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两两相忘》心草

9、第八章

　　因回雁关一役，第二殿魔军长驱直入，三族人闻听朱武重返，再无战心，一时军心涣散，归降倒戈种种溃败之象，逼得三族头人不得不屈膝纳降，以图保全身命。
　　然而受降之日，安抚一应军民的却是亲身前来的女后九祸，不仅朱武不见，连一路征战的螣邪与吞佛也并未随侍在侧。

　　炎华殿，吞佛童子寝居之中光线暗沉，窗上檀色的幔帐放下了大半，遮住日光，榻前桌上放着一盏汤药，而一室蒸腾的苦香，久久不散。
　　螣邪侧身立在窗前，微薄的光线给他英挺身形投下一片淡淡阴影，而鬼族脸色亦差，眉宇间现出极纠结的神色。
　　“吞佛……”
　　背向躺卧榻上的人，鬼族涩声说道：“我总是不懂……局面并非走投无路，你又何必如此。”
　　“……”
　　低声一哼，微微自榻上欠身，吞佛一手端了案上药碗，一饮而尽。
　　“——吾从不愿受他人摆布，些许伤痛算得什么，你若计较这些，就未免有欠胆色了。”
　　螣邪盯着榻上面色苍白的魔物，吞佛皱了皱眉，脸上泛出一丝冷肃傲慢的神色，却止不住一阵急咳，口鼻之中登时呛出血来。
　　螣邪单手握着他脉门，一丝一丝的真元慢慢渡过去，一时不再说话。
　　“他人”的摆布么，鬼族一时想和吞佛讲起随侍在朱闻身侧的伏婴师，话未出口，心里又生出些顾虑，于是默默地将满腹纷扰思绪按下了。
　　榻上吞佛浅浅地吐息着，螣邪功体于五行之中属木衍而为风，风火相生，这样的疗伤法子十分见效。鬼族见他闭目不语，有些怕自己功体催得急了，他重伤之下受不住，只是低低地问道：“怎样？”

　　原来吞佛为使自己能以朱皇身份临阵破敌，震慑叛军，自螣邪那里拿到天焱斩风月，立刻便服了蜕骨丹。
　　短时之内以药物激发潜能原本易有反噬，药性煎熬五脏，吞佛童子素日便有血气不调、淤积内伤的症候，一时激发出来，他以内力压制了三日，终于仍是不支。
　　此时吞佛半闭着眼，一手仍让螣邪握着，魔者只是淡笑说道：“有你相助，以我功体修为，半月之内可行动如常——你如果当真如此介意，螣邪，我可以道歉。”
　　“我要你道歉做什么……”
　　一声喟然，鬼族慢慢地在床边俯下来。
　　而吞佛轻笑了一声，慢慢说着：“为将者，就如你说，有心有情而能守中，最是可贵……”，继而便移开了眼睛，螣邪仍握着他的手，却似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满心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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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日子烛龙之箭破开地脉，苍云山龙气飞散，苦境四方的地气，一时似乎有些混乱。
　　稍稍规制了玄宗日常修道生活的宗法制度，苍便开始着手勘探地脉，已寻找可供日后重启赦天封印的三处阵眼。
　　昔日吞佛是于赦天封印投射于苦境的三处基点——鎏法天宫、圆教村与定禅天入手，以佛子骨血打破封印，皆在于当日因金鎏影之叛，致使封印未臻完善，有破绽可寻所致。
　　勘测已毕，苍估量若要开启封印，必须对混乱地气善加导流，待其平息归复，方可择地设阵。
　　墨尘音当年为救援身中咒术、坠落苦境的赭杉军而只身来到苦境，结果赦天封印将玄宗魔界一并封闭，他也因之未有机会返回，数百年流连苦境，对于周遭环境较为熟悉，他与苍联手疏导地脉，化气归原，数日之后，三个阵眼便渐显端倪。
　　只是最后一处难关，有些不易应付。

　　当日龙气飞散于四野，由飞龙而化潜龙，地脉为之一改。由苍云山上溯，潜龙向水，一支脉脉，延伸而散入东海。
　　苦境不及道境地脉灵气蕴藏丰厚，由这一处显出流散的势头，便更显单薄。苍为聚积封印再启的能量，意欲一探东海。

