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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笛与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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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笛与剑
吉王府不比其他的宅子,戒备可森严得多。南宫忧惟恐有失,不敢造次,只在墙外随手贴了几张、往后园撒了三二十张,便纵身离开了王府的地界。时辰还早,他索性翻出北门,把余下的揭贴全都撒在了长沙县衙的院子里,才转道向西,沿着西城根,往南门而去。
长沙城西的城墙是沿湘江而筑。正当四更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江水一边低吟、一边轻轻的拍打着江堤,仿佛母亲在哄着怀中的婴儿入睡一般。
南宫忧在江畔伫立了片刻,轻吐了一口气。刚想迈步去往南城,蓦然耳畔传来一阵金刃破风之声。
他心中不禁一凛,刚刚闪身避开,忽然又感觉到一股劲风从城头向下扑来,又猛、又狠、又辣。他不敢硬接,连忙后退几步,心头却电光火石般的闪出一个名字:
“笑尘!”
这样的掌风,他只从常笑尘手底下领教过。
当然他的义弟自是不可能朝他出手,他立刻便想起湛云山庄中的尸首,也许此人便是灭湛云山庄时用重手法杀人的凶手。他无心恋战,劈手夺下从江边挥过来的两口单刀,啪啪两声拗断,运起轻功,继续往南奔去。然而才奔出不过十丈,一口刀刃猛的朝自己的面门劈来。他心中暗骂一声,斜身从刀锋下晃了过去,顺手往腰间一探,软剑唰的挥出,划向那人的腰间。那人使的是一口陌刀,当下挥动刀杆挡开软剑,刀锋一摆,继续劈向南宫忧。
“田迈中?”楚兴隆机坊本是他湛云山庄的产业,田迈中到长沙与包敬端会合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南宫忧不想纠缠,唰唰唰几手快招将田迈中逼开,继续往南奔去。
“好功夫!”这句话音调并不高,却是那样的雄浑。伴着这句话,又是一阵劲风扑向南宫忧的后背。南宫忧双眉微微一皱,提气纵身跃起,回转身往下一连挥出九剑。那人叫了一声“好”,撤身躲开,右掌画了个半弧,左手跟着一拳挥出。
在那人右掌画弧之时,南宫忧只觉得自己整个上盘竟都笼在了他的掌风之下;紧接着那人左拳挥出,宛如一根又粗又沉的木桩朝自己的胸口重重的砸将来。他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中,慌忙使个“铁板桥”,往后便倒;右手横剑一封,护住上盘。那人嘿嘿一声冷笑,右脚踢出,正重重的踢在南宫忧左小腿上;随即左拳化掌,朝南宫忧颈项斜斩下去。南宫忧左腿吃痛,立足不稳,背心朝地上撞去。还未碰到地面,竟陡然感到一阵剧痛,料想是对手在这地面上栽了暗器。然而此时已然毫无办法,他闭上眼睛,心头在那一霎间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般的释然……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即将解脱的刹那间,一丝淡淡的香风扑将上前,一股力量猛的将他拖了开去。饶是如此,他的右肩还是给那强人一掌斩中,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软剑也脱了手。
那香风将他拖起身来,指了指身旁一匹马。南宫忧却挣脱她手,俯身去捡拾掉在地上的软剑。
“你有病!”那香风嘟囔了一句,伸手将他推向马匹,自己欺身上前拾起了地上的软剑。那强人早一掌拍将来,香风不假思索,抬手啪的跟他对了一掌,喉间闷哼了一声,跟着转身跃上马匹,坐在南宫忧身后。南宫忧双腿一夹,豁啦啦朝北疾驰而去。
“追不追?”
“哼,他中的钢针上喂的是苗疆的‘断肠蛊’,汉人治不了的!”
