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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DAY 2

      黄昏。

      傍晚间,原野上起了雾。礼朗从撞击变形的汽车里爬了出来,他的额头受伤了,右手也骨折了,绵软无力,一碰就疼,他不得不把右手护在胸前,侧过身子在地上爬行。第一口窜进他鼻腔的新鲜空气刺激得他不停咳嗽,礼朗皱起眉,左手轻轻在胸前按压,他的肋骨大概断了两根。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礼朗踉跄着往前扑去,念念有词:“柳……柳露……”

      他扑了个空,脚跟没站稳,又摔回了地上,一不留意,胸腔压住了右手,礼朗痛得抱紧手臂在地上打滚,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还是决定要站起来。他筹谋了番,先是跪好了,接着完全依靠左手的手臂力量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试着走了两步,脚步虚浮,摇摇欲坠,但勉强还能稳住步伐。礼朗松了口气,捧着自己的右手,往前去,可一门心思,不管不顾地走了阵,他顿足,茫然四顾,结巴着自言自语:“不,不对,不对,人质,是要交换人质,不是见最后一面……”

      他转身拖着踉跄的步调回到了车祸事故现场。两车追尾,前面那辆车的车头整个凹陷,被撞进了树里。后面那辆车上爆出了安全气囊,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晕了过去。

      礼朗绕着他的车转了一圈,从第一辆车上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朱万全拖了下来。

      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得上力,动作稍有不慎,还要连带触碰到右手的骨折伤。等到朱万全被他弄下车,礼朗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急促地喘息,拍朱万全的脸蛋,喊他的名字,看着刺穿他胸口的一根树枝。它在他的胸膛上制造出了一个圆形的洞口。已经没有血从那个洞口流出来了。

      朱万全翻着眼皮,死了。

      礼朗在第二辆车上找到了一只手机,快没电了,他打了通电话叫救护车之后,手机就自动关机了。礼朗把年轻男人从车座里挖出来,放平在地上。这个陌生的男子和朱万全,头靠头,脚挨脚,一样的面如死灰。礼朗擦汗,他探了下年轻男人的鼻息,他还有气。礼朗先将朱万全侧过来,靠着那个年轻男人,然后单膝跪在朱万全身旁,弯下腰,头低得非常低,左手摸索到朱万全的左手,他嘶鸣一声,将朱万全的尸体背到了自己身上。他还把朱万全的两只手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用衣服绑住。

      礼朗抬起头,他的视线笔直,身体摇摆不定。他说:“交换人质……我带你去……我知道在哪里,那个地方,我知道……”

      野地上的泥土湿润,这对原本就走不了多快的礼朗来说犹如雪上加霜,他每往前一步,都要往地上看一眼。

      他看到一双又一双手从地底伸出来,企图碰到他的脚,握住他的脚踝。礼朗举步维艰。他歪着脖子仰头望去,朱万全很重,但压在朱万全身上的那些人更沉。

      他看到了礼昭,柳露的父亲,柳露的母亲,还有一个坐得最高,最悠闲,双手扣在礼昭后背上,晃荡着双脚,无忧无虑地张望远方的女人。那是他的母亲。

      他们全都来了,一个叠着一个,屁股坐着脑袋,脑袋顶着屁股,跃跃欲试地搭乘这台运送亡灵的人力轿辗。

      “臭不要脸!”他母亲在最高处叫骂,吐口水。

      礼朗垂下眼睛,柳露的父亲也跟着骂:“杀人犯!抓你去坐牢!浸猪笼!扮什么情圣!根本就是自己受够了!找什么借口!最看不起你这种孬种,呸!”

      “你闭嘴……”

      “我就要说!你和你爸一样,爱的只有自己!你想杀人,你找柳露给你做伪证!你害了他!你把他害惨了!他要是跟了你爸,早就在国外吃香的喝辣的了!你不能和他在一起,还总是给他希望,他想死也死不了,你凭什么这么折磨他,你又不爱他!”

      “你闭嘴…………!”

      男人说得更起劲:“你懂什么是爱吗?你懂个屁!爱情就应该高于所有感情!所有东西都应该为爱情服务!为爱情让路!你不爱他!你爱他什么?你爱的就是你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你得不到的那一瞬间!你爱的是自己的保护欲!

      “你爱幻觉!

      “你爱我们!!”

