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蛊相思知不知》蒋姿

8、008 转生花

　　姬瑶光的语气里的疏离，让裴晋有些呆愣，她说完那些话，便进去把门关上，裴晋依旧还是呆坐在原地，随后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即使只是朋友，相互关心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可姬瑶光却似乎不肯领情，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许在她看来，他连她的朋友也不是。

　　姬瑶光话里的意思，她似乎看出了什么，然后，提醒他不要越雷池一步。

　　发呆了许久，终于想起还有正事要做，崔原接通的时候，火气似乎很大：“裴晋你最好真有重要的事，否则我饶不了你。”

　　裴晋言简意赅：“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个人，我今天看到他了，他就在本地。”

　　那边崔原咒骂了一通，还是有些不信，裴晋跟他解释了一下那个人的样貌，末了说了句：“我认脸的记性，你还信不过吗？”然后才挂断了。

　　裴晋沉默下来，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尤其是对人脸的记忆，然而时至今日，他还是记不住姬瑶光的样貌，或者说，他也许并没有看到姬瑶光真实的样貌。

　　所有的一切，都有如在云里雾里，看不真切。

　　一整晚无眠，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过去了。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被耳边的声音吵醒，闭着眼睛接通，那边崔原说了几句话，裴晋便睡不着了。

　　敲了敲姬瑶光的门，得到应许之后把门打开，在窗边找到姬瑶光，她坐在那里，周身浸润在熹微的晨光之下，浑身透露着不属于人世的气息，裴晋有种下一刻她便要羽化登仙的感觉——即使，她身上还是穿得那么厚重。

　　姬瑶光睁开眼：“怎么了？”

　　裴晋看了看客房里的床，那上面，似乎没有躺过的痕迹，保持着她入住那一天的模样——裴晋记得他们出去的时候，那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姬瑶光整晚整晚不睡，就是坐在那儿……是在想什么呢？

　　姬瑶光又问了一遍，裴晋才回过神来：“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昨晚上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姬瑶光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身上的气息……蛊会喜欢他的。”

　　“他去自首了，”裴晋转达崔原给自己的话，不过见姬瑶光并不在乎的样子，想起了一个细节：“昨天晚上，他抓住你的手时候，你碰了他一下，他便疼得倒地不起……那时候，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姬瑶光答得随意：“在他身上下蛊而已。”

　　裴晋不依不饶：“你怎么做到的？”

　　“大多数虫喜欢清静，所以它们通常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可是蛊不一样，”姬瑶光似乎有些答非所问：“蛊喜欢人类，因为只有在人类身上，它们才能体现它们存在的意义。”

　　“它们喜欢人类，因为人类总是拥有各种各样的弱点，那种内心有强烈情感的人，它们尤为喜欢，”姬瑶光回想了一下：“昨晚上那人的身上，有极大的戾气，以及……深深的恐惧。”

　　“越是恐惧的人，表面看起来越是强大，有一个词叫外强中干，”见裴晋不信，姬瑶光轻轻摇了摇头：“所以，我知道……那个人不会对我下手，别说他没那个能耐，就算有，他也不敢。”

　　“我给他施的蛊，非要取个名字的话，我觉得应该叫‘悔恨’，它虽不像‘失心’那般会让人疯狂，但是它会深入人的内心最深处，让人心生悔意……就算他没有悔意，蛊也不会允许他安生的，”姬瑶光不看他：“其实你没必要特意来跟我说这些……他的结局，早在我给他下蛊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被注定了……要么自首要么死，他选择了自首，想来这次的蛊，还是有些太轻了——”

　　“你为什么要给人下蛊？”裴晋想起自己身上的“相思”，莫名其妙的就是想要发火，那么被人愚弄被人操纵的感觉让人心生不快，忍不住迁怒于姬瑶光：“你们这些所谓的养蛊人，是不是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想法？你们下蛊之前，有没有问过别人是否愿意接受这蛊？”

