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杯酒不言

2、1997年（二）

　　这是一个在山顶上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更像个乡镇。因为山顶有个煤矿，所以煤矿公司在边上建了个家属区。矿产很丰富，公司越开越大，家属区也越建越大，村庄也越来越繁华。
　　不仅有了菜市场，还建了个小学，在最高的山坡上，一条长到让人看到就腿软的阶梯通向小学大门。
　　学校里面很简单，只有一栋四层高的楼、一个不大的操场和一个公厕。一层楼只有两间教室，不过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剩下两间教室当做办公室，倒也够用了。
　　连接村庄和外界的只有一条下山的公路，通往山下的镇上，一共有三辆汽车来回倒，半小时就一班，坐车下山也就二十来分钟，不过大多数人是舍不得那一块钱的车费的，宁愿花一个小时走路。
　　早些年的时候，这儿基本每家每户的男人都在矿上工作，整个村庄都靠着这个煤矿吃饭。后来发生了好几起事故，死了几个人，就有不少人不想干这个了。
　　到了90年代，矿产已经不如原来丰富，工资待遇也就不如原来那么好了。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做这种又累又危险的活，都选择外出打工。
　　可是在外闯荡，又怎么会带着拖油瓶呢？于是孩子就留给家里的老人带，那个时候村庄里大部分孩子都是留守儿童，这也是为什么山顶上那个十分破烂的小学，兴旺了那么多年的原因。
　　不过这里的生活水平确实说不上好，至少对他们来说，肉是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客人才能吃上一次，每天吃肉那是有钱人才能过的奢侈生活。
　　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大都各有各的不幸，所以王帆也没有怨天尤人过，很早他就学会了知足。
　　至少他还有虽然很凶但却不会抛弃他的奶奶，像邓鹏那样的好兄弟，对他很好的刘阿姨，还有很喜欢他的弟弟。
　　而那些看到别人家的父母孩子相亲相爱时的羡慕与落寞，则是他内心深处不被人知晓的秘密。
　　王帆今年六年级，却完全没有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应有的紧张，该吃吃、该玩玩。
　　他早就给了自己不是学习的料的定位，已经想好了初中读半山腰上那个随便考多少分都能读的学校，高中读镇上的高中，大学读个技校就可以出来工作了。
　　不用奇怪王帆这么小就想的这么长远，这儿出来的小孩，大多都是走这条路。王帆其实也没什么追求，将来有个工作能养活自己和奶奶就好。
　　不过要是奶奶别整天拿着棍子逼着他好好学就好了。
　　“唉……”王帆趴在课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奶奶这个其他思想还处在封建社会的人，偏偏对读书思想前卫，坚信好好读书才有出路。最近一回到家就被奶奶念叨着看书学习，谁来找他玩都不行。
　　班上同学都陆续走了，王帆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拎起包准备去二楼找肖羽一起回家。
　　全校的上课作息时间都一样，高年级的教室在楼上，所以每天都是肖羽在教室等王帆来叫他，然后牵着王帆的手一路“王帆哥哥”地叫着叽叽喳喳地回家，当然总是在一旁试图插话的邓鹏就被无视了。
　　结果刚站起来，就看到邓鹏和班上一个胖墩许杰走了过来。
　　“王帆，我们去采桑葚吧！”邓鹏脸上的笑灿烂得仿佛现在就有一大捧桑葚在他怀里。
　　“哪来的桑葚摘？”其实王帆还没吃过桑葚，但贪玩的本能就让他很想去。
　　“在我二姨的田旁边，我去年去摘了吃过，好吃得很！我是当你们是哥们才带你去的！”许杰性格挺符合他的长相，憨厚老实，王帆和他的关系也很好。
　　“好！那走吧，要是不好吃我就揍你！我先去叫小羽。”王帆果断答应了。
　　“啊……你那个弟弟啊，”许杰有点为难地看着王帆，“我二姨的田在山上，要走好久呢。而且树就在田旁边，别把秧子踩坏了……”
　　“对啊王帆，采个桑葚你也要带着小羽啊，让他自己回去呗，又不是找不到路。”邓鹏也在一旁帮腔。
