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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年碎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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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云彩像火一样蔓延。王小帅把火生着了,灶膛的火焰和天边的云彩把他里里外外都照得熠熠生辉。他把昨天捡的槐木条、楮木条拢过一捆,抽出几根,在膝盖下方垫一下,两手一掰,就断成了小段,他又把小段柴火塞进灶膛,然后从中拣出一根做火棍,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那团火,那团火也不紧不慢地烧着,许久了,他见火不旺,就又塞了几块桐树枝子,桐木引着后发出啪啪地炸响,鞭炮一样还时不时会蹦出几个火星让人猝不及防,这是让王小帅着迷的一件事,他发现所有的柴火中,只有桐木的响声最大,而且年数越小的桐木响声越大,尤其将不满一年的桐木条扔进灶膛里简直就像扔了一包炸药,乒乒乓乓、噼噼啪啪能把里面的火苗炸灭,还会扑面溅出无数的火星,根本无法躲闪。王小帅觉得那桐木是在生气,甚至在咒骂,它似乎不想被火焚烧,但它和它们祖先的一样摆脱不了生火的命运。他感觉到木头在浴火中痛苦地扭动翻滚,他又看到那烧着的木头长出了金黄的翅膀,在灶膛里翩翩飞舞,仿佛蛹虫破茧后的狂喜。他开始渐渐相信那些树木封存着狂野的精灵,只有火才能把他们释放·······
王小帅的家在清水村外一里半,屋后是三座废弃的砖窑,累年不用,遍生杂木,在他家附近的田野中有不少这样的砖窑,大多都坍圮了,只有屋后三座还完好如初。除了这三孔旧窑,东西两所旧院子是唯一的建筑。他每天爬上山顶眺望四方,南水村在南,北水在北,东湾在东,清水村在西,还有一条蜿蜒的清水河绕过这几个村庄,穿过东北处的乱葬岗流向远方。
他经常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人,不仅他家的破房子离村子很远,还是外来的,而且他长得很丑,这一点让他很不好意思跟别人打交道,他时常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怪物。虽然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也很快乐,但他觉得这个荒凉的地方不适合称为故乡。
王小帅看见赵鹏举和孙成林在远处的麦田向他招手,他摇摇手,示意他们爬到窑上来。孙成林和赵鹏举是同桌,两个村挨得近而且只有一个小学,所以他们经常形影不离。
他们在窑顶的草丛里坐了一会,赵鹏举说:“咱们去水厂吧。”
王小帅两眼放出亮光,却不敢去。孙成林开始描述水厂里的鱼虾有多么多,河里的水有多么清,王小帅动心了,迟疑着寻了一条小路往窑下走。走到半腰时,孙成林大叫了一声,王小帅回身一看,一只大刺猬蜷缩在孙成林的脚下。赵鹏举乐了,弯腰去捉,却刺得他直咧嘴。王小帅折了几段树枝把刺猬拨弄到了窑下,然后拿了个竹篓子扣住,又压了好几块砖,这才对两个伙伴说:“好了,回来再玩它。” 赵鹏举可不去摸了,刚才被它一扎,手上还有血珠。一切都好了,几个人说笑着奔水厂去了。
过了清水河,到了乱坟岗。去水厂要穿过乱坟岗,王小帅听很多人讲过这里,可从来没走过,大人说晚上走这里会碰上“鬼打墙”,他不知道什么是“鬼打墙”,却对鬼有着深深的恐惧,不知道这个概念什么时候在心里扎下的根,或许生来就有。可他们毕竟走进去了,乱坟岗是片树林,他在山顶瞭望过,只是走在里面非常凉爽,那片林子草木、藤蔓、野花、相互缠绕在一起,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大大小小的坟包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出于害怕他们都没有说话,又走了半里终于出了乱坟岗,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又打又闹。
来到水厂时他们看见很多人在沉沙池边钓鱼,还有光着屁股游泳的。沉沙池很大,方圆有好几百亩地大小,王小帅有些害怕不敢在水边待太久,没一会就爬上了池北的土坡捉知了玩,赵鹏举是个捣蛋鬼,一会就和那里捉鱼的一帮大孩子玩到了一起,也不顾王小帅和孙成林了,欢天喜地的和他们找老鳖去了。
王小帅热了一身汗,他捞了几片荷叶盖在脑袋上靠着一棵白杨发呆,突然她听见不远处奏起了哀乐,又过了一会他看见那根被他经常眺望到的烟囱就在前面冒起了黑烟,他知道那就是火葬场。那烟冒了许久,被风吹向了北方。王小帅想被火烧掉一定很疼吧。
暑假第一天就那样漫无目的的过去了。很多年后乱葬岗变成了公墓,人死了拉到火葬场一烧,装到盒里,再就近放进公墓,万事大吉。如果不想花钱买灵位,就顺风一把将骨灰撒进沉沙池,也算尘归尘土归土了。可王小帅总觉得那个水厂的沉沙池实在不是个好玩的地方,火葬场烟囱里的烟尘、骨灰都落了进去,再变成自来水被城里人吃去,真别扭,想想都不是滋味。
回去的时候,夕阳西下,孙成林脑袋上顶了个荷叶,手里还攥着一大把月季花,他说要拿到家里种上。赵鹏举捡了个塑料袋,兜回了几条小鲫鱼,说要在水缸里养起来。他两都心满意足的回家了。王小帅回到家去看刺猬,却发现刺猬没了,那筐还好好的,砖也好好的,可刺猬凭空就消失了。白桂香说:“刺猬通仙,会遁地。”王小帅半信半疑。
他们在“山”上度过一个安乐的假期。王小帅和伙伴们一起爬山,寻找刺猬,摘野果,在窑洞里捉迷藏,在树丛里折几根木棍做兵器扮侠客,分封山头落草为王,他们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探索,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的欢声笑语。窑上有隐秘的地方,有开阔的地方,比如北坡很陡峭,下面靠近“鬼藤”(一种植物)林的地方长满了青苔,走这个地方就需要勇气和技术,而西坡有条小道直通三座山顶,南坡和东坡难度相当,但爬上来也需要很大的功夫。
最神秘的是窑洞,每孔窑有一高一低有两个洞口,高的在“山”腰,低的在“山”脚,里面像一个倒扣的漏斗,上面圆形的孔洞露着天,高低两个平台,原是放砖坯的,四周还有大小八、九个藏在墙壁里的烟道,直通“山”顶。地上散落着许多碎砖,下面的窑坑里还残留着高温窑烧后的琉璃渣,被熏黑的穹窿上经常倒挂着几只瘦弱的黑蝙蝠。他们在土堆里逮土鳖(注:昆虫,可入药),钻到烟孔里玩地道战。有时还会惊悚地与一条手腕粗细的大灰蛇不期而遇。
据说当年这里烧出的砖瓦有很多都用到周围的村舍上。自从窑场废弃后,这几孔窑就成了人们心中的地标,几十里内的陌路人只要说起窑就能成为熟人。
那些年城里的部队常有人来,在窑洞的墙壁上用红漆写上奇怪的标记,并告诉白桂香不要告诉别人。那些天,部队来拉练,一大帮穿迷彩的小伙子跑得通身是汗来到王小帅家问附近有没有红漆写的字,白桂香心好就告诉他们在屋后窑洞里。有时候忙就不理他们,王小帅就领他们过去找。有一次怎么也找不到,过几天王小帅在清水河桥墩上看见标记,可惜已经没机会告诉那个操着南方口音的解放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