五更天,雨又下起来了。
湘江西岸桐梓坡下有一所小小的庄院,院墙一周遭都栽着梧桐树。秋雨频仍,桐叶大都凋零,为数已然不多的残叶紧紧依偎着枝条,在风中瑟瑟直抖,就是不肯离去……
“忍着点疼!”那女子喂南宫忧服下几颗碧绿色的药丸,让他反坐在椅子上,褪去他上身的衣裳,用小刀剜开皮肉,将刺入他肌肤内里的钢针一根一根的挑出。随即依着经脉穴道,渐次给他放血。南宫忧牙关紧咬,双手死死的攥住椅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如同水洗过一般,一双眼却直盯着摆在几案上的软剑和竹笛,嘴角竟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南宫忧的举动,喉间轻叹一声,随即把眼光移向他的伤口,不再瞧他的脸。
良久,伤口处终于流出了鲜红色的血液。那女子松了口气,熟稔的给南宫忧止血、上药、包扎,又喂他服下几颗土黄色的药丸,冷冷的说道:
“没事了。”
南宫忧站起身来,披上上衣,刚想向她行礼道谢,却见她蓦然变了脸色,捂住胸口,快步趋到漱盂旁,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顷刻间,又接连着吐出三口。
南宫忧心下好生歉然,连忙上前扶住她,缓缓来到床榻旁坐定。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口边。
那女子接过热茶,抬眼看了看南宫忧……
南宫忧居然仿佛看到她眼中有泪花在闪动……
他忙低下眉眼,整好上衣,朝她深深一揖道:
“大恩……不言谢……”
“也用不着谢!”她转过脸去,淡淡的答道,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我也不指望……”
显然她已看出那支竹笛和那口软剑定是南宫忧心上极其重要之物。竹笛,等闲不肯吹奏;软剑,轻易不愿遗失……
南宫忧怔怔的在一旁立了半晌,几乎就要软下心来时,她女子又开口说话道:
“你出去吧,我要歇会儿!”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朝她微微欠了欠身,收起软剑和竹笛,转身朝门旁走去。刚到门边,那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这是我一个亲戚的家,你尽可放心。隔壁……已经铺好床了。”
“谢谢……”
夜深了。
秋雨一直无情的拍打着这小院内遍栽的梧桐,不知又有多少枝头的残叶将被雨打风吹去……
小院的正房后有一间小小的花厅,一道游廊将花厅与正房相连,每根廊柱上都燃着一盏红纱灯笼,微微晃动的红光映衬着游廊中一道婀娜的身段,一阵幽幽的笛声从花厅传出,在这游廊间若有若无的徘徊……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她倚在游廊的栏杆上,和着笛声,轻轻的吟唱着这首柳永的《八声甘州》,仿佛生怕被南宫忧发现她正在听他吹笛一般。
然而南宫忧终究还是发现了她,他收起竹笛,朝她微微躬身:
“姑娘……”
“别这么客套。”她垂下眉眼,低声说道,“我叫龙霜儿。”
“龙姑娘,在下南宫忧……”
“叫我霜儿。”
“是……龙姑娘……噢,对不起,霜儿……”
龙霜儿被南宫忧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随即站起身来,开口问他道:
“你还有个义弟,叫常笑尘,是不是?”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是‘苏杭双隐’?”
“让龙姑……霜儿……见笑了……”
“没什么笑不笑的!”龙霜儿在游廊中缓缓踱了几步,“八年前你们两个居然就把‘潇湘十四妖’给挑了,在武林中早已尽人皆知。你们的名气是靠本事打出来的,不必谦虚!”
南宫忧微微有些发窘的笑了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龙……霜儿,你的伤不要紧么?”沉默片刻,南宫忧还是打破了这窘境。
“不要紧,用药调养几日就会好。”龙霜儿说着,回问南宫忧道: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去城里瞧瞧,看看楚兴隆机坊在干什么。”
“明天你别去!”龙霜儿忙上前一步,“你中的毒是苗疆的‘断肠蛊’。今天早上我虽然替你放血拔了毒,可是光靠这个还不行,必须静养百日,方能根除。”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早在他投师学艺之时,他的师父“庐山五老”就曾说过,天下善用毒的除唐门外,就数苗疆了。苗疆奇毒不少,其中之一唤作“断肠蛊”,若中了这种毒,一日之内便会开始发作,肌肤从伤口处开始腐烂,痛不堪言,但是又不得便死,直要烂够十五日以外,才得解脱。而且苗疆的毒,汉人几乎无人知晓,即便是唐门中人,也无能为力。想到这一层,他感激的看了龙霜儿一眼,又朝她深深一揖。
“你礼节怎么这么多!不像个练武的,倒像个书生!”说着话,龙霜儿起身朝客房走去,“天不早了,睡吧!”言讫,她忽然停住脚步,微微顿了顿,接着说道:
“谢谢你吹的曲子……”
第二日一早,南宫忧收拾完毕,刚刚走到大门口,便被龙霜儿拦住了:
“你去哪儿?”
