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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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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二十三岁,家住七锦巷12号,就职于知行小学,担任国文教师一职,父母早年亡故后独居至今。
他这人的经历太简单,寥寥数十字便简略地概括了一生。本田菊把那份档案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那人不过是这乱世中不起眼的一个,混杂在滚滚人海之中,普普通通、中规中矩。
可他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
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应有的不是这样的人生。
本田菊摇了摇头,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随手拿起书桌上用水养着的那枝桃花——已过了两天,那枝桃花隐隐地显出了衰败的迹象。
他坐在桌边托着腮翻来覆去地看那枝花,直到他的副官敲响了房门,他才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应了声,把那枝花插回瓶中,这才让他的副官进了门。
他的副官走到三步开外便站住了,唇角弯作温柔弧度。那是个比本田菊稍大几岁的少年,戴着一副圆框的玳瑁眼镜,即使穿着一身军装都显得温文尔雅,一派书生气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青年温和的表皮下是怎样杀伐果断的性子,他厌恶杀戮,但若是战无可退,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残忍。
本田菊抬起眼看着他的副官,眼里还残存着方才审视桃花的一点温柔。他问:“阿翎,有什么事情?”
那个被唤作阿翎的副官也回以柔和微笑,他说:“松山大校之前提过,淞沪会战结束后,留给了我们太多的伤兵,这些远赴异国争战的儿郎们急需要来自天皇大人的安抚和鼓励……而您无疑是皇室最佳的代言人,您若是有空,他希望您能够去医院视察一下那些伤兵们,作一些能激励士气的讲话。”
阿翎尽可能的把松山的指示说的婉转而易于接受一些,他知道这少年心高气傲,一不留神就会触到他的逆鳞,但出乎他意料的,本田菊只是静静听了,视线缓慢而冷漠地转向窗外,说:“慰问伤兵?用这样的手段把我推到上海各界的视线里,看来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接手这一切了。”
他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六岁开始学习汉语,十二岁能作八股文章,唐诗宋词都能信手拈来,我一生都做梦当个文人雅士,终老山水之间。”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少年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绿皮军车,苦涩地微笑起来,“……偏偏生在帝王家。”
阿翎从善如流地接下去:“如果您不愿去,那就不要去了吧。毕竟您是天皇大人特派的亲王陛下,不论身份还是军阶,您都没理由要对松山大校俯首帖耳,更何况您接到的指令是先隐藏身份,不要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大校总不敢忤逆天皇大人的意思的。”
本田菊愣了愣,看着这个从小和他一同长大、亦兄亦友的副官,皱起眉头,捉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阿翎推了推眼镜,狡黠地笑一笑,随手拿起靠在门边的那把黑伞,道:“今日正好闲来无事,您上次借来的这把伞,还没来得及去还呢。”
七锦巷12号。
本田菊握着手里那把伞,直愣愣地盯着黑漆斑驳的门板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过轻率,这样毫无准备、贸贸然地来敲一户陌生人家的门,他的生命中从未经历过如此莽撞的一场冒险。
犹豫良久,最终他咬了咬唇,把伞搁在门框上便转身想要离去,身后却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那扇门竟慢慢被人打开了。
本田菊下意识一回头,就看见王耀正笑意盈盈地单手撑门望着他,然后一俯身从地下捞起了那把黑伞,装着好奇的模样反复端详了伞身几遍,自言自语似地问道:“来了又走,这位先生莫不是走错了人家?可奇怪,这伞,倒像是我借出去的那一把。”
说罢,他一抬头,看着窘迫不堪的本田菊,面上的笑容愈发浓烈了起来:“咦,这位走错了人家的先生,长得倒也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王先生,你好,在下……”本田菊睫羽一闪错开视线,他很有点不习惯王耀的自来熟,斟酌着要说点什么,却被王耀打断了。
“好了好了,进来再说,”王耀把本田菊迎进屋里,一边笑道,“不要叫我王先生,我是个穷教书匠,只有一年级的小娃娃才叫我‘先生’的。”
虽是自嘲,他的口气却很风趣,一下就消融了本田菊的尴尬与不安,他也能开始尽量自然的回话了:“那么,在下就叫你‘耀君’,可以吗?”
