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鬼》不归墟

36、御魔·终曲

　　水云心的攻击再次激怒了怪物，致使它发起更为猛烈的反击。但见它近乎狂乱地在藤蔓和木神兵组成的林海中穿梭撕扯，眼看着就要到达水云心所在的区域。就在这是，一道身影忽然掠入场间，挡在了水云心身前。

　　禅镜左半边的身体变得通红，右半边则腾起熊熊的幽蓝色烈焰。众人看到，在那火光摇曳处，无数根如烧焦树枝般的黑色物体从“恶魔手臂”里伸出。水云心阅历颇丰，一见那些东西就立刻认了出来。她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你怎么会......”

　　禅镜没有回头。他盯着不远处冲杀而来的怪物，无声笑道：“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当日在鬼牢山时，二师兄便提醒过我，很可能会遇到今日这样的局面。真的没想到，这次居然被他言中了。”

　　他笑得有些无奈，亦有些悲伤，但在他发亮却又黯然的眸底深处，似乎隐藏着一段不能为人知晓的隐痛。

　　在这个世上，只有三个人了解他的身世，洞悉他的过往与劫数。很凑巧，今天他们都不在自己身边。其中一个，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剩下的两个，都留在了那场不可能赢的战斗里。假如时空不可逆，他现在早已变成孤家寡人了。就好像十几年前那样，无助地躺在鬼牢山烟瘴弥漫的深山老林，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理睬。

　　这么多年了，虽然当时的记忆已变得十分模糊，但他还是很害怕那种感觉。——孤身处在妖魔肆虐的荒山，那种被遗忘、被抛弃、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感觉。若不是神秘人为他种下了魔灵，若不是师父不辞辛苦寻来带走了他，若不是两位师兄任劳任怨地照顾他长大，只怕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什么禅镜出现。

　　十几年来，他一直想做点什么，好报答师父和两位师兄的恩情。只要今日一役自己和这怪物同归于尽，那么所有人都会好好活下去了。

　　***

　　“别做傻事！”身后水云心忽然说道。

　　禅镜回头，冲她笑了笑道：“你果然聪明，不愧是莲湖谁家的女儿。”

　　水云心摇头道：“这么简单的逻辑，很容易就能理清。我只劝你，在没被逼到绝路之前，不要贸然行事，更不要去想所谓的‘大义’或‘牺牲’。”

　　禅镜苦笑，问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水云心凝视他的眼睛，坚定说道：“办法总需要时间去想。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强者、高手，总可以想个眉目出来。”

　　“没有时间了。”禅镜叹息道，“你比我更了解当年那件事的结局。我师父死了，两位师伯也死了，你母亲重伤，到现在还没能痊愈，林家、白家和陆家，更是永远从人间消失了。那一战，江城死伤过万，损失惨重......而这些，都可以不用发生，只要......”

　　“只要什么？只要你去送死？！”水云心厉声打断他道，“你以为你是谁啊？真把自己当英雄、当佛陀，想拯救全城百姓于水火？！你，凭什么！”

　　水云心的脸胀得通红，能看出她是真的生气了。鲜有人知道，身为莲湖水家的传人，她一向讨厌所谓的“为苍生舍命”的道理，更厌憎某些人拿这种狗屁道理去要挟强者。没有谁生下来就要为别人牺牲，一个人之所以强大，往往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是为了天下苍生的期望。

　　禅镜诧异地望了她一眼，问道：“你这么想？”他有些不相信，水清秋的女儿竟会抱有这种观念。

　　被他这么一看，水云心的表情一下变得不自然起来。

　　禅镜了然，笑道：“看来你并非不懂，而是不愿意去懂。也许再过些年岁，你便会认同我的做法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而且我之所以选择这么做，也是因为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水云心皱眉道：“苦衷。”

　　禅镜点点头，苦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也是刚刚才确定的——那个选择用自己的血肉和灵魂献祭的小子，应该就是我的父亲。”

　　***

　　“什么？！你是说，那个林克是你父亲？！”水云心彻底震惊了。

　　从外表上看，林克与禅镜的年纪相差不远，要说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可能还靠谱点。但水云心没有忘记，现在是十五年前，在林克和禅镜之间，横亘着十五年漫长的光阴。

　　“确定？”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禅镜点头说道：“错不了，我能真切感受到，那怪物体内涌动着和我相同的气息。”

　　听到这话，水云心沉默了，她发现这很可能就是事实。林克现年二十五岁，再过个十五年，就是四十岁，刚好是禅镜生父该有的年龄。他是林家的养子，根据之前的观察，他在林家的地位肯定不高。如果林克在外面拈花惹草，一不小心教哪个女人怀上了孩子，那他肯定不敢同家里人说。若女人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林克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法子让他们永远封口......虽然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是会做这种事儿的人，但这些年跟在母亲身边，水云心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最毒毒不过人心。

