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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薇亦刚止(3.2) ...

  •   田畴一身轻铠,正从曹操大帐中出来。前月自徐无山回来后,但见曹公面色凝重,忧色忡忡。还好随后便拟定计策,自己依计而行,幸不辱命。刚刚见了曹公复命,那张脸上虽不见大喜,倒也颜色稍霁。只是自己旬日来钻山过岭奔波,未曾好生歇息,确有些疲累,需回帐休憩一番。
      这些日子引了家客,辅着张郃所部军马,出没关塞之间。袁军和乌丸骑兵虽把住关隘,但见了山间各处都有曹军身影,也禁不住要疑神疑鬼,把兵力调度来回。然而,也不过是徒劳往返。
      自己从小生长于斯,多年来又据险地经营宗族,那些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自然是了若指掌。田畴不禁微笑。
      而张郃年少从军,本是在韩馥破灭后归依袁绍,能在人才济济的袁军中脱颖而出,被称为河北庭柱,用兵果有过人之处。白日多用旗幡,夜间频鸣鼓金,时出饵兵,虚实并用,避敌锐气,击其惰溃。虽按军令,此行本是疑兵不得争锋,即使交兵也是小股兵力一合即分,双方均没有大的伤亡;但半个多月下来,只怕乌丸那边,也已是疲乏狼狈的紧。
      只是,后来乌丸军大概是摸清了虚实,开始坚守不动,曹军也便依计撤归。
      这般计谋,可一而不可再。
      田畴皱眉远眺北方,但见平林如织,漠漠不见边际。天色微阴,远山沉碧,身边旌旆在风中翻卷无定,如飞禽翼影。

      “子泰兄请留步。”
      田畴闻声转头,看到山风中郭嘉瘦长身材支在一袭飘飘摇摇的褒衣里面,正向自己走过来。头上缣巾被风吹动,分成两条拂在颈后。
      也许真的是隐居太久了,田畴有几分自嘲的想。以前的头巾并没见过这种式样。[1] 山中无日月,外间却世易时移。
      若说变化,这张脸似是变得更苍白了,还带了几分病容。唯有上面的眼睛,仍是清透明澈。
      没变的,当然也不止那双眼睛。那张嘴,除了彬彬有礼寒暄对答两句之外,还是依然如故的没有正形——
      “闻听子泰兄引军饵敌,军出没若神,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果有夫子之风,所谓循循然善‘诱’者也。”[2]
      田畴觉得自己的脸似乎要皱成……小时候吃到了苦的瓠瓜时那般,一时居然无话。[3] 见到此人一本正经的时候,似乎也只有提议出此疑兵之计那次。
      好在也不用田畴接话,郭嘉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君明晰地利,远胜袁氏与乌丸逆贼,可知此地有何他人不知之蹊径可通塞外?”

      其实,是有一条路的。田畴皱眉。但……若是觉得能说,上次出疑兵之计前,自己早早便会挑明。
      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作是“路”。记得自己上一次走到那里,已是多年之前。此次在山间出没时虽然也曾经过那处,但只见荆棘丛生乱石嶙峋。若非儿时在那里玩耍记忆太深,只怕就连自己都不敢认得那条曾经的小径。
      而且,那个地方,本是应搁置下去直到渐渐被人遗忘的。
      隐约是忧伤的调子响起,芦笳悠远,羯鼓低沉。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4]

      郭嘉仍是静静盯着田畴,看那张方正国字脸微阴如天色。风摇木梢,脸上的表情也隐隐变换。
      在那双清亮眼睛注视下,田畴不由脱口而出:“郭祭酒可知,除胡虏扰边之外,边地之民最苦为何?”
      郭嘉微诧,不料田畴有此一问。但他心念电转,隐约似是想到了什么。“若天下肃清,边民与中原民复有何异?”
      田畴回视郭嘉,心中不知清醒还是迷惑,但也只是皱眉答道:“还请容畴再思。”

      “郭祭酒,曹公有请。”一小校匆匆奔来,拱手道。
      郭嘉听出田畴话中之意,眉宇间舒展不少。此时听到小校传令,他振衣施施然离开,轻笑着最后扔给田畴一句话:“回邺后,君当与夏侯元让将军一会。”

      “奉孝,可曾好些?”曹操正在帐中与诸将议事,见郭嘉入内,语带关心问道。
      “风寒而已,已然无事。”郭嘉淡淡一笑,与诸人见了礼后坐下,转向张郃道:“俊乂将军此次出兵饵敌,多有斩获,贼虏因此夺气,实乃奇功。”
      张郃正站在沙盘边,身上铠甲未卸,有些风尘仆仆的倦容,但掩不住那张脸上儒雅睿智之气。听到郭嘉的话,他拱拱手答道:“多承郭祭酒当日庙算奇策。”
      “嘉书生之见而已,临敌制胜,自然是将军之能。”
      曹操笑道:“汝二人何时如此客气起来?俊乂,子方才说已依计遣人寻到那寇娄敦?”
      张郃颔首:“是。寇娄敦原曾在牵军谋所领乌丸突骑军中,如今在辽东乌丸中已隐隐有威望凌于苏仆延之上之势。”
      一旁的牵招见曹操目光转向自己,应声接道:“是。寇娄敦已遣密使送信,云若可战后封其为单于,愿倾心归附。”
      曹操双眼微眯,若有所思:“此人必可信否?”
      “柔手下亦有人报知,寇娄敦与苏仆延早有隙,且,”阎柔沉吟一下,看了一眼牵招说,“其人素服膺子经兄,当非作伪。”
      “好!若其当真尽力助我破贼,即诏封其为单于,并拜子经为护乌丸校尉!”曹操看看阎柔,又笑道:“卿不妨随吾回邺,子桓曾道,甚是怀念当日与卿于南皮城外游猎骑射之事。”
      ……

