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漫容与

1、全文

　　三月三，桃乍放，柳抽芽，初娇新嫩，姗姗可爱的很，簇了万树芳菲淡色，裹了一天鹅黄蚕茧，引得游春人纷错如织赴西湖。
　　然而有清佳之景，未必有好事附之。
　　古有东晋书圣王逸少，携了众友，于这日会稽兰亭曲水赴觞宴，名为修禊雅事，为的是避邪。
　　今有落拓公子苏清彦，形单影只，在这天杭州西湖堤岸慢徘徊，看似游春闲趣，实乃为愁钱。
　　说起这苏清彦，就不得不扯扯他祖上三辈。
　　有道是说得好，积德百年元气厚，但这用在苏家，则总有那么些别扭；又有道是，三代积德，儿孙满福，这对于苏清彦来说，则是十足十的讽刺。
　　这苏家在距这杭州遥遥万里的成都府也可算是堂堂大户。苏家世代行商，家资甚厚，却也乐善好施，因而在当地人缘匪浅。可惜的是苏家历代广纳福泽，却单单泽润不及自家，只得来这近三代一脉单传，以至门庭稀落。
　　虽是如此，却也是三代行商不改，只是到了这一代苏清彦身上，便有了转机。
　　转机非来自苏清彦本人，而源自他的祖父。想是当年行商曾吃尽污吏贪官之苦头，苏老太爷某日终得顿悟——有钱不如有势，行商不若做官。于是，苏清彦满一岁之机，搭季抓周之时，义无返顾地死攒住那枚粘了通体芽糖的羊脂白玉印章哭着闹着不肯放。苏老太爷乐得其所，谓孙儿将来必当官运亨通，于是取了四书五经供奉之，以待有朝一日御前夺魁，以荫其室。
　　苏老太爷算盘打得响，小孙儿却是诗书念得苦。幸好这苏清彦天资甚高，过目不忘，玩爬滚打着，十数年过来了，却也应付着混了个举人来做。一朝会试，苏老太爷只望独苗孙儿中个头彩，关系是托了又找，门路是扣了又问，离别之时又愣是带着病柱着拐杖将孙儿送出十八里又十八里，长桥更兼短桥，其希冀之心日月可昭天地可表。
　　苏清彦是垒了一身家债赴京试，携了书僮一路行舟顺流下江南，两岸景色是无心观看，心事想来是烦了又乱。如此数月，舟行无语。一朝到了杭州，赴了春试，出了榜，小僮跑去却是看尽孙山不见名。
　　虽说心思本便不在这官道之上，却也无颜回见家中父老，苏清彦写了封家书，改年再战云云慰藉，强遣了书僮回成都老家传送噩耗兼再骗取些钱财回来，自己却独坐拥享这十二分山外青山楼外楼。
　　到底是打小被手心捧着怀里揣着嘴里含着，连日看尽杭城色，饮尽临安酒，也耗尽了囊中财，人一穷，自然是损尽心中气。有钱时挥金如土，没它时你便是土。如今眼见着小书僮一去无归到来年，苏清彦想着吃完上顿没下顿，过完今日不知明日宿何处，想要袭承家志姑且做点买卖来渡日却是苦无本钱付，不由地心急乱徘徊，徘徊又踌躇。
　　这不，三月三，大清早在客栈老板的催债声中烦恼而去，随人潮出了涌金门，往西湖而来。
　　事到如今，苏清彦哪有心思游春看景，一路是哀声又叹气，叹气又哀声。行到断桥处，凭栏怅一抬眼，物皆着我之色，唯见漫天的灰青，哪有一分初春西子的和颜淡色？不由地心下暗骂古人胡诌乱嗑。
　　正怅惘着，便听身侧有人笑道，“这不是苏清彦苏兄么？”
　　苏清彦转身瞅来人，但见两弯新月朗盈盈，便知是春闱同场亦落榜的薛礼，心中稍慌，忙作了一揖，道，“薛兄，久不见。”
　　薛礼素来是一副笑脸，手中描金扇一收，拍着桥栏道，“既巧逢，不若去痛饮一回！”说罢，也不等苏清彦回应，便拉了他往望湖楼而去。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苏子醉咏望湖楼，是为雨时；薛苏二人共登望湖楼，却是晴日。这一雨一晴，景致便大为不同，可惜的是此苏不若彼苏，文彩不及，豁达怎比，平白费煞了这大好风光景致不说，那末句“我本无家更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更是教此时的苏家公子禁不住好一阵面红。
　　薛苏二人在楼中挑了个雅间坐下，唤了满满一席酒菜，严窗闭门，对座边谈边饮。苏清彦却是越谈越不自在，越饮越是心慌，原来那薛礼是越坐越近，越坐越近……