　　“我别无选择，”姬瑶光冷笑：“养蛊人必须懂得懂得如何施蛊，否则蛊在自己体内生长太多太久，那蛊毒便会融于血液，最终会害死自己——养蛊人一旦开始养蛊便不能回头，所以我不能不养蛊更不能不施蛊于人。我不怕死，并不代表我愿意死，虽然我羡慕那些能活到老死反噬的养蛊人，可我也不可能真的让自己是那样的死法，何况我若是那样死了，那么有的是无辜者为我陪葬。”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至少而今，我不想再害死无辜的人，如果我不想自己再度发狂的话，我就必须要对人施蛊，在保证自己性命的前提之下，选择自己施蛊的对象，试问你觉得昨晚那人是无辜的吗？你同情他吗？”

　　裴晋语塞，那人当然不是无辜的，那人就算是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他知道自己之前的迁怒已经惹恼了姬瑶光了，想要解释，却又哑口无言。

　　那些道歉的话，仿佛被卡在了喉间，怎么都无法说出来。

　　姬瑶光做了个让他出去的手势：“你身上的蛊，与我无关，我没有必要承受你的怒火——我并不欠你什么。”

　　裴晋本来还想解释的，身体却不由使唤地往外走，等到他意识到是姬瑶光做了什么的时候，门已经在他面前关上了。

　　颓然地坐下，裴晋怀疑姬瑶光是不是也在他身上用了“悔恨”，要不他怎么会如此怨恨自己，恨不得时光回转，给那个胡言乱语的自己一巴掌。

　　他与姬瑶光本就疏离，这么闹一通下来，只怕会更疏远吧。

　　姬瑶光没有说错，她不欠他什么，就算他给她提供了住处，可是住处这种东西，于她而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何况她也承诺了要帮裴晋寻找压制相思的方法，真要算起来，是他欠她才对。

　　他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姬瑶光呢？笨哦户自己是一种笨呢个，虽然他不了解姬瑶光的过去，但是他知道姬瑶光心里或许真的没有想过去害谁，即使是上次的“失心蛊”事件，她本意也只不过是惩罚恶人，演变成最后那样，非要怪姬瑶光的话，大概就是她低估了人性。

　　可是那之后，姬瑶光便去自首了，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说明她心里还是有底线的，这也是他和她再度相遇的时机。

　　裴晋恨自己，他心中那种紧张与害怕的感受无法与人述说，在看到通缉犯的脸的那一刻，他明明是担心姬瑶光，他害怕姬瑶光会出事，可是他说不出口，只能用指责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在意。

　　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关心姬瑶光、担心姬瑶光，姬瑶光也不会在乎他的感觉的，她轻视人类，如果让姬瑶光知道他想保护她——只怕她会嗤之以鼻笑他不自量力吧。

　　她曾那么笃定，能够伤害她的人类不存在——所有的一切，似乎在告诉裴晋，姬瑶光终究会离开，她不属于这世间，甚至有可能，她不属于人类。

　　她每次说起“人类”的时候，从未把她自己囊括进去，像一个旁观者，像一个局外人。

　　茫然地抱住头，有些事情，越想越不安，裴晋想要起身离开，身侧的门却轻轻打开了，姬瑶光走到裴晋面前，带起一阵铃音，由于视线的关系，裴晋的目光落在姬瑶光的脚上——裴晋第一次注意到姬瑶光的脚，她并没有穿鞋子，却并没有让人觉得怪异，仿佛她生来便该是那般光裸着足踝一般。

　　她的脚腕上绕着一圈银制的脚链，每当走动的时候，便会轻轻晃动带起一阵铃音。

　　然而，裴晋的目光却被姬瑶光脚腕内侧，那朵黑色的花朵形状的图案吸引了。

　　许是他低着头让姬瑶光误会了，她在裴晋身前蹲下，裴晋愣了愣，稍稍抬起头便看到姬瑶光在自己面前静默无言，那双眼睛，如黑夜之中的一点寒星，遥不可及。

　　即使两人的距离这么静，裴晋还是无法看清姬瑶光的脸，仿佛永远隔着一层云雾，他能窥见她面上的神色，然而她的脸无论如何，裴晋都是无法看清的。

　　这认知让裴晋不免又有些不安——若有一日，姬瑶光突然自他生命中消失，而他却记不住她的脸，那么天下之大，他要去往何处寻她？

　　她对裴晋伸出手，裴晋却是有些闪躲，先前被姬瑶光控制身体的情形，他的身体似乎还记得。

　　姬瑶光的面容看不真切，可是她脸上受伤的神色却是很清晰，不过也只是稍纵即逝罢了，她尴尬地把手收回：“抱歉，我承诺过不对你用蛊，我食言了。”