“真的不能去城里吗?”
“你真的想死,我还是要拦一下的。”
“有这么严重吗?”
“我既会疗毒,难道还不明白它的毒性么?”
“那我不去城里了,去白龙寺,把行李取过来。”
“包敬端的人正在那里等着你呢!”
“可是我必须去取!”南宫忧正色说道,“我答应了那个机工的,要去五寨寻他的儿子,那镯子和你画的像还在白龙寺呢!”
“像我再给你画就是了。”
“镯子呢?”
“我去吧!”她沉吟片刻,开口回答道。
“不行!你受了内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为救他而受伤,南宫忧已经很歉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欠她的情,“我多加小心,不会有事的!”
“不行!我去……”龙霜儿还想阻拦,却被南宫忧伸指疾探,点中了穴道。
南宫忧刚一运气点穴,就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冲龙霜儿道:“得罪了!”说罢,拔步朝门外走去。
“南宫忧,不要运内功!别动手!留神体内的余毒!”龙霜儿急切的叮嘱从身后传入了他的耳鼓。
意外的是,南宫忧在白龙寺并未遇上对手的拦阻。他很顺利的把行李取到了手、结清了房钱,而后乘船回到了湘江西岸的桐梓坡。也许,沿途有人跟踪,不过南宫忧已打定了主意,此番去那庄院,向龙霜儿辞行后,立刻动身去庐山,找自己的师父“庐山五老”商议对策。
太阳出来了,庄院内萦满了雨后的清新。巳末午初的阳光映照着梧桐树枝头残叶上的泪珠,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清。
南宫忧不由得在这院中多耽了片刻……
“南宫忧!”龙霜儿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抬眼一看,龙霜儿正立在正房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双杏眼直直的盯着他,脸色却显得比今天早晨更加苍白。
南宫忧冲她微微一笑,刚想开口向她辞行,却见她忽然扭脸,走入厅堂去了。
“你走吧!”她的声音从厅堂内传了出来。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话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颤音。
他轻吐了一口气,转身朝院门走去。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院门口立着三个人。
一个是辛铁琴,一个是田迈中、一个是许伯菁。
他登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前番在椅背山湛云山庄内,他与常笑尘、凌羽然并肩御敌,尚且斗得险象环生方才脱身;而今他孤身一人在此,兼之体内还留有“断肠蛊”的余毒,除田迈中他不放在眼里之外,许伯菁、辛铁琴、还有前日西城根下那使一双肉掌的强人,无一不是自己的劲敌。
不过事已至此,怕也无用。他轻吐一口气,朝那三人说道:
“各位要寻晦气,冲我来就是了。这里的主人与此事无干,我们出去再说。”
一听南宫忧这话,许伯菁不由得呵呵冷笑起来。
南宫忧正诧异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干涩的话语:
“南宫忧,你……你当真杀了子菁表姐?”
一听龙霜儿这句话,南宫忧不由得心中一凛!他万万没有想到龙霜儿竟然会是琴台双娇的表妹,适才他请辛铁琴、许伯菁人等不要同她为难,倒真是替古人担忧了。难怪许伯菁听到他那句话会冷笑起来。
他不由得暗暗在心底埋怨自己晦气。
“霜儿,真是谢谢你!”许伯菁上前一步道,“本来只是想约你来长沙会合、一起去找南宫忧和常笑尘的,想不到你居然把他带到我长沙的宅子里来了!呵呵呵……”
南宫忧只觉得她的笑声中带着几分的不寒而栗。他望了许伯菁一眼,又扭头看了看龙霜儿。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甚而至于是惨白!