　　三月三，一切便如女儿家心头那株花，轻轻绽，静静开……
　　对面一个个桃红柳绿，眼波儿荡，裙角儿扬，直把李青鸾看得心头鹿撞，面颊红霞。
　　“你可真是招人喜欢，我若是你便好了，总不至做个供人使唤的小倌。”
　　同是天涯沦落人却未必是知己相惜人，身旁站着的年仅十一岁的朱姓少年如此不知死活地羡慕着他。
　　李青鸾啐了他一口，“你乐意做砧板上的肉，你做去！”
　　眼见着人堆里那位端着团扇隔着脸的“腼腆少女”喊了高价成了交，李青鸾趁此时机撒开双腿死命逃，身后是一堆红红翠翠排了长长街一条，再就是那没天良绑了他来人市叫卖的人贩子穿花寻路急得直把双腿跳。
　　说起那群人贩子，李青鸾是止不住的泪要流，恨不能上天控尽其罪入地诉穷其恶——好好的一个十八男儿郎，却被你当作十岁幼儿拐？你说罪孽不罪孽？
　　一个要跑，一个要追；跑的冷不防会撞见前头三五成群游春人，追的时不时得拨开身际悠悠长长围观群；跑的出了钱塘门，追的过了玉莲亭，直到那名不符实的断桥边上……

　　眼前的人儿是越笑越灿，苏清彦心头是又寒又颤，拨开肩头的手，强撑笑道，“薛兄若是醉了，苏某送你回去。”
　　薛礼借了醉是双手你方唱罢我便登场，苏清彦装着醺是手脚并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此嘈嘈又切切，切切复嘈嘈，小二上楼来敲门问了数回询，两人皆是回应“无事”死活不开门。
　　薛礼久不得逞，却依旧是吟吟巧笑，只道：“苏兄，那会试最后一日，你去了何处？”
　　一句话道得苏清彦变作木雕，心中惶惶又错乱，平白被吃了不少豆腐。
　　薛礼接着也不再胡闹，取出插在颈后的扇子，甩了又收，收了复甩，笑得胜似狐狸，“薛某本无心为官，赴考实为家父所迫，因而特意落榜，好落得一副清闲，却不知苏兄是为何未赴那末试？”
　　苏清彦起身推了窗，笑道，“你即知我，我亦知你，同病相怜何苦相欺？我家在西蜀成都府，你家在眼下杭州城，是我苦还是你苦？”
　　薛礼斜睨笑道，“相欺不敢，现在倒是你在要胁我才是。”
　　苏清彦冷笑一声，“人被逼急了，自然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薛礼笑得极璀，道，“何须我逼你？你如今身无孔方兄，迟早是穷途。”
　　“原来，今日这断桥之上并非偶遇。”苏清彦冷哼一声，白了薛礼一眼。
　　薛礼笑，“又何止是今日，你那赴家传书的小僮经年未归……”
　　苏清彦一时气冲脑门，啐了他一口，起身便欲出门。
　　薛礼一把拦住，再笑，“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不若你我赌上一局？”
　　苏清彦回身眯着眼，“赌？”
　　薛礼手中纸扇“嗖”地一收，敲着桌沿，缓缓道：“你赢，我倒贴；你输，便从我！”
　　苏清彦再啐他一口。
　　薛礼无动于衷，将扇插回后颈衣襟中，自怀里取出三枚骰子，一张千两银票，笑道，“你赢，这银票归你；你输，你人便从我。”
　　苏清彦冷笑，“你果是一只狐狸，不论输赢，总是我欠你人情。”
　　薛礼故作其态“哦”了一声。
　　苏清彦已然坐下，“我赢，得了银票，自然要感激你接济之恩；我输，却断不会从你，自然又欠下你一份人情。”
　　薛礼只笑，“赌还是不赌？”
　　苏清彦眯眼笑道，“当然赌！反正无论输赢，吃亏的总是你！”
　　薛礼只笑不语，先掷，二，四，六。
　　苏清彦也不多言，末掷，三，五，五。
　　薛礼笑着抢在苏清彦前头喊道：“不才赢了。”
　　苏清彦一脸铁青，只恨先下手为强，后张嘴没法勉强。
　　薛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静待佳音。
　　苏清彦一脸恨恨白眼看他，久不作声。
　　“你既不从，总得还个人情。”两人耗来耗去，薛礼终于耐不住了，打了个响指，笑胜春光，“不若，今日这酒菜钱，你付了。”
　　苏清彦切齿暗骂了一声，想着他既是有意刁难，自是不会轻易作罢，好歹也得给他个交待。抬眼见楼下一湖春水盈盈，心中一动，走近窗边，一如当初周岁搭季死攒那枚印章的义无返顾，举身赴西湖，跳下了那望湖楼。

