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曲》东未明

5、第五章

　　“前辈竟是魔修？！”奉天明好不容易自坑中爬出，灰头土脸、神情沮丧，听到九真自陈身份时，面上显出十二分的惊讶，“可是魔修不都是血气缠身、凶神恶煞的样子吗？！”
　　九真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对那“前辈”的尊称却不置可否。奉天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我是说，前辈如此瑰姿艳逸、高标出尘，一点儿也不像是魔修！”末了还讨好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这种话，你还是留着哄哄未出山门的小师妹吧。怎么？澜沧剑宗的长辈没有教导过你，魔修中也有修道法、蕴灵力的人吗？”九真半垂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咦？前辈怎么知道我是澜沧剑宗的弟子？”奉天明又是一副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
　　“修行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九真面色淡淡，并不想再往下说。百多年的相处，与剑宗青年一代的的佼佼者共同进退不知多少次，难道还不够她了解一名澜沧剑修吗？澜沧剑宗大宗气派，弟子出门必定统一着装、以示外人，虽不说诸敌莫近，却也很好地起到了警示外人的作用。诸道之中，剑莲纹饰可说尽人皆知，剑宗大名，可见一斑。
　　“前辈是否与师门有旧？”奉天明敏感地注意到九真的神情变化，也不知心中联想到什么，语气竟一变而兴致勃勃，“我入门虽不到百年，却也知晓门中许多秘事，”他瞄了九真一眼，自顾自地露出一个“我什么都知道”的笑容，加重了语气，“宣明峰的宋与寒师兄有一个未婚妻，据说容颜绝艳、天资纵横，但是宋师兄一直无意成亲，最近又宣布闭关百年，不到化神决不出关。落雁峰的陆丹宸师叔和红叶城的湛清妙往来甚密，宗门上下都猜测他们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有九曲溪的莫长生师叔，听闻转修无情剑道之后就与曾经的爱侣恩断义绝了……”
　　九真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着这个滔滔不绝说八卦的年轻剑修，只觉得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和他说不出的相配。然而待他把澜沧剑宗上下数的出来的俊彦都报了一遍，九真却发现并没有听到那两个熟悉的名字。
　　“前辈？”奉天明见她不说话，沉着脸，不由得心中唬了一跳。他眨了眨一双大眼，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柔弱模样。
　　“你……可知晓景行真人的近况？”九真思量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明明这是可以从重火殿中获取的情报，她却十分抗拒于亲自查阅。此刻问出了口，她只觉得心中一紧，感到说不出的复杂。
　　景行真人？原来前辈中意的人是景行师叔吗？她竟不知师叔已经进境元婴了吗？心中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奉天明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继续以谈论八卦的语气吐露有关景行的各种秘事。
　　“我对景行师叔并不太熟悉。我入门时他早已闭关啦。不过门中师叔伯曾提起过，景行师叔从前有一个红颜知己。听说是落音门的一位前辈，不过早已重伤失踪了，”奉天明的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惋惜之情，“百余年前，师叔和前辈并称骄子，‘琴歌双绝’之名传遍真水界，简直是打遍青年一代无敌手！惜哉！天妒红颜，前辈不知所踪，景行师叔痛失所爱，一蹶不振。追查多年后尚无结果，憾然闭关。”
　　奉天明长长叹了一口气，面上神情简直就是在说“恨不早生一百年！”了。
　　九真垂了眼，淡淡地道：“竟是如此。那真是可惜得紧了。”
　　真是，太可惜了。
　　若景行当真如这少年所说，是为她而闭关百年，说不得她也会十分感动。
　　然而，她了解他。
　　那个人，是得了雪峰山陆雍真传的“澜沧之秀”，是手握与“星辰剑”一脉相传的“星河剑”的凝晖堂首席，是修炼了“星辰剑典”、剑心通明的天才啊！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同伴而颓废至此呢？不过是，全其大道罢了。
　　他们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心头盘踞多时的那股闷气终于舒散开来，她在这一刻，终于明见了本心。属于九真的道从未如此清晰地显现在她眼前，虽然还要越过山水阻隔、荆棘业火，然而，华光普照，她的心中已是一片坦途！
　　一念通达。一通而百通。
　　耳边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清脆又细微。九真心中一动，压制住了这个变化。她微微一笑，眼中那无形的坚冰融化了：“多谢你告知我景行真君的往事。”
　　奉天明乍见她如冰破雪化般的笑颜，不由得一呆，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到：前辈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只是怎么改口叫师叔真君了？我方才似乎并未说过师叔现今的修为？