　　“你若是怕我的话，我也能够明白，像我这样的，想要控制一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绪，都太轻而易举，对于你们而言，应该非常不适应吧，”姬瑶光轻轻一叹：“我不懂人类，但是我似乎明白你为什么发火——我是出来与你道别的，我觉得此情此景，我不应该继续留下刺激你。”

　　裴晋伸手拉住姬瑶光的手，姬瑶光没有避开，只是道：“放心，就算我离开之后，我答应你的事我依旧会去做，你身上的相思我还是会想办法的。”

　　裴晋嘴唇干涩：“如果找不到办法也找不到人呢？”

　　“如果那样的话，当桃花开的时候，你便要死去了，”姬瑶光似乎是要给他信心一般：“我答应过你，我不会让你在就这样死去的，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不要走，”裴晋颤着声开口请求：“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失态了，你不必离开。”

　　姬瑶光摇头：“我想，你应该明白，你变成今日这般，或许我的确也有些责任。”

　　她看了裴晋心口处一眼：“我觉得，我留下的话，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裴晋愣住，姬瑶光的意思，是她知道裴晋身上的相思为何会疯长——可是，就算会有疼痛，裴晋觉得也可以忍受，但是想到姬瑶光这一走，只怕他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她……那种揪心的感觉，甚至超过了相思给他带泪的痛楚。

　　哪怕会因此而死，他也想把姬瑶光留下。

　　他始终不肯松手放开姬瑶光，僵持了许久，姬瑶光无奈地一叹：“好吧，我留下来。”

　　裴晋这才放开姬瑶光的手，姬瑶光起身回房，裴晋的目光不免又落到姬瑶光脚腕处的花朵——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但是他曾经见过那种花，在他的梦里，有着一大片红色的花海，里边花朵的形状，与姬瑶光身上的极为相似。

　　唯一的不同是，梦里这种花是红色的，姬瑶光脚腕上的花却是黑色的。

　　黑色的图案，似乎预示了不详，有如梦中的场景，就像他梦中梦到的女子一样，上一刻还像是来自九天之上的仙女对他温柔缱绻，下一刻却似来自地狱的罗刹，想要索他的命。

　　“你脚上的图案是什么？”裴晋还是没办法不介意，姬瑶光身上怎么会出现只有他梦中才见到过的花呢，那么姬瑶光跟他梦中的女子，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转生花，人世间已经灭绝了的一种花，”姬瑶光顿下脚步：“无根无叶，枝枝缠绕，只需要一颗种子，便能长成一片花海，然而一个地方，只允许一株存在，除非上一株死去，才有可能长出下一株，这种花极为顽强，会与其他植物抢占地方，有它在的地方，连草都无法生长，然而却又极为脆弱……开到极致无法再长的时候，便是它死去之时。”

　　“这也是一种蛊，它的名字叫‘轮回’，养蛊越多，它开得越盛，像你身上的相思一样，当花开到极致之时，便是我死去的时候。”姬瑶光回头看他：“生来便存在的诅咒，无论我轮回多少世，也无法摆脱的命运，去养蛊，去寻一个人，找到那个人是死，找不到那个人也是死，生生世世轮回的枷锁，是无解的蛊——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命运，所以，我会救你的。”

　　裴晋张开口，想要说那么让他来救她，姬瑶光却并没有裴晋开口的机会：“不要妄想着救我，你救不了的，我注定是养蛊人，很多年以前便已经被注定了谁都改变不了，你不必浪费力气，你做不了什么的。”

　　“既然你能救我——”裴晋不明白：“那你为什么不能救自己？”

　　“谁都救不了我，你不能，我也不能，这是我的宿命，”姬瑶光突然笑了：“更何况，我也未必能救得了你，能救你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只要你不背叛那个在你身上下蛊的人，你便可以存活，我却不一样，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注定要死去的。”

　　“你若真想帮我——”姬瑶光看了裴晋一眼：“就把你那些心思收起来吧，否则我想救你最后也只能是一句空话，就算我注定要死，也并不想因为自己而害死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