“落到你们手里,我没话可说。”南宫忧上前一步,朝辛铁琴说道,“辛长老,我敬重你,楚兴隆机坊在长沙盘剥机工、横行霸道,这些霜……龙姑娘都是看到了的。不信,你问她。”
辛铁琴把眼光移向龙霜儿,龙霜儿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他又把眼光移向田迈中,田迈中微微后退一步,随即抬眼道:“楚兴隆机坊是我家出钱开的,这不假。可是,我湛云山庄远在湘西,机坊在长沙,包敬端的所作所为,我爹、我哥又怎么能够知情呢?何况,就算包敬端盘剥机工狠了些,也犯不着把我湛云山庄满门都灭掉啊!”
南宫忧适才在同辛铁琴说话时,就已微微朝田迈中移动。他知道,眼下要硬拼,是决计打不过的。为今之计,只有捡软柿子捏,先把田迈中挟制住,方可脱身。虽然他得到了楚兴隆机坊与福康商行来往的书信,可是一来那信在常笑尘手中,二来就凭那么一封措辞含糊不清的信件,也很难让辛铁琴、许伯菁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在同倭寇勾结。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相信湛云山庄同倭寇勾结,可“凭海帮”的景升之死还是个疑问,而许伯菁的妹妹许子菁确是在混战中身亡的。就凭这两件事,辛铁琴和许伯菁也决计放不过他南宫忧。
田迈中适才这一番辩解,倒让辛铁琴心下有些踌躇了。虽说楚兴隆机坊也许的确有霸道之处,但是这也不能作为把湛云山庄满门灭掉的理由;何况,自己的属下景升之死还未弄明白,他决计不能就这样等闲的放过南宫忧。许伯菁则更不必说,楚兴隆机坊霸道与否,根本与她无关,而自己的亲妹妹许子菁就是死在“苏杭双隐”的手下,这一点毫无疑义。今日南宫忧既已鬼使神差的被她的表妹龙霜儿带到自己在长沙的宅子中,她断断不能让他脱身走了。
“南宫忧,我问你,子菁表姐……真是你杀的么?”龙霜儿的嗓音依旧干涩,仿佛喉间堵着一块石子,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是在混战中丧生的,我脱不了干系。”南宫忧认为自己的的确确是脱不了干系,所以便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
“霜儿,他自己都认了,你没话说了吧!”许伯菁说着,从随从手中接过了凤头长杖。
南宫忧情知这场架恐怕是免不了要打的了,便微微侧身,唰的将软剑从腰间拔了出来。
“南宫忧,别!别运内功!”依旧是那干涩的嗓音,却夹着七分急切、三分担忧。
南宫忧刚刚回头朝龙霜儿投去感激的一瞥,许伯菁的凤头杖便点了过来,他连忙侧身,挥剑迎敌。
然而刚刚走了五七招,他就感觉胸口和肋下发出一阵阵隐隐的刺痛,所幸这刺痛并不严重,只是老在胸腹间游走,委实可厌。而更可厌的,却是这刺痛竟缓缓的游向了他的后颈!