　　王帆一想，也是，那一片田在哪里他心里有数，要走那么远还要爬山，自己是没什么，小羽肯定受不了。而且要是不小心摔着哪了，回到家奶奶不得打死他。
　　以前有一次放学，王帆尿憋急了，就先跑去公厕，让肖羽到公厕外面等他一起回家。刚出公厕，就看见肖羽开心地朝他跑来，然后半路摔个狗啃泥，膝盖蹭破了一大片。还是他和邓鹏轮换着把肖羽背回的家，肖羽哭了一路。回到家王帆就被奶奶狠狠地打了一顿。
　　“那行吧，我总得先去告诉他一声吧。”
　　三人来到二楼肖羽的教室。
　　肖羽听到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也去！”
　　王帆摸了摸肖羽的头：“乖，那儿远着呢，哥摘回来给你吃，你先回家等着哥。”
　　肖羽抱住王帆，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王帆哥哥，我走路很快的，我不怕累。”
　　王帆有点无奈，只能继续揉着肖羽的头：“小羽乖，你先回去，哥不带着你才跑得快，才能早点回来。”心想小羽真是比女孩子还会撒娇，虽然并没有女孩子对他撒过娇……
　　肖羽的撒娇抗议良久依然无效，只好噘着嘴红着眼睛走了，王帆看着肖羽，生出一股负罪感来，不过心想肖羽一直很听话，带着桑葚回去哄哄应该就没事了吧。
　　肖羽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很委屈。
　　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是王帆的跟屁虫。
　　很小的时候他就被妈妈放到了幼儿园，幼儿园就在离他们楼几百米远的山坡下面，靠近马路。妈妈要看着店铺，下午回来的比较晚，所以每天都是王帆放学了去接他一起玩，等妈妈回来了再回家吃饭。
　　家和幼儿园之家是条人踩出来的小路，晴天还好，雨天十分泥泞，每次都是王帆背着他走的。
　　到了小学就更好了，每天和王帆一起上学放学，到家一起做作业一起玩。
　　结果今天王帆不愿意带着他了，一定是嫌弃他小，拖后腿！肖羽想，要是能快点长得跟王帆哥哥一样大就好了！顺便在心里鄙视了一番抢走他的王帆哥哥的邓鹏和许杰。
　　“啊切！——”正在爬山的邓鹏和许杰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吐槽了一下山上的风吹得人凉飕飕的。
　　王帆本来以为用不了多久，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爬山的速度。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却是要命。桑葚树上的桑葚长得还不错，他们三个把熟了的桑葚洗劫一空。
　　王帆把短袖脱下来兜着一大包桑葚，坐树下休息时拿了几颗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意思意思就吃了，还挺甜。“小羽一定喜欢。”王帆心想。
　　休息了几分钟，三个人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赶，结果到了楼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刚和邓鹏、许杰道别，就听见奶奶在楼上凶神恶煞地喊：“王帆你个短命仔子，你野哪去了！”
　　王帆心里暗叫不好，知道今晚逃不过一顿打了，连头都不敢抬就进了楼道。刚看到门口，楼梯都还没走完，就看见奶奶就已经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地等着他。
　　“奶——嗷！”一声奶奶还没叫出声，棍子就已经招呼过来。他家有好多根棍子，竹子划成粗条条，刮干净了码在家里几扇门的门沿上，专门为打他准备的……
　　棍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跟鞭子抽的似的，王帆又没有穿上衣，棍子一上身就是一道伤痕。
　　奶奶下手狠，棍子不停地往王帆身上招呼，一边骂着：“不听话的东西，马上就要读初中了，还一天到晚地到处野也不想想对不对得起你那短命的爸，活该你妈不要你！”。
　　王帆疼的嗷嗷直叫，边跳边躲。