　　三月三的人，游春共醉冶，扯却平生诸般烦恼丝。
　　三月三的风，吹面却不寒，拂衣如摆柳，袭人若相拥。
　　三月三的水，澹荡又涟涟，多情自纯恬，胜似玉壶春，诱人又醉人。
　　苏清彦是甘愿沉溺，李青鸾是身不由己。
　　逃到断桥处，四处求救无人理，眼见着人贩子追赶上，明知斗不过，跳湖又不识水性，再逃又没了气力，李青鸾无可奈何只有停步认命。
　　哪知人贩子人太多，一个紧急刹，后边的撞着了前边的，前边的顶着了要追的。
　　李青鸾就这般无辜枉做了青天白日睽睽众目下的寻死觅活投湖人。

　　这边厢是身遭拐卖陷囹圄，那边厢是身无一物入穷途；这边厢是力排万难逃生天，那边厢是暗计脱身罢酒钱；这边厢是身不由己堕断桥，那边厢是义无返顾把湖跳。
　　桥头无一人下水救人，楼上只一人结舌发愣。
　　桥头人贩子心疼钱，想着把绳套结，寻来又觅去，只得干瞪眼。
　　楼上薛公子心中怜，无奈将饭钱结，思前又想后，终是叹息连连。
　　水花溅得漫天，水声响得彻天，人声吼得震天，水中人却并不打算升天。
　　浮浮又沉沉，沉沉又浮浮，挣挣扎扎，翻翻滚滚，呼呼闹闹，喘喘嚷嚷……
　　眼前是忽如流星迅疾过，脑门是乒乓响如门板扣。
　　这边厢是开口大骂堕个湖还遭石撞，那边厢是心中暗讥三代积德果有福祉。
　　而后是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走走爬爬，磕磕碰碰……
　　末了，便是幽幽暗暗，冷冷寒寒，昏昏沉沉，清清静静……

　　苏清彦的梦，是一地灿灿黄。
　　李青鸾的梦，是一天淡淡蓝。
　　苏清彦敞开怀抱，抱得黄金乐陶陶。
　　李青鸾撑开双臂，拥得逍遥喜盈盈。
　　苏清彦被黄金耀醒。
　　李青鸾遭谁人踹起？
　　“你为何趴在我身上？”——明明是扑得满地黄金，为何反遭人抱？可见，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谁趴你身上？我还没怪你无故踹我呢！”——明明是喜得自由揽清景，奈何美梦遭人踹醒。可见，从来梦好难留，千古逍遥难赊。
　　“你是谁家的小孩？”苏清彦问。
　　“噗……”李青鸾喷了他满面。
　　李青鸾咬牙切齿：“老子今年十八岁！”
　　“噗……”这回自轮到苏清彦喷，打死他也不信！
　　腹中水喷干净，围观人走干净，四下一时是安安静静。
　　人贩子没了影，薛公子不见形；李青鸾松了气，苏清彦宽了心。
　　松了气的开始暗筹划：“如今又无去处，这书生看来单纯，不若赖上他去也好混混吃喝来度日。”——可见，人贩子确未拐错人。
　　宽了心的早已暗算计：“如今身无分文，这小孩看似傻笨，不若骗去卖了赚些钱来解燃眉困境。”——可知，人急了，不要说跳湖，跳坑他也敢！
　　白堤之下，水光潋滟。白堤之上，纷思错结。苏清彦看着李青鸾，李青鸾盯着苏清彦，彼此皆是一笑，那璀璨笑颜下，皆藏着一样的黑心思。
　　“我叫……李四。”
　　“在下苏三。”
　　“我……”没有去处。
　　“我……”身无分文。
　　“唉呀！好痛！刚才你那一脚好似踹伤我了！”
　　“是么？那在下这便带你去看大夫！”
　　“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
　　于是，苏清彦义无返顾背了个累赘李四，自以为是得了宝；李青鸾身不由己攒了个空钱袋苏三，自以为是有了倚靠。
　　“咦！对了，为什么你身上也是湿的？”
　　“为了……救你呗！哎，你怎么会堕湖？”
　　“我……游湖时……被人挤下去的。”
　　“噗……”
　　“有什么好笑的？”
　　“的确是一点都不好笑。噗……”
　　“你还笑？”
　　“……”
　　“你头上怎么有个包？”
　　“你头上不也有个包？”
　　……