这刺痛一移到后颈,他的老伤立刻便发作起来。一旁的田迈中看到南宫忧身法渐渐迟滞,不由心中窃喜,绕到他身后,挺起陌刀,朝他后心刺去。南宫忧与许伯菁缠斗间,正渐感不适,忽听得身后有金刃破风之声,苦于颈项无法活动,只得朝一旁侧身躲闪。辛铁琴不愿以多击少,立在一旁掠阵,见田迈中绕到南宫忧身后偷施突袭,禁不住微微摇了摇头。龙霜儿见南宫忧行动不便,情知是他运动内功,余毒发作起来,不禁心焦,上前两步,看到许伯菁恨恨盯着南宫忧的脸色,又禁不住退后了一步。
田迈中一击不中,立刻反手横削;许伯菁长杖也随即跟进。南宫忧颈项此时已剧痛难忍,再以一敌二,不免相形见绌起来。
正当他感到独力难支之时,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声音来:
“田三公子、许大小姐,暂且住手,我有话说。”
一听这声音,南宫忧和龙霜儿都不禁微微一怔。
因为这声音是那样的耳熟,正与他们前几日听到的那个从楚兴隆机坊中传出来的喝骂声毫无二致。
一听到这声音,田迈中和南宫忧立时便跳出了圈子。许伯菁扭头看了看辛铁琴,见他冲她微一点头,也退开到一旁,将手中的长杖递给了从人。
此时一干人众都把眼光移向了大门口。循着那声音,四个男子缓缓踱入了院内。
领头的那人头戴一顶蓝黑色的方帽,前额处缀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白玉;身穿一件掩襟红袍,虽然尚未入冬,领口却也缝上了一道窄窄的貂皮毛边。他约莫三十八、九岁年纪,胸膛宽厚,腹部微凸;左手缓缓把玩着一对铁胆,右手中端着一把水烟壶;一张国字脸显得四平八稳;双眼虽略带虚浮,一对微微移动的眸子却仿佛时刻在盯着每一个人一般。
他左侧略靠后三五寸,立着一个四十二、三的男子,头顶着一方青色的万字头巾,却用织锦镶边,前额处缀着一方拇指盖大小的碧玉;身穿一件鹅黄色的对襟长袍,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明黄色掩襟长袍。他腆着大肚,一副圆脸上长着一双黄豆眼,不住的左顾右盼,看人总像在睥睨,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欠着他三五百两银子;然而他只要把脸转向那领头的红袍男子,立刻便含起胸,垂下眉眼。本来他比那红袍男子高上半个头,这胸一含,便仿佛反比他矮了半个头一般。
这二人身后垂手立着两个身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光景便是那红袍男子的下人。他们二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红袍男子,对那黄袍男子却瞥都不瞥一眼。
“克美兄!”田迈中朝那黄袍男子微微拱了拱手。原来那黄袍男子便是楚兴隆机坊的老板包敬端,表字克美。
当下包敬端也朝田迈中微一点头,又转头向那红袍男子哈了哈腰,低声说了句话。那红袍男子喉间轻轻“嗯”了一声,包敬端便又来到田迈中跟前,朝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田迈中刹那间便变了脸色,带着三分疑虑,朝那红袍男子瞧了一眼。包敬端眉头微微一蹙,强压着嗓音说道:“难道我还骗你!”田迈中才将目光移回,来到辛铁琴和许伯菁身旁,冲他们轻声说了些什么。
辛铁琴和许伯菁不由互视一眼
“凭什么?”许伯菁柳眉一扬道,“他杀了我妹妹,这不干你湛云山庄什么事,也不干……”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也不干他什么事!”
辛铁琴却一言不发,只不住的上下打量着那红袍男子。
“辛长老、许大小姐,”田迈中朝二人各一拱手,“请二位放心!迈中与这厮有不共戴天之仇,决计放他不过!何况,在那个地方,他又如何能跑得脱!”
听到田迈中如此说,二人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各自退开了两步。
田迈中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朝包敬端微一点头,包敬端含着胸,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笑着哈了哈腰,那红袍男子眉梢微微一剔,他身后两个黑衣下人立刻拔步上前夹住南宫忧,开口朗声说道:
“南宫公子,请吧!”