　　肖羽刚听到王帆的声音的时候就跑出来了，在一旁急的眼睛都红了，看着王帆被打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旁边不停地说“王奶奶别打了”。
　　这是刘阿姨也听到了动静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这阵势赶忙拉住王奶奶：“哎哟！王奶奶你这是干什么呀！孩子是这么打的吗！男孩子嘛就是贪玩点，王帆知道分寸的。”
　　“小刘你别拉我，这小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王奶奶见王帆躲到小刘屋里去了，作势要追。
　　刘慧有点无奈，王帆挨打是家常便饭的事。王奶奶脾气火，王帆又是个打不怕的。三天两头挨打，打完就忘，转眼又跟其他孩子野一块去了。不过刘慧很放心把肖羽交给王帆，虽然这孩子贪玩，但是心善又负责。
　　王奶奶狠狠地抽了王帆一顿，狠狠地瞪了王帆一眼说：“晚上不准吃饭，给我在客厅跪好！”然后转身回屋吃饭去了。
　　王帆还在抽泣，刘慧看着心疼极了，就叫王帆进屋给他拿点药擦。看见王帆怀里的衣服好像包着点什么，便问道：“王帆你衣服里面包的什么啊？”
　　这一问王帆才想起来，止住了哭，打开衣服凑到肖羽面前：“小羽，哥给你带的桑葚。”
　　肖羽一看眼泪立马就下来了，王帆大老远用衣服包着拿回来，刚才挨打的时候也拿在手上，很多桑葚都被挤破了，衣服上染了一大片紫色。
　　“王帆哥哥！”肖羽扑过去紧紧抱住王帆，小声啜泣着。王帆总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一份。
　　王帆有点手足无措：“唉小羽你哭什么呀？哥没事，哥挨的打还少了吗，早就练出来了。”
　　刘慧看着他们竟觉得有点感动：“好了好了，王帆快过来我给你擦点药，今天就在阿姨家吃饭。”
　　在刘阿姨家吃过晚饭，再写完了作业，王帆估摸着奶奶的气该消了，就跟刘阿姨说要回去了。
　　结果肖羽不知道怎么的，硬缠着王帆闹着要和王帆哥哥一起睡。
　　刘阿姨在一旁劝道：“小羽你以为你还小吗，都读小学的人了，该这样跟哥哥撒娇，也不害臊。”
　　肖羽也不听，就抱着王帆往他怀里蹭，施展他的撒娇大法。王帆有点无奈，他但是不介意和肖羽一起睡，主要总得跟奶奶报备一声，而他现在是不敢去跟奶奶说话。
　　王帆看向刘阿姨：“刘阿姨，要不你去跟我奶奶说声吧，让小羽今晚跟我挤着睡。”
　　刘阿姨看着肖羽没办法，也只好同意了。她性格本来就温和，肖羽又乖巧，从小听话，也不经常缠着大人要什么东西。突然这样撒起娇来，她也没辙。
　　王奶奶对着刘慧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只是蹬了王帆一眼：“明早起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帆没话说，暗自吐了下舌。
　　这栋楼的户型都一样，一室一厅，一前一后两个阳台。前阳台在卧室外面，后阳台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卫生间。卧室是奶奶在住，王帆的床就摆在客厅一角，也没有隔断。
　　王帆睡的是单人床，两个人只能侧身紧挨着睡。王帆一只胳膊搭在肖羽背上，肖羽窝在他怀里，一只手摸着王帆的耳垂。
　　“怎么这么大了还有摸耳朵的习惯啊？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摸谁的？”王帆笑道。这是肖羽从小的习惯，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
　　“一个人就摸自己的。”肖羽小声嘟囔着。
　　“真是，被人知道了羞羞。”
　　“王帆哥哥，你疼吗？”肖羽小声地说。
　　“还有点，等明天结了疤就不痛了。”
　　“那我给你吹吹吧”
　　“别，你吹得我痒飕飕的。桑葚好吃不？”
　　“好吃，你吃了吗？”
　　“嗯，吃了。”
　　“王帆哥哥，等我长大了，我摘给你吃，你就不会被打了。”
　　“好，小羽最乖了。快睡吧”
　　“嗯。”肖羽朝王帆脸上亲了一口。
　　“啧，亲得哥哥一脸口水。”说着也在肖羽脸上亲了一口，“好了，小羽脸上也有口水了。”
　　肖羽咯咯地笑，摸着王帆的耳朵，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