      礼朗停在路边喘气。礼昭的声音响了起来,礼朗一哆嗦,朱万全差点从他背后摔下来。

      “你要去朝圣吗?”礼昭问。

      礼朗吸气,又呼气,他在做深呼吸。

      “为什么不让他成为神?”

      “你要将他供奉起来。”

      “他会给你快乐,他已经从我这里学会了快乐的手段,只要有快乐,再复杂的事情,像是爱情也能收放自如。”

      “臭不要脸!”他母亲的骂声又传了下来。

      礼朗仰着脸,离他最近的是柳露的母亲,她不说话,一路上都是沉默的。她没办法说话,她是哑的。

      如果她能说话……

      哑巴的亡魂也注定是一个无言的人吗?

      礼朗望着她。

      女人的样子很美,和柳露稍稍相似,但更瘦削、疲惫。她和礼朗打了个手语。礼朗看不懂,女人就做嘴形。礼朗也不懂唇语,但是这个嘴形要说的那两个字他一下就看明白了。

      柳。

      柳叶在湖面漂浮。

      露。

      露珠在叶片上凝结。

      雾霭朦胧的树林里飞出了几只萤火虫。河岸近了。

      “什么事情最重要?”礼朗发问,他问这几个快要压垮他的幽灵。

      “臭不要脸!!”

      “我爱他啊,我应该和他在一起,我没得到的幸福生活!”

      “快活。”

      “……”

      礼朗听到水声了,他说:“什么都不重要。”

      “我不懂爱不爱这回事,我也没有信仰,我经常觉得我在忍受无谓的折磨,完全没有必要,晚上我睡不着,我需要有人躺在我边上,我看着他们,好像就能和他们一样忍过黑夜……”礼朗拖着步子穿过了树林,他看到那条河了,黑色的水向下游涌流,奔腾不息,未有一年一刻一瞬的停止。

      河岸边有四个大型牢笼,笼子里的动物门都很疲倦了,蔫蔫地,或卧或坐,提不起什么精神。周围还散落着好些烟花,离礼朗近一些的地方,一个腹部隆起的女人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再近一些,是另外一个右手缺损的女人。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都很僵硬。

      “但是。”礼朗直起了腰,朱万全从他后背上滑落,掉在了地上,礼朗抓起他的手,拖着他继续往前走。他没有说下去。

      礼朗看到了柳露,他站在腹部隆起的女人脚边,抱着一个血红的肉团。暮色下,他满脸满手的血,像从地狱赶来。

      柳露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礼朗,他擦眼睛,擦不掉红色的晕染。他没有说话,抱紧了怀里的婴孩。孩子哭了一声。

      礼朗松开了朱万全的手,他走到那堆烟花边上,寻寻觅觅,终于,他在地上找到了一个打火机。他点燃一根引线。光亮了起来。

      柳露眼前跟着一亮,孩子不哭了,安静下来,挣动小小的拳头。他低头看这个孩子,他才出生,谈不上相貌样子,不过是一团皱巴巴的血肉。导线燃烧的光芒更亮眼了,柳露说:“原来,我们还活着……”

      烟花炸开了,夕阳下开出一片花树银花。

      还有几簇开到了很高很高的空中,在蓝紫橙黄交相混合热闹非凡的天空中,苍白地绽放,又迅疾萎散。

      嘣,砰。

      烟花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礼朗点燃了所有的烟花,他大声喊了句什么,但被爆炸声盖过去了。

      柳露问他:“你说什么?”

      礼朗摇摇头,他抬起左手,放在腰侧,缓缓地,往天空中举高。他撑开五指,和柳露挥手。

      他的表情紧张,还很着急,他的手和肋骨让他痛苦不堪。

      柳露哭了,眼泪鼻涕到处乱流,没有人看烟花,烟花都放完了。一长串由远至近的警笛声悄悄顶替了爆炸声,成为了静谧处唯一的噪音。太阳还在地平线挣扎,释放最后的光芒和热量。

      柳露用脚蹍地上的沙子,礼朗踢开脚边的石子。

      他们谁都没能抛下他们的十七岁。少年时的远大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后悔药,时光机……没有一个成为现实,更没有人成为月亮,也没有人安分守己做一颗需要卫星的地球。

      柳露哭得止也止不住。

      “同学……”礼朗说,喉咙很干,声音沉沉的。

      柳露低着头。

      喂,同学。

      柳露使劲用手擦脸,他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气,把脸擦得很干净,很干净。他抬起头,抬起眼睛,看着礼朗。

      Hello。

      ——《Circus…Circus!!!》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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