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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人常用“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际云卷云舒”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一个人生活悠闲平和,少受芜杂尘世的搅扰。
      但是倘若孤身避居黑暗,连花的开落、云的舒卷都看不到,甚至连昼夜都不能清晰分辨,恐怕便不是叫人悠闲,而是心慌烦躁。
      而玄宗四奇之一的赭杉军已经在地如其名的混沌岩池安安静静地坐了不知多少时日,其人的心境可见一斑。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一个修道的人到了某一种真纯境界,多半就是这样质朴刚卓,不着痕迹。
      墨尘音这样在心里评品着自己的师兄,他抱着筝在望天古舍自娱,一边弹奏,一边随性想写往昔一门四奇同行同止、互相切磋的情形。
      四个人性情各异,心思不同,因此比起六弦同进同退、相和如一的情形,便显得没那么亲近。以致后来金鎏影紫荆衣死,他只是叹一声“命数使然”。纵然是赭杉军那般嫉恶如仇的人,心里都有点责怪他薄情。
      其实墨尘音倒不是薄情,他的心思,常常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不过他又并不像玄宗时的金鎏影一般锋芒极锐的个性,往往和人意见相左,他不以为忤,也不事争辩,拂袖一笑就罢。
      金鎏影对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常说他这样性子是注定一事无成,墨尘音望望自己孑然一身,哑然失笑。
      其实这话原本没错。
      还是随性地拨着筝弦,其实他在乐器上的造诣也是平淡无奇的,比起六弦里的九方墀都有所不及,更遑论要和当年五弦琴上清音动天听的苍相提并论。

      想到苍,墨尘音终于停了手,叹气。
      三天之前,他曾去天波浩渺拜访,适逢苍出外刚回,依旧紫衣银冠,神情温润,气魄端凝。左肩背着一柄形状奇古的狭长乌鞘剑,那是蔺无双临终之时所托付的明玥,而自那一刻起,苍便背负明玥行走江湖,从未离身。
      而本该出现在苍另一肩上,藏着苍自己用惯了的白虹剑的怒沧,竟然不在。
      墨尘音自然惊诧,苍倒也并不隐瞒,只是说留了在新结交的朋友处,不日再行取回。

      墨尘音沉吟,他从不知苍是个能与人相识半月便琴剑相托的人。
      或许是真心赞赏,或许是刻意结交——玄宗势单力薄,苍的朋友,日后当然是玄宗的朋友。
      墨尘音素来是相信苍的判断的,但是如今苍的背上负了很多人性命的重量,比如那五弦,比如一步莲华,比如蔺无双。
      天下最重不过人的生死了,墨尘音心想,要他背金鎏影和紫荆衣的生死,他一日都背不动。可惜他没有背,反是苍替他背着了。
      他今日想起金紫,最多的都是论道会上,一个节节推演,识见极博;另一个口齿伶俐,才思敏锐——都是极好的道者,都是绝佳的风范。

      我该去见见苍那位朋友罢——
      墨尘音如此想着。
      他想起当年,授业师父天青子当着六弦四奇的面,指着天际的飞鸟说,那是苍。
      继而拿起一块鹅卵石丢进院中的水井,咚的一声。笑道,这个么,是墨尘音。
      大家嬉笑一片,苍如天外飞鸿的风仪当然好,可是井底石头拿来打趣自己的徒弟,这也太刻薄了些。
      然而苍和墨尘音彼此的眼光碰了碰,苍的眼光垂下去,墨尘音心知他真正听懂了天青道人的意思。
      云中飞鸟。
      鸟入青云倦亦飞。
      而苍就是那只鸟,有玄宗的江湖,就是那冥冥青云。
      六弦之首,玄宗鳌首。
      *******************************************

      这时的异度魔界,火焰之城城门开启,由任沉浮引着一名通身黑衣的女子自六欲天地穿行而上,前去晋见女后。
      第二层魔殿东厢书房之中,灯火通明,九祸端坐书桌之前,接过她所呈信件拆阅,脸上神色频频微妙变换了数次,方轻描淡写地将信搁在一旁。
      “伏婴师所说意思,本座已然明了,符湘,你也依照先生的意思,随螣邪去第三殿与荼摩的使节谈判吧。”
      说罢女后缓缓起身,而任沉浮亦随后出殿,书房之中就只余下那名叫符湘的女子,和一直侍立在旁,未曾出声说话的螣邪郎。
      “我看你似乎有些眼熟。”
      鬼族皇子微笑,目光闪闪地扫过女子的脸,“是在伏婴先生那里见过吧?”
      女子慢慢地把包住全身的黑色披风解下来,露出下面精简干练的一身装束,短衫长裤,腰带马靴,一边笑道:“上次是事有不巧,不然皇子以为我每天改头换面装小孩,很有趣吗?”
      螣邪一时恍然,而符湘继续笑说:“朱闻家的挽月公主惦记你得很,每日都说朱皇家血脉都叫人搅乱了,幸好还有螣邪郎——我早就想见你,果然是尖耳朵、红头发,满脸花纹,比苍日殿下有男子气魄得多。”
      她这样说着,脸上流露出玩笑的神色来盯着鬼族的红发尖耳。螣邪一手抚上下巴,说道:“我比朱闻苍日有男子气得多吗?这话你如敢当面跟他说一遍,螣邪郎将不惜酬谢——你是伏婴家的人吗?”
      符湘摇头,“不,我是白摩族人,我父是前任族长,当年朱皇家统领鬼族,收服异族的时候,我被送来苍日殿下身边做人质,后来便不想回去了。”
      螣邪郎听到“人质”两字,“唔”了一声。
      符湘耸了耸肩,意思是自己并不在意。