　　数日之中，苍、墨二人几次见面，而苍亦并未再对墨尘音提起赭杉军伤势一事。
　　前些日赭杉军自混沌岩池以逆行法印助真龙妙道众人退敌，牵动身上伤势。苍看得出，墨尘音对于给赭杉军治伤的事，一方面殚精竭虑，一方面却似乎又有些矛盾。
　　墨尘音的心境，苍很轻易地便可猜到几分。
　　“他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情，那是九牛拉不回的。”
　　说到赭杉军的时候，墨尘音如同小池洗砚一般流动着墨云的眼睛里便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凝重来，平时随便惯了的人仍是随口说着，苍却能够感知其中层层叠叠的感情。
　　倘若那嫉恶如仇的道子伤势痊愈，怕是再不肯停留在混沌岩池独善其身，立刻就要投身到江湖风波恩怨当中去了。

　　“苍遍行苦境，寻访可供开设封印的地界，估算这月余的成果，大概他是决心要下东海一探，此事吉凶莫测，吾有心无力，望好友届时前往相助。”
　　“赭杉……今日你真话多。”
　　混沌岩池，两人对答，奇峰道眉单手叩膝，闻言面上显出一丝郁郁之色。墨尘音抬眼斜斜看他，调侃道：
　　“好友，莫要忘了你我约定。不要让我拿纸笔逼你签字啊。”
　　面泛一丝苦笑，万千言语，生生给这句话压在心中。
　　“你有更重要的责任。”
　　“你才有更重要的责任，眼下我的责任只有你。”
　　墨尘音淡淡一句，驳回赭杉军的议论，赭色长发的道子撇开目光，慨然道：
　　“不愿好友单打独斗，却帮不上忙，反成拖累。”
　　“……此刻好友你再多道理，压不过墨尘音自私的决定，你是不能不服从。”
　　面带宽和淡薄笑意，半分戏谑，半分严峻，虽则心系两处，墨尘音脸上未见忧色，单手拂过墨曲琴弦，曲意如波。
　　墨尘音自问从不是乐意与天相争之人。
　　人生天地，命如蜉蝣飘萍，一己之力有时而穷，因此成败都是自然。
　　唯有赭杉。
　　终于让他寻到机会，三日前千流影只身赶赴蚀光之谷，期盼寻得能救治魔化顽症的方法——在此事成功之前，墨曲剑锋只为守护好友而开。
　　这件事，他要的是万全——万无一失，万务周全。
　　四奇已失其二——忆及天波浩渺，云海之上的飘飘孤影，蓝衫道子眉峰微剔。
　　赭杉军闭目行功，涵养丹田真气，然而毕竟心境躁动，久久难以入定。
　　墨尘音举手拨弦，一曲清音，安定二人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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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风而临东海，广阔的云雾之中，淡红的霞光从海天之接的地方泛起来，一波一波的海浪，无边无际地缓缓起伏着，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又似乎经年不变。
　　深翡翠色的海水偶尔翻起一层碎白的水花，安静而美丽。
　　苍已前后来过此处数次，勘测地脉流向，这一次□□子脚下按伏羲八卦的方位交错而行，以两仪之阵分水，意欲亲身入海底一探。
　　默颂真言，苍一抖手腕，拂尘挥处，海水乍分，一层层的白浪，渐渐向两边排开。

　　而龙脉所系的另外一方，亦察觉有人干扰地气。
　　身在朝露之城的伏婴师，感到散失的龙气有所变化，竟现出微微聚拢的迹象，心中微微一动，面现冷笑。
　　龙气一半为复活朱武所用，部分又附于六祸苍龙之身，如今有此征兆，必然是地下龙脉延入东海的部分，被人以封印钳制，才会如此。

　　初时苍沉紫的身影没入白浪之中，天际一道流星飞坠，海波之上，现出璩风白飘飘青衣。
　　足踏碧波，海面之上，隐隐紫气浮动，青袍男子微微一笑，看得出是苍以术法布下道家伏魔八卦之阵，□□子原本心思周密，孤身行动，防范更是极为谨慎。
　　日头渐渐高升，璩风白依旧并无动作，只是临风伫立，注目海水直下，幽深不可目测的地方。
　　玄宗虽是道宗，然门内弟子因宗派歧见而彼此相斗，依旧不免。苍虽不是易为俗见所扰之人，然而他为清理门户，对上金紫二人，后更手弑金鎏影，目下对赭墨二人，口虽不言，内心却再不愿多做连累，因此选择这时机身入东海，一半是为龙脉之事时不我待，一半也隐隐是意欲借赭杉军疗伤事急，墨尘音分身乏术的关卡，孤身了结此事。