看到这红袍男子的架势,南宫忧大抵明白这人定然是吉王府中的人,光景便是幕僚或管家之类。吉王派他的家人和包敬端来拿自己,定然是因为前日夜里他和龙霜儿在长沙城中撒的那千余张没头帖子。此去显然凶多吉少,最好的,是吉王先软语劝降;最坏的,自然是直截了当的把自己杀掉。然而事已至此,他是决计脱不了身的了。也许,他只能认命……
他仰头看了看天,乌云依旧压顶,一阵秋风拂过,又扫落了几片枝头恋恋不舍的残叶。
他觉得天气越发的冷了。
想到自己也许离死不远,虽然有些不甘,可是却又如同前日夜里一般,当自己被笼在那强人的掌风之下时,居然有了一丝貌似解脱的释然……
他冲那红袍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又扭头看了一眼龙霜儿,冲她浅浅一笑,随即跟同吉王府上的家人,迈步朝院门口走去。龙霜儿上前几步,仿佛有些话想说,却终究吞了回去。
乌云越聚越多,秋雨又下起来了……
虽然已是正午时分,可浓云却将天幕遮掩得如同傍晚一般。吉王府后院一间小小的花厅内摆放着一张六尺见方的圆桌,桌上布着几样时鲜菜蔬酒肴之类。南宫忧面朝南坐在主位,那红袍男子坐了对席,包敬端则在南宫忧左首打横。三个使女如走马灯般不断来回穿梭,不时朝三人杯中添酒,并轮番换上湿热的毛巾。
“在下是吉王殿下的清客,姓杨,讳个柏字。这位楚兴隆机坊的包先生,想必南宫公子也是认得的!初次见面,招待不周,还望南宫公子多多包涵才是啊!”那穿红袍的杨柏面部虽无十分笑容,说出的话音却着实让人受用,仿佛早已渴盼南宫忧到来一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举杯邀南宫忧共饮。
南宫忧跟着站起身来,举杯同杨柏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磕。杨柏仰脖一饮而尽,南宫忧却只浅啜一口,朝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
“量窄不能尽饮,望杨先生恕罪……”
就在他们二人碰杯之时,包敬端也跟着立起身来,端起酒杯。不料他的酒杯尚未凑上前去,二人已碰毕饮讫,他只得讪笑着饮下杯中酒。南宫忧那话一出口,他脸色不禁一灰,却见杨柏呵呵一笑道:“无妨!无妨!酒是穿肠毒药啊,少饮好,少饮好啊!”又只得回复了笑容,随声附和道:“随意,随意,少饮好,少饮好……”
“杨先生,”南宫忧轻轻嗽了嗽嗓子,开口问杨柏道,“今番拘在下到此,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言!”
“痛快!”杨柏又举杯同南宫忧饮了一口,接着说道,“既然南宫公子是个直性人,在下也就不拐弯抹角。公子前些天在长沙城中散了这么些没头帖子,似乎对包先生和吉王殿下颇有微词,不敢动问这其中缘故究竟为何?”
南宫忧举箸吃了一片里脊,淡淡一笑道:“诸位干了些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要来问我?”
“南宫公子,”杨柏身躯微微朝南宫忧一倾,双眼若有若无的一挤,“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
“做买卖!”南宫忧倒身朝椅背上一靠,双眉微微一剔,“和东边的人,做大买卖!”
“南宫忧——”包敬端禁不住脸色一沉,适才那堆积出的笑颜登时被他发配到了奴儿干都司。却见杨柏轻轻一咳,他只得喘了口粗气,闭上嘴,垂下头,闷闷的喝下一杯酒,一语不发。
“南宫公子啊,”杨柏缓缓站起身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接过使女递上来的水烟壶,轻轻吸了一口,慢慢踱着方步,“是做买卖,不假!人为财死啊,公子难道就没有兴趣么?”
“我不跟东边的人做买卖。”南宫忧也站起身来,看着杨柏的双眼,“至少,在眼下这当口,不跟他们做。”
“南宫公子啊,话不要说得这么决绝。”杨柏双眉微微一蹙,“包先生很敬佩公子的武艺和才学,吉王殿下也很看重公子。男子汉大丈夫,当成就一番功业,碌碌无为,老于闾巷之间,不太可惜了么?”
“就是就是!”包敬端也站起身来,先冲杨柏微一哈腰,挤出笑容;又转向南宫忧道,“杨先生说得有理啊!南宫公子,买卖做成了,这钱自然就不必说啦!”
“多谢二位的好意!”南宫忧冲杨柏微一躬身,淡淡的说道,“中华大地,像我这样的男子何止千万?难道人人都建功立业?天地之间,终究煌煌者少、碌碌者众。没有碌碌,何来煌煌?南宫忧做事,但求心安,能不能建功立业,倒也不放在心上。”
“南宫公子啊……”包敬端脸色刚刚一沉,却见杨柏立在一旁不动声色,便又换上一副惋惜的面孔道,“这又是何必呢?啊?放着大好的赚钱的机会不要,何苦去做个穷百姓嘛!”