      对峙双方各派使节,会聚于第二殿与第三殿分野的栖霞岭前。
      此时山谷之中堵塞乱石方得通浚,而山上一应房屋建筑已被吞佛童子烧成平地,双方只在山野之下搭建牛皮帐篷,以供住宿。栖身之所虽然简陋,然而因两方使者身份均属显贵,礼仪仍旧隆重非常。
      大帐之中,放置了条案毡毯,供双方列席。螣邪亦在此初次见到上次令他与黥武全军尽亏的心中大敌。
      荼苏是那迦族新任族长的长子,年纪与螣邪郎仿佛,年青英俊,仪表不俗。
      初次会面,寒暄客套话罢,螣邪便问起三族因何冒险起兵,荼苏面对鬼族皇子,却也并不畏惧,只是说道:
      “近年魔界征战中原连连失利,兵力损耗过半,而魔君旱魃亦战败殒身。女后虽然才智过人,毕竟一介女子,无力统领三殿。忧患存亡之秋,一众生民的身家性命都欲托庇于朱皇羽翼之下,而朱皇竟忍心舍此他顾,久久不归,令人心寒。”
      螣邪郎面色不动,荼苏目光直投在他身上,鬼族只是随手翻着桌上地图案卷,轻轻一叹。
      “可怜人心不如水,长舌之下起波澜。”
      荼苏脸色微变,低声道:“此话何意?”
      螣邪抬起头,血色瞳仁目光炯炯。
      “吾只想问一句,方才那番说辞是何人教给阁下?其心可诛!”

      **********************************************

      转瞬之间,谈判已过十日,自首日螣邪一眼看穿三族之叛背后另有玄虚,便已对和谈握有七八分把握。眼下情况是叛乱三族无足够兵力进击二殿,而魔界军力耗损之下,亦不欲因平叛再添杀伤。螣邪与荼苏暂且议定,令三族让出栖霞关,然后划地自守,兵权赋税,一概不受管辖,只需暂时派遣皇族入第二殿以为质押,已待银鍠朱武登殿。
      而荼苏亦已承诺,倘若朱皇回归,则三族毫无条件,归顺其统领之下。
      表面两相和平,而其实双方均心存更深打算,只是事已至此,逼于无奈,暂且各退一步。

      这一日谈罢,螣邪回转住处,他连日与人周旋,身心亦疲,当下半躺在床榻之上休憩。未及一刻,符湘给他端了茶水过来,见他剑眉深锁,满脸郁郁之色,在旁问道:
      “我看这几天下来,大半局势已在掌握之中,你何必如此发愁呢?”
      螣邪嘴角一牵,笑容里已带三分苦涩:“你哪里知道,我第一天与荼苏见面,他指摘‘魔界一众生民,都欲托庇于朱皇羽翼之下,而朱皇竟舍此他顾’,这话就是一记耳光,简直令我无地自容了。”
      符湘倒了茶,递给他,心里虽然有话,然而不是该讲的时候,只是默不作声。
      过了半晌,螣邪又抚掌叹道:“我看荼苏此人,有才干而无野心。我问他族中内事,他言辞之间多有闪烁,而面带忧色,多半三族如今尚不齐心——我早知这群乌合之众原本没这胆量,必定背后有人或挑唆、或利诱,或威胁——”
      话说一半,忽然门外侍卫低声禀报,言道有极秘之事,螣邪看了符湘一眼,打个手势,女子沉默退至侧室。
      两名侍卫,带进一个衣衫褴褛、血痕满身的将官,落在螣邪眼中,鬼族不禁大吃一惊,低声说道:“你——不是昔日驻守黑山的守备将官魁军么?三族叛乱,黥武全军尽没,难得你竟然逃出生天。”
      魁军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言道:“是……事出有因,末将无意之中知晓了一件与此次叛乱关联极大,也事关皇子本身的机密之事!”