“只要别那么生分,你叫什么我都应的。”王耀笑嘻嘻地打着哈哈,顺手把伞挂在门后,说,“其实大家一般就叫我老王,哪有你这么讲究的。”
趁着他挂伞的空档,本田菊偷眼打望着王耀家,那扇黑漆斑驳的木板门后竟然别有一番洞天,小小的院子铺着青石板,已经被踏得圆润光滑,院中摆着一张小石桌,一把纸扇被随意抛在上头。王耀在院里种了不少的花草,此时正值初春,一院子的郁郁葱葱、花木扶疏。
王耀回过头来,看见本田菊好奇打量的眼神,了然地微微一笑,信步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那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比在胸前,做个拱手的姿态,拉长了音调唱道:“我在清波门居住。这样大雨,柳下焉能避得?就用我这把雨伞吧。”
他唱得突然,本田菊愣了一愣,旋即就歪着头微笑起来,问:“……你唱的是不是京剧?”
“我唱的是《白蛇传》,”王耀把手上折扇随意一挥,挽了个花送到本田菊面前,笑意像水一样漫过本田菊的眼前,“在下许宣,见过娘子了——”
他欺负本田菊听不懂,占尽了少年口头上的便宜,看着本田菊乖顺地垂下眼帘认真思考的模样,唇角的笑容越扬越高,格外得意。
本田菊稍稍低着头,被齐头帘遮住的瞳子里游鱼般闪过一瞬的光,他趁王耀正得意,冷不防地一把夺去伸到面前来的那把折扇,就势敲在王耀的肩上,眼梢一挑,很有点骄傲意味地道:“京剧在下虽没听过,《警世通言》却读过,在下不过借你一把伞,你自比许宣,却叫在下白娘子,不是占在下的便宜是什么?”
王耀被他敲了一记,虽然不痛,却很是吃惊,他呆愣愣地问:“你明明是日本人,汉语却说得比中国人还要好,连这些志怪小说都读过,真是让我惊讶极了,小菊,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王耀话音未落,本田菊已被吓得脸色煞白,手中折扇都差点握不住,他强作镇定地把手中折扇放回桌上,借着背过身的动作遮掩住了面上的不自然,语气却佯作轻快地答道:“以前念书的时候,有个老师是中国来的,他时常给我们讲很动人的中国古代传说,那时候在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国家,正是因为喜欢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在下去年生日刚过,便来了上海。”
他说完,感觉手心里生满了冷汗,他说的其实并不能算假,他的家庭教师的确有一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兴趣也始于那位恩师,去年他十七岁生日刚过,便被天皇特派驻守上海,也的确是去年来的,他只是把事实中最重要的片段一掠带过,并不算是说谎。
他来上海这件事是第一级的机密,整个军部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若果让王耀得知自己的身份,两人不要再说交往,他的性命恐怕都难保全。
他忐忑不安地打量着王耀的神情,生怕他觉察出半点不对,只要本田菊一个暗哨,守在巷口的阿翎就会立刻破门而入给王耀脑门送上一颗枪子。王耀再俊秀风流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没理由为了一个刚刚结交的异国少年赔上性命。
他这厢紧张地吊起了一颗心,那厢的王耀却还浑然不觉,神态自若地伸手拨一拨倚着围墙垂下来的紫藤萝叶,一边笑盈盈地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做什么呢,找到了工作没有?”
“并未……在下现在,暂时住在、在姑父的家里,他在中国……做点小生意。”
王耀把那枝花叶挑上了竹架,很随意地说:”那正好,我在知行小学教国文,你既然喜欢中国的历史文化,下次我介绍你去当图书管理员。”说着说着,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张英俊的脸上显出一点尴尬的表情,他继续说着,声音却开始低了下来,“不过,现在正打仗,学校可能开不出很高的工资,就不知道你嫌弃不嫌弃了……你姑父既然做着跨国贸易,想来你也是富家公子,大概不在乎这点工资吧?”
王耀尴尬地笑了起来,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唐突鲁莽的青年了,见状,本田菊终于能够放下那颗悬着的心,暗自出了一口气,礼貌地回应:“当然不嫌弃,耀君有这份心意,在下感激不尽,可惜在下偶尔在家中要帮……帮姑父做些事情,恐怕不能天天出来上班。”
见王耀脸色略有低沉,本田菊又补上一句:“不过有机会,你能不能带在下去你工作的地方看看啊?”他抿着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中国的学校,会是什么样的呢?”
王耀盯着他白皙脖颈上的一根红绳,瞥到被衣领遮住的那枚玉坠的时候,微微地笑了。
他说:“好,有机会,我就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