　　你算计，我算计，算来算去难成计。
　　两个时辰后，本该被卖的人还在，原就无钱的人更穷。
　　“真是歹命，什么人不好捡，捡了个人牙子逃失的人货，结果倒贴我欠上一身的债。唉，此生无望！”这边厢在无奈□□。
　　当然，本想着混吃骗喝的人无端干上了苦力，五谷不分的人倒没来由得了个小倌。
　　“真是倒霉，什么人不好赖，赖上个四体不勤的穷书生，到头来要我服侍他来把债还！唉，苦啊！”那边厢在咬牙切切。
　　为什么……不逃？
　　逃？咦！的确是个好法子。
　　于是，这个要逃，那个要逃，逃来逃去，再两个时辰过去，城门又相遇。
　　苏清彦身后追着人贩子，李青鸾背后来了薛公子。
　　一众人来了个狭路逢，苏李二人是面面觑。
　　“欠债想逃？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打！”
　　人贩子头儿是凶相尽露。
　　“苏兄，你若答应了我，这债钱我替你还了便是！以后吃穿也不用你愁。”
　　薛礼公子是危逼利诱。
　　“哥！你就答应了他吧！”
　　李青鸾是哭着赖着求。
　　“小弟！你就随他们回去吧！”
　　苏清彦是紧紧皱着眉头。
　　一时是闹得不可开交，加之时近黄昏，游春人尽皆往回返，城门口的人潮是一波涌上一波。
　　苏清彦看准时机，一把拉起正哭天抢地为自己洗搓着衣襟的无赖人，一溜烟钻出人海，没了影。

　　又半个时辰后，杭州城外十里处，苏清彦拽着李青鸾，李青鸾拉着苏清彦，大手覆小手，小手抓大手，总之是死也不放手。
　　“哥，我们去哪？”
　　“谁是你哥？”——当初若非被人抱着无赖称哥，哪会卖人不成反欠上那一身债？招来这许多祸？
　　“刚才是谁叫我小弟的？”
　　“若非我急中生智，哪有你逃出生天？”
　　“若非我哭得逼真，哪会引来这许多人？”
　　“切！你这般有本事？当初湖里就不该把你救！”
　　“……，哥……，你还未告诉我去哪呢？”
　　“回我老家。”
　　“你老家在哪？”
　　“成都府。”
　　“八……千……里……路……”
　　“一起乞讨着回去吧，我苏家在那边可是大户，苦尽甘来方是真滋味！”
　　“算了吧，到时非死即残的，倒不若你跟我回家。”
　　“你家在哪？”
　　“杭州。”
　　“有家不归你赖着我？讨打！”
　　“唉哟！痛！”
　　“老实交待，杭州哪？”
　　不待李青鸾回答，苏清彦便听得身后是马蹄儿响彻车轮儿滚，又隐隐听得这三月和风里杂拌着一众切切万分且又患得患失的呼唤。
　　那呼唤声缥缈儿来，缱绻儿去，入了耳，袭了脑，僵了心，瘫软了四肢……

　　三月三，桃未红，柳未绿，却是万物潜生暗长，诸般因缘际会，连着这烦恼，混着那悠悠一声无奈叹息，一并缚了苏清彦一身。怎么解？难解！
　　三日后，人贩子祸从天降，获罪入囹圄；薛公子多情惹烦恼，锲而不舍却只得自踟蹰。
　　三个月后，苏老太爷喜迎愁面官孙儿荣归故里，亲手将那枚官运亨通的羊脂白玉印章递到了乖孙儿手里。
　　三年后，李青鸾成都府街头穷追苏家公子问就里，问的是什么，那自是后话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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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几处粉严重滴地理BUG,勉强改了下还是存在……
望湖楼跟断桥可素隔了好长一条白堤哟……
某小白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