　　九真又是一笑，见奉天明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红了脸，倒是觉得十分新奇。她掩了掩嘴边笑意，说道：“相逢即为有缘。你既叫我一声前辈，我便想法儿带你出去便是。”她能顿悟，少不得也有这少年郎几分功劳，他虽不知道，却也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前辈！”奉天明一脸惊喜，“多谢前辈！我已在这里困了多时啦！”他神色一正，躬身一礼，显是拜谢九真援手之恩。毕竟，不是所有修士都和九真一般，在此等情境下还愿意无偿相助的。等闲之人，袖手旁观、自寻他路方为常态，奉天明虽不是什么都懂，却也并非一无所知。他正色道：“得前辈援手，晚辈天明不胜感激。还望前辈告知名号，日后天明必将有所报答！”
　　九真显是心情极好，她摇摇头，道：“我不用你报答，这都是你该得的，”见奉天明眼含疑惑，她并不打算解释，道，“我自小镇外入，遍寻四周，不得出路，神识扫过发现了你，便过来瞧瞧。不知你是如何进来的？“
　　奉天明暗暗在心中记下这人情，道：“我一经传送，便到了这里。这镇中空无一人，家居物什皆在，却不见有凡人的行迹。”仿佛这里的人们只是出门去了，下一刻便会回来。然而，依托于大派宗门的小镇凡人，平日所做，不过是替宗门管理凡间产业，又该是何等大事，才引得所有人尽皆外出呢？
　　奉天明心中存疑，在镇中来来回回搜寻了多次，翻出了镇长家的账本。令人吃惊的是，这账本历经千年却还能保持原样，叫人不得不感叹大宗门之财大气粗，就连凡人记录产业进项所拥的账本都是用千年不烂的雪堂宣订制的，更不用提那镇长书柜中摆放的整整齐齐一排的沉香墨了。
　　九真听罢，沉吟片刻，道：“这镇中定是发生了大事，极有可能是宗门遭逢大变。按说，这等小镇内定当设有传送法阵，然而我却一无所获……”
　　“……”奉天明同样全无头绪，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仔细回忆自己传送进来的经过，目光扫过那青石板路面，不由得呆了呆，“前辈，这宗门用得起雪堂宣、沉香墨，却铺不起白玉石吗？”
　　“嗯？！”九真一经提醒，立刻反应过来。没错，依照那账本和墨石来看，小镇中人必定生活十分富裕，又怎会在镇中以青石板铺路呢？只有凡间的边陲小镇才会使用这种表面粗糙、颜色暗淡、唯有重量可取的筑城之材来铺路，盖因地大物薄耳。青石命贱，产量又足，当地人不光用其铺路筑城，还以此来建房堆炕。
　　她与奉天明在那大坑边站定，细细观察，果然觉出了破绽。
　　“你退后些。”九真吩咐一句，便解下背后琴盒。朴实无华的黑布一除，便露出古朴雅致的琴盒。奉天明退后几步，面上神情是止不住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九真轻轻打开琴盒，只见盒中放了一架乌木古琴。琴身无华，玄色琴弦愈发不显。这琴额之上本有的题字早已模糊不清，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曾是令天下乐修心向往之的千古名琴。
　　只见九真席地一坐，将古琴置于膝上，大臂垂直，小臂平，右手投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即便以奉天明那堪称浅薄的乐修知识，也能听出这是一首真水界乐修入门的曲目《春雪》。寻常乐修弹奏此曲，多是为舒缓精神，取其“融雪消冰，万物复苏”之本意。落音门的乐修更为出众，可弹奏此曲，助人精神昂扬。然而，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首入门级的乐曲，用在此时，也不知有何等效果？奉天明继续不发一言，凝神静气地观看。
　　那古琴看起来毫不起眼，但一经弹奏，音色却是十分优美动人。《春雪》的旋律十分简单，如清雅的小调，曲风由安静转变至明快，生动展现了冬去春来的淡淡喜悦。
　　奉天明专注地听着乐曲，恍惚中仿佛看到雪花消融，溪水潺潺，耳边更是传来了清越的流水声。他惊讶地抬头，只见不知何时，他已身在原野之中。残雪点点，掩不住新绿嫩芽；溪水淙淙，犹有碎冰相撞。
　　他活见鬼一般地瞪着这清新的春景，只觉得前辈果然深不可测。能把一首入门级乐曲弹出这等“入画”的效果，不说那等老怪，落音门中也就只有那些万中无一的天才才能做到了！
　　一个悠长的尾音之后，奉天明蓦地回过神来，知晓一曲终了，他定睛一看，简直要给这前辈跪下了！
　　那一地的青石板早已不见踪影，就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板下黄土也无影无踪，显现出来的是水白玉和黑星石铺设的路面。一白一黑二色板材将路面清晰地划分出行人道、车马道，甚至还未摆摊小贩留了足够的位置。
　　《春雪》还能这样用？！来不及感叹，奉天明又瞪大了双眼。
　　“这……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奉天明惊呼一声，蹲下身满是痛惜地抚摸着光润的地砖，“这这这可都是阵法用材啊！！！竟然拿来铺路！！简直是岂有此理！！！奢侈！！！浪费！！！败家！！！”
　　九真早已收起琴站起，看着奉天明那副恨不得把地砖全部挖出带走的架势，不由得莞尔一笑，道：“确实是财大气粗，却也说不上是奢侈浪费，”说完，她侧了侧身，露出纤指一点，“你瞧瞧，那可不就是传送阵法么？”只见青石板消失后，地面整整下降了五尺，在奉天明之前砸出的大坑之下，一个闪烁着墨蓝色光辉的法阵出现在眼前。
　　“前辈！”奉天明猛地反应过来，不由得上前几步，笑得异常开心，“我们可以出去了！”
　　“嗯。”九真颔首，看着奉天明冲到法阵旁，自己则细细查看分析这阵法的绘制。观其笔法符文，应当是三千年前的制式。只是她不曾专修阵法，再多的也看不出来了，只知道这确实是个传送阵法，传送地点应当是确定的，如此说来，确实是能出去了。
　　“前辈，我试过了，阵法还能用！只需要输入灵力就行了！”耳边传来奉天明充满活力的声音，她抬头去看，只见少年笑得灿烂夺目，就如同阳光下的湖泊，令人见之心喜。
　　——他的宗门长辈一定对他悉心呵护、万般照顾，唯此才能养出这么一个天质纵横、赤子之心的人物。九真静静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