旸头疼不已。
子不言父母之过,可自己这位母亲却是太会找麻烦。为了一个封号,都能把他烦到死。
就算封了仪亲王又如何,陈以旸心里明白着呢。本来去趟周国还不至于封亲王,但是离开周国之后,他陈以晖却不再回京城,而是被发往边关,仔细品味圣旨里的措辞,可没提回来这码事,一个搞不好,仪亲王殿下恐怕就要在边关扎根了。这亲王封的,不过是为了不落人口实罢了。毕竟边关打仗出生入死的事,今日少年出走,谁知道有无归来之日。
离周国茶会还有月余,圣帝的命令是让陈以晖在临走前恢复原来的样貌,医官们也是焦头烂额,动用了所有压箱底的好药,内服外敷,仪亲王府每天出入的医官都快把门槛踩平了。
本来没人上心的破落王爷,如今仿佛成了香饽饽,连平常只管给皇后调理皮肤的医娘都被派过来,天天守着。
怀恩皇后都要气疯了,圣帝躲着不见她,连她儿子都以婚仪临近,诸事繁多为由不肯进宫,自此恨定了陈以晖。
陈以晖也很苦恼,临行在即,只想和家人多聚聚,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会。尤其陈以昂又不是让人放心的,幸好快娶妻了,那姑娘看着厚道踏实,只要陈以昂安下心过日子,俩人定能白首终生。
“你就不能带我一块儿去吗?”陈以昂哭丧个脸,坐在一边看来福伺候陈以晖将脸上的膏药擦掉,总算又露出往昔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