“我愿意做穷百姓。”南宫忧依旧瞧着杨柏,却没看包敬端,“吉王殿下和包先生也尽可去做买卖。可是,这买卖若要害民,我却也不能袖手不管。”
“南宫公子,别把话说死。”杨柏冲南宫忧微微一笑,“公子今日歇着吧,在下明日再来!”
说着话,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接过使女递上的铁胆,一边把玩着,一边走出了花厅。包敬端目送杨柏出门,转头朝南宫忧瞪了一眼,发狠道:“别不识抬举!”也跟着走了出去。
雨,越发大了……
南宫忧立在窗口,禁不住又从怀中掏出竹笛,刚想凑到唇边吹奏,却又移了开来。他细细摩挲着那青翠欲滴的笛身,轻轻梳弄着笛端缀着的淡黄色的穗子,耳畔又回想起她那轻柔的低语……
“我……我没有办法陪着你一辈子……这些……你带着……”
雪白的柔荑将一方黄杨木匣子递到南宫忧手中,南宫忧启开一看,匣内鹅黄的缎子衬着一口软剑、一支竹笛和一条银链,银链上坠着一小块金黄的琥珀,流光微动,仿佛她那婉转如水的目光……
项上的银链、怀中的竹笛和腰间的软剑,他须臾也不曾离身。
然而芳心虽在,香躯已遐。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与他白沙泉畔的小竹屋虽只一湖之隔,却如参商般远……
他南宫忧只有区区五间小竹屋,而她如今的丈夫却有“三友斋”这样的大宅院,谁家的父母会把自己的女儿舍富而就贫呢?
想到这里,他几乎想答应杨柏和包敬端了!
不过,“几乎”归“几乎”,他终究还是不会妥协的。朱家皇帝虽不见得怎么英明神武,但倭寇却是外敌。这其间的分别,也许有人不在意,但他是决计不会不在意的,哪怕这在意会让他背负冤屈、让他失去钱财、甚至让他失去生命……
也许,这也就是世间为何煌煌者少、碌碌者众的缘故吧。
稀里糊涂想了这许多,天色也渐渐暗了,早有使女敲门走入,将饭菜酒馔摆上圆桌,朝南宫忧敛衽施礼道:
“请南宫公子用饭。”
“谢谢!”南宫忧朝那使女略一欠身,上前坐下,却见她忙不迭替他摆开碗碟匙箸,又端起酒壶替他斟酒。他抬手微微一拦,冲那使女淡淡一笑道:
“不必麻烦你了,先去歇着吧,过一柱香来收就是了!”
第二日,杨柏和包敬端又来了。南宫忧也不想同他们多说,几句老话便把他们打发掉了。
“南宫公子,你若不能跟同我们一起做买卖,恐怕会……”说到这里,杨柏轻咳一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南宫忧淡淡应了一声,“不送了。”
杨柏和包敬端转身出去了,南宫忧却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人都是怕死的,明知自己死在眼前,心智和举动难免有些反常。
晚上,他彻夜未眠,怔怔的盯着竹笛,缓缓摩挲着腰间的软剑,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直落。
他仿佛许久没有像这样落过眼泪了,他记得的上一次是她离开他之后……
雨停了。
一夜之间,南宫忧仿佛老了五岁。然而他对镜一照,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决计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副脓包相!”
于是他拿青盐细细的擦了一遍牙,用冷水细细的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细细的盘好发髻,包好头巾,随即从怀中掏出竹笛,开始吹奏一曲岳武穆的《满江红》。
“好!好一个《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南宫忧一曲方终,忽然从门外传入一个粗豪的嗓音,“南宫忧!老子服了你了!老子果然没白信任你!”
一听这粗豪的嗓音,南宫忧不禁一惊,然而一丝笑意很快便泛上了他的面庞。这嗓音他既熟悉又久违,分明便是那“酒刀仙”斗迁。八月初六,他们在赶往苏州的路上被“青红皂白”截杀,斗迁掩护他脱了身,而他们也就此分开。虽然他请凌羽然派人打探消息,可一直都没有他的音信。不想今日居然在此处得见,他是做梦也意料不到的。
他很明白,斗迁这一来,他就死不了了——至少,不会死在今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