　　又过大半时辰，竟仍不见苍露面，璩风白微微挑眉，面现一丝严峻之色。
　　他未及有所动作，忽听海面之下，一声巨响，足下骤然浮浪破碎，汹涌暗潮化作铺天怒波，直冲云霄，四溅的破碎水花有如疾箭，撞在璩风白仓促张开的气盾之上，杂乱飞坠。
　　青袍男子见此情状，心知海面之下必有变故，当下眉峰一厉，举手间身化流光，投入巨浪汹涌的海面。

　　深海之下，乱石嵯峨，寒波浮动，原本是极幽冷安静的地方，此刻亦早已化作一片光怪陆离之境。
　　地脉炸裂的正中，赫然现出一处深潭，其中水涡急旋，强大吸力不住将四周碎石海草卷入其中，更有地光魔雾不住涌动，暗红金黄的光芒喷薄不定，耀人眼目。
　　苍只身伫立潭畔，眼色极沉极静，口中默诵真言，凌空书写，一枚枚咒符嵌入海眼之中。
　　丈许圆石为海波所卷，当头罩下，苍目光不动，倏地左手收回，绕臂的墨紫披帛击出，竟如金刚巨掌，将坚硬岩石打得粉碎。
　　只是这片刻的分心，汹涌海水又逼近几分，近似有没顶之势。
　　性命危机，苍嘴唇微抿，双眉轻挑之间，眼色却现出几分峻厉的灿亮，忽然身后一声厉喝，声音清朗沉厚，道：“苍！还不快走！”
　　六弦之首身形不动，亦不回头，吐气开声道：“风白兄，再借片刻！”
　　言未毕，脚下立足之处赫然崩塌，乱石翻滚、如雨穿空，眼前天地倒转，泥沙夹水流汹汹扑面而来。
　　当此情境，璩风白眼看再不脱身，势必要被卷入魔气地气乱流的漩涡之中，当下一声叹息，划破指尖，血气点在眉心，一点红艳，霎时落去人形，化出原本的躯壳来。

　　为全封印魔界的大计，苍不惜犯险，赌一时之机，将钳制地脉流向的阴阳符投入海眼，地脉崩裂，他身在乱流中心，而心智未乱，猛然间腰际一紧，已似被什么牢牢抓住。
　　头顶是男子的龙形，驼头鹿角，爪如钢钩，铁脊乌鳞，双翼如云。璩风白既显出应龙之躯，在水下便行动无碍，他以心语传音道：“得罪！势不得已，快拈避水诀，随我离开！”说罢龙形双翼箕张，长尾横扫，借力自水涡中一跃而起，自水底急潜而上。
　　两人身影急速上升，转瞬即成黑点，水下连珠密集的爆炸之声不断，显然是道家咒符与魔气剧烈冲突，掀动地面。

　　眼看水面已现日光，苍心知接近海面，他心中忽地念及一件极紧要的事，双眸中闪过一丝碎裂般的光芒，不及以心语传音，便即开声喝道：“风白兄——且慢！”
　　然而他以元功化符咒压制地脉，气力耗损，心中一乱，海水便灌至身边，他话未说完，已听“波”的一声，二人已然冲破水面，腾飞而出。
　　就是这破浪而出的一刹那时光，天际乌云涌动，一道烈雷，疾劈而下，正中应龙之躯。
　　地气接天，海底龙脉为水灵，纷乱之际，上引天雷，雷合三九之劫，恰恰应了璩风白的命数。

　　巨大龙躯，猛然坠下，砸在海面，排开丈许碎浪。
　　苍本性情沉静，此刻却也不禁嘴角微微抽动，猛然有清晰心语传入，道：“不必动作——”
　　这话刚才说完，龙形因重量渐渐沉如水底，顶门天灵处却有光亮一绽，极为耀眼。
　　苍袍袖一拂，心底极冷，牙齿不由得微微啮上下唇。
　　道术之中，对此虽有记载，然数百年来，他今日方才亲眼得见——以“兵解”之法渡劫，抛弃肉身，元神脱体……
　　这门法术用以度过死厄，原本有用，然而极难修炼，能维持三魂七魄凝而不散、行动如常者已是少见，然而元神离躯独存，终究不能长久，必得找寻可供依附的躯壳，否则或十数日、或百余日，终归也是消散。
　　……而他，有意无心，累人至此，又该如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