　　她知道任何劝说都于事无补了。如果换作是她，也不会眼睁睁看别人杀死自己的父亲，这一段孽缘，只能由他自己来终结。

　　但她转念一想，又发现这逻辑不对啊。别人不能当禅镜的面杀死他的父亲，难道他自己就可以？为母报仇，所以弑父吗？这道理根本讲不通啊。

　　就在水云心为这事儿纠结的时候，禅镜已经御气冲到了前方。此时怪物离他已不到十米，抬脚仿佛就能把他给踩扁。而事实上，那怪物确实也这么做了。但不知道为何，它的动作突然凝滞在了半空。

　　“嘭！”

　　伴随一声巨响，禅镜的身体爆裂开来，化作了一团无比浓稠的黑气。更准确地说，那甚至不是黑气，而是一团墨汁，或者书里记载的那种漆黑的能够燃烧的油......人们从来没见过如此浓郁的邪魔气息，而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气息竟然是从凌城云深寺的方丈体内跑出来的。

　　阿悟心道，这人身上种的哪是魔灵啊，简直是一位魔族的王。

　　***

　　“他想干什么？！”

　　“他到底是谁？！”

　　“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看到这一幕的人纷纷惊叫起来。而在这些人中间，只有极少数几位弄懂了禅镜的意图。

　　“他是想和这孽障同归于尽啊！”白乐仁拈须惊叹道，“想不到这位小师傅体内，居然封印着如此恐怖的魔物！只是......他能够成功吗？”

　　陆金海眼睛微眯，沉吟道：“用魔躯对冲......他为何会使用如此诡异的战法？我记得这种法术好像只能用在血脉相近的魔族之间啊......”

　　白乐仁道：“难不成，他和林家那逆子有什么关联？”

　　陆金海摇头道：“不清楚......此事值得我们好好查一查。”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是说，如果我们都活着的话。”

　　说话间，那边的战斗已拉开了序幕。怪物显然看穿了禅镜的战法，转眼便散掉了包裹在外部的物理护持。无数块巨石轰然落下，在禅镜身前堆成了一座小山。无数魔灵从那些石块的内部钻出，汇成了一片汹涌的魔灵海洋。

　　魔灵、魔气一相逢，瞬间便斗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是黑龙立潮头，一会儿是怒海卷残生；一会儿是尾拍水沫散，一会儿是浪溺金麟殒。灰黑的魔灵挟着浓黑的魔气，浓郁的魔气撞着乌合的魔灵，看情形暂时很难分出胜负。

　　陆金海高声道：“我们也过去帮忙！这又不是什么公平的决斗，这么多人杵在这里干嘛？！”

　　白乐仁却犹豫道：“他们正打得难分难解，我们若贸然上去帮忙，反而有可能扰乱小师傅的阵脚。”

　　陆金海道：“不用担心，魔灵与魔气虽战在一处，却并不相容。我们只须消磨怪物的实力，给小师傅多争取一些获胜的机会。”

　　说罢，他便带领众人来到了场间。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混战。在场所有人全部上阵，与那些乱舞的魔灵相抗。

　　很快，敌人就明显不支，在禅镜的攻击中败下阵来。

　　随即黑雾散尽，视野里唯一剩下的，只有两滩漆黑的烂肉，分不清哪滩是林克，哪滩是禅镜。许多人强忍着作呕的欲望，才没把刚吃的晚饭吐出来。

　　周遭安静得出奇。良久，人们才反应过来，这场天大的浩劫，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

　　***

　　除却留下来修补阵法的几位阵师，以及陆家和白家的两位家主，其他人全都分头去抚恤灾民了。阿悟让林家的下人取来一只木匣，将禅镜和林克的遗骨合殓，然后交由白乐仁代管。

　　水云心默默看他做完这一切，叹了口气，转身问两位长辈道：“这个林克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何偏要向魔灵献祭呢？”

　　陆金海也叹道：“多半是年轻气盛，选错了路吧。”

　　白乐仁道：“他是傲天的私生子，听说在林家过得并不如意，经常被弟媳妇和林放刁难。再加上禅镜的事......唉，本来挺懂事一孩子，可惜了。”

　　陆金海道：“是啊，不管他犯了多严重的过错，终究还是可怜人。二位且放心，作为长辈，我们一定会妥善安排他们的后事。”

　　阿悟和水云心拱手致谢。

　　便在这时，一道眩目的彩光从天而降，耀得众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待到重新睁眼时，阿悟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青城的城门外。

　　“这里......是十五年后吗？”水云心试探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入耳只有呼呼的风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