      符湘人在侧帐,耐不住好奇之心,不由得几次将耳朵贴在帐篷壁上,想要听一听究竟说些什么,无奈对方语声极低,她凝神半晌,竟然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又过片刻,只听帐内人声,似是魁军已讲完退下了。接着便是一阵急促脚步,来来回回。
      符湘掀帘入内,果然见到螣邪在帐内急促行走,双眸半闭,状甚激动。
      符湘低声道:“皇子,我们人在敌境,万事务须冷静慎重——这到底怎么了?”
      螣邪声音极为低哑,他一手紧握茶杯,凑至唇边,奋力镇定,然而手中用力,喀的一声,竟然生生将杯子握碎了,粗瓷冷水,溅了满地。
      鬼族哑声说道:“为何要告诉我?如果他不来,我原本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符湘闻言更惊,螣邪胸膛起伏,原本极为俊美英悍的面孔之上,一阵阵翻腾起骇人的杀气,而当他终于逐渐冷静之时,便向女子招了招手,仿似疲惫不堪。
      原来这一晚魁军所说,是与当年鬼族覆灭一事相关的。
      断层沉陷,鬼族合力抗天,因而损失惨重,几近一族殄灭。而事实是当年袭灭天来以一身之力强行拉住断层,鬼族本有见机逃生的机会,只因三族各为自保,拒不救援,才酿惨祸。
      而螣邪早在年纪稍长之时,对此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便不曾提起罢了。
      他斜斜坐在榻上,低声对符湘说道:“今晚此事太过不利,倘若魁军行踪被人发现,那么即使我如何剖白,只怕对方畏惧朱皇事后降罪,也一定不肯再讲和的了。”
      符湘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心下极为怜惜,想他片刻之前尚且悲愤难平,此刻却必得一力促成和谈,且要装作对此一切全不知情,心中要捱过多大的苦楚,可想而知。
      刚要答话,忽然听得帐外人喊马嘶,似是亮起一片火光。
      螣邪一愣,复又一笑,起身说道:“原来还是迟了。”

      果然,此时帐外已被荼苏带人马团团围住,兵力虽然不众,比之螣邪轻装简从、并未带兵马的阵势,已是压倒性上风。
      螣邪迈步出账,高声要荼苏一谈,只见白袍战将纵马出阵,脸色亦极难看。
      马上马下,相隔不过数帐,四目相对之间,螣邪目光极锐,而对方不由自主地垂目闪避,似不能承受。
      “荼苏殿下,因何事夤夜率兵至此,包围我住处呢。”
      “皇子……近日我军中走失一名要犯,据称有人在此见过他行踪,不知皇子是否知情?”
      螣邪目光微微闪烁,忽而沉声说道:“和谈事大,人犯事小,如今我的意思是一切事宜要等到你我谈判尘埃落定之后方才计议,你看可好呢?”
      荼苏微微抬头。螣邪看了他面上神色,只觉得胸中心脏一点一点沉陷下去。
      “殿下……可是后方有什么异议么?”
      荼苏被他一言说中心事,更为难堪。
      原来魁军下落不明,三族一时内外恐慌,要战要和,又始终争执不下,而方才追到魁军下落,无奈为时已晚了。
      事已至此,也唯有长叹一声,荼苏深深吸一口气,忽而正色放声道:“螣邪皇子,非是我等不守信义,实是如今三殿皇族,再难令我族人信任了。”
      螣邪面不改色,只是微扬下颌,他听得出对方这“三殿皇族”实是连他也包括了在内,当下并不开口,静等荼苏的解释。
      “早在朱皇兄弟未掌皇权之时,即为争邪族长公主而反目成仇,皇位既定,仍有阋墙之事、逆伦之闻,乃至朱皇出走,至今未归。而今——”
      他说一句,螣邪的脸色便冷一分,而荼苏注目鬼族皇子,一字一顿道:“此番我魔界大军连战连败,众人灰心,我闻听军中传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军中传闻,皇子更和战神有相狎之事,敢问是否属实?”
      这句话一出口,直震得螣邪郎脑中一阵眩晕。
      一字一字,宛如霹雳。
      螣邪郎少年时心性骄傲、性情刚烈,如今年纪渐长,虽然日趋沉稳,然而平生之中,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辱他,更何况先指斥他生父养母。对方言辞虽然尚有所收敛,然而那番含沙射影的恶毒,实在令人心寒。
      酒红发色的鬼族全身颤抖,右手已搭上邪薙刀柄,此刻旷野之上狂风呼啸,吹动火把明灭,夜里几百双眼睛尽数聚焦在他身上,一眨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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