      议事已毕,郭嘉回到自己帐里,坐下来看了一会卷宗,觉得胸口血气翻涌,不由伏案一阵咳嗽。抬头见亲兵闻声过来,也未多言,只是挥手指指帐角,继续对了面前舆图簿册冥思。
      亲兵会意,去帐角拿了药材茶炉,一会儿便煎了一碗药送过来。郭嘉看了看那些黑黑浓浓液体,苦笑了一下,吹吹凉一饮而尽,然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已是七月中了,时间流逝,时机却不可再失。
      刚喝下的药搅得胃中隐隐作痛,心头却仍是如压大石,烦闷欲呕。亲兵送来午饭,郭嘉也只是勉强扒了两口就放下,若有所思在帐中踱了几圈,眼睛忽然微微一亮,举步出帐走去。

      郭嘉在帐外未走几步,便迎面与田畴撞个正着。他脸上不觉笑意转浓,眼睛更亮。
      田畴身上仍是早间见到的那身轻铠,脸色更显疲倦,眼中居然看得见红丝密布,目光却少了几分疑惑,多了几分坚决。看到郭嘉,他也并无多客套,单刀直入便道:“郭祭酒,今晨相问路径之事——”
      郭嘉吟吟接住田畴话头:“子泰兄大可无忧,战后自当归马华山,纵有徭赋,亦无如战乱之苦。” [5]
      田畴也不禁苦笑:“徭役之事,圣朝不免,畴自然心知。” 他微微摇头,欲言又止了一下,然后毅然开口:“陈孔璋文章最健,然祭酒可曾闻其所填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秦筝,楚瑟,燕筑,胡笳……然而最悲凉慷慨的,竟是无数人声低低吟唱。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闻君与刑子昂交游多年,可欲知其离君赴冀州后近况?”面对田畴这一问,郭嘉开口前仍是习惯性的抿唇微笑,却话锋一转反问田畴一句,并未正面回答。见田畴点头,他继续说下去:“刑公先除广宗长,今为行唐令,所在皆有治。曹公素日常言,刑子昂德行堂堂,法度渊深,堪为吏之典范。”
      田畴凝视郭嘉,须臾,沉声道:“祭酒可要与畴面见曹公,相商从小径出塞外之事?”
      闻听此言,郭嘉一言不发,肃容整衣,正对田畴深揖下去。

      田郭二人到中军大帐门口时,曹操本在午后假寐,宿卫一时未敢通禀,倒是曹操自己听见帐外二人声音,扬声请进。虽然如此,二人入帐时,曹操脸上还有几分困意清晰可见。
      但随着田畴挑明来意,将计策路径娓娓叙来,那张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警醒,甚至能看出眼中隐隐闪出激动之色。
      “旧北平郡治在平冈,道出卢龙,达于柳城……卢龙……”曹操打断田畴,自言自语复述了两遍田畴刚才说的话,霍然起身,走到沙盘旁,手指盘中某处道:“卢龙?岂非几位于此地正北,远较傍海路近而便?”
      “正是。”见曹操神情惊喜,田畴反有些语塞,不由也走到沙盘边,指划示意刚才所说路线,略带忐忑道:“然……自建武以来,此路陷坏断绝已垂二百载。而今仅存微径,且只怕已多为草木砂石所塞,樵采之人单身行走尚且不易,大军前进更是难上加难。是以……已几无人知晓,多年来亦不曾闻得有人通行。”
      曹操闻言只是微微点头,仍注目沙盘,徐徐说道:“然,若可出得卢龙塞,越白檀险地,此后沿途便皆为空虚之境……”
      帐外有风啸迅疾,帐中却好一会儿静默无声。
      郭嘉轻咳了两声,开口道:“此时进军,正为天赐良机。虏以为我大军当经由无终向傍海道而去,今不得进,则必或相持或退兵,若途由卢龙,虏必无备。”
      “近日我疑军频出,早间已闻报,乌丸各部疲弊不堪,怨声多作。”
      “且此时暑热未消,人本易生懈怠;且胡儿重马仍多在哺乳,须人分神照拂。若拖至秋冬……” [6]
      曹操手扶沙盘,眼睛微合,听郭嘉侃侃而谈。
      一旁的田畴也是凝神倾听,不自觉地时时点头。见郭嘉说了一阵后暂停议论,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他斩钉截铁接道:“若司空以为此计尚可行,畴有五百宗族家客,人人行山间如履平地,愿为大军前驱,披荆斩棘开道,以效微薄!”
      曹操骤然睁眼,浓眉下眼神如电。“善!如此便有劳子泰!”他转身走回案后,吩咐一旁的传令亲兵:“事不宜迟,传令军中,收拾行装辎重,预备取道卢龙!”

      大军驻于崇山峻岭之间,连日来又战事无多。因此,除了徐晃严令下属不得射猎,张郃领命出饵兵外,其余各部在将佐睁眼闭眼之下,射雉猎狍等事屡禁不止,附近山中生灵算是历了小小一劫。
      大概是报应不爽,这一道军令如山当头压下,整个下午各军便也忙得禽飞兽走。好在虽令出紧急,军中仍是忙而不乱井然有序,只因此次从征的部伍中,大半都是多年来东征西战过的精卒老兵,对羁旅行役之事已是再习惯不过。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领军史涣在中军的营帐间踱来踱去已有许久。看着将士忙碌奔走,他的脸色就像身旁渐落的夜幕般慢慢拉下,越来越沉。终于,他看到远处护军韩浩匆匆走过的身影,一跺脚追了上去。
      “元嗣!”
      韩浩立定脚跟,面带询问看着史涣。史涣到了韩浩面前,呼吸微重,不知是因为刚才一路小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元嗣可愿与我共谏曹公?”
      “共谏?公刘欲谏何事?”韩浩那张轻易不见表情的脸上闪出稍许讶异。
      “此次贸然出塞,远涉敌后,曹公以国之重臣而身履险地——”史涣顿住,斟酌了一下言辞,“只怕,并非万全之策。”他看着韩浩,似要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支持。只是,那里除了面沉如水之外,却看不出什么别的来——就像那年夏侯将军被人劫持时那样。
      韩浩沉吟良久才开口,但字字坚决:“公刘,不必多言。今不除此大患,必为后忧。且曹公神武,举无遗策,吾与君为中军主,不宜沮众。”
      史涣看着自己这位近二十年的老相识,已不再年轻的脸上那两条依然锋利的剑眉挑动了几次,终于还是默然点头。

      而郭嘉此时正在自己帐中蹙眉沉思,正是与午间田畴插话自请为前驱时一模一样的那个表情。案上,那十根瘦长手指来回重叠交握又放开,如此反复许久。见亲兵过来掌灯,他似是紧闭了一下双唇,拂衣长身站起,快步向中军帐走去。
      中军帐里陈设本虽极简,如今也已多出了好些大箱,只待开拔令下,便可装车运走。
      曹操面前仍是摊了一堆兵书战报之类,见郭嘉过来,只是点点头,也不多话,任由郭嘉自己熟门熟路拣个地方坐下。
      郭嘉同样是坐下便开门见山:“日间田子泰云,出卢龙之径,堙塞难行。今千里袭人,大军辎重甚多,只怕行进过缓,为虏所闻而有备。” 见曹操只是抚髯倾听等待下文,他继续说道,“兵贵神速。不如留辎重,出轻兵,日夜兼道,方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若留辎重远行深入,粮草医药等不继,如之奈何?” 曹操皱眉。濮阳,东阿,还有……官渡。大军无粮的窘境,虽已事隔多年,依然如在眼前。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班超见机而断,非为愚勇。且卫青不败,无非胆大心细,三军用命耳,安由天幸?”
      听着这些话,曹操凝神沉思。从油灯的烟中看去,那张脸孔微微晃动,上面双眉粗浓低低压住眼睛,里面有灯焰明灭,却深不见底。
      “《司马法》云‘将军死绥’,嘉虽非甲胄士,岂为懦于任事之人?倘因此败军失利,嘉愿依国法军法抵罪。”郭嘉挺起身来,一瞬不瞬直视曹操。眼神仍清澈,但其中惯有的笑意已尽敛。

      还是这双眼睛。曹操在灯焰明灭中看着面前人。记得那年在下邳,围城不下,跟劝自己不可退军的话一起出现的,就是这双眼睛。
      劝自己不可心软,应尽早处置刘备的,也是这双眼睛。想到如今屯于荆州虎视耽耽的那个大耳无须的人,曹操心里不由微叹。
      而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正面色凝重整襟坐好,伏下身去。
      “高祖当日行人所难料,暗渡陈仓,遂得三秦之地。今明公若轻兵兼道掩其不意,蹋顿之首可一举而擒!”
      现在,这个人的脸贴在端正放于地上的双手之上,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隐约是十年前,自己看着这个人当时还很年轻的背影,对文若说,助我成大业者,必是此人。
      曹操回想着,忍不住豪气霓生。
      “善!奉孝起来,商量行军事宜!”
      正拜于地上的郭嘉重重闭了一下眼,无声的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直身抬头,脸上已是眉宇清朗,嘴角笑意勾出几分笃定几分飞扬。
      “嘉以为,该当如此这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薇亦刚止(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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