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卿云歌

1、第一回 幻术

　　银河泄地如水。
　　满天都是星斗，在天际中央交织成一条淡白色的光带，有风吹过，天上的星星便眨起眼睛来，一闪一闪亮晶晶。
　　师父说，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
　　师父还说，你想念娘亲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她就在哪颗星星上看着你呢。
　　可是师父没有告诉我，娘亲到底是在哪颗星星上。小小的我仰着头望啊望，脖子都仰酸了，还是看不到一点点娘亲的影子。
　　是因为星星太远了，还是因为我太小了呢？
　　娘亲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望着这片星空的时候，我脑海里总是会想起娘亲的样子，她梳着一个圆圆的髻，脸蛋儿也是圆圆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好温柔好温柔的样子。
　　一开始的时候，我很轻易就能想起她的长相，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只能想起一点点模糊的影子，怎么办，我都快要忘了娘亲长什么样子了。
　　一想到这点，我就想哭，可并没有眼泪流出来。师父说，那是因为娘亲去世时我哭得太厉害，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干了。
　　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清冷的声音是琪瑶师姐的：“无瑕！”
　　爽朗的声音是吴琛师兄的：“小师妹！”
　　还有一个又尖利又刺耳的声音在嚷着：“死丫头，快点给我出来，看我不好好揍你一顿。”这是那个最最讨厌的琉璃师姐。
　　同门中的人对我这个小丫头大多不理不睬的，多半是嫌我太小，又长得丑，懒得搭理我。只有这个琉璃师姐，为人凶巴巴的，对着我不是吼就是骂，有时生起气来，还会在我身上拧一把。
　　刚刚就是她推搡我，害我打破了师父最钟爱的青玉盏，才吓得我跑到后山来的。
　　想起琉璃师姐又长又尖的指甲掐在身上的滋味，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连忙躲在石头后面，把拳头塞进嘴里，生怕会发出声音来。
　　“无瑕！”
　　“小师妹！”
　　“死丫头！”
　　…..
　　琉璃师姐尖利的声音一度就在耳畔，我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心里默默在呼唤，师父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师父出外访道友去了，已经走了三十二天，这三十二天，我每天都在卧室的床头划正字，正字划了六个半，师父却还是没有回来。
　　我紧紧咬住拳头，额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手上。还好，粗心的师兄师姐们没有找到我，我听见琉璃师姐一路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我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见堆在脚边的一堆青玉盏碎末，又着急起来。师父最喜欢这个青玉盏了，说用它泡松子茶，能够保留松子天然的清香，可现在，它已经碎成了一片片。
　　我想把它重新拼凑好，奈何法力不够，任凭我如何手忙脚乱，不是缺了这块，就是少了那块。
　　正在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问我：“傻丫头，你在做什么呢？”
　　那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见一张如春风般和熙的脸，满天的星光似乎都聚集在他的眼睛里，此刻，这双眼睛正含笑望着我。
　　“师父！”我差点泪盈于睫：“你总算回来了！”
　　“阿瑕，谁欺负你了吗？”师父问我。
　　“没有。”我摇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师父。这是你的青玉盏。”我哆哆嗦嗦地说：“阿瑕没用，打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你可真是个傻丫头，这有何难。”师父念了一个口诀，大喝一声“聚”，刚刚还碎成无数片的青玉盏顿时往空中飞舞，一瞬间就凝成了一个杯盏的形状。
　　“哇，太棒了！”我一下子忘记了刚刚受的委屈，开心得鼓起掌来。
　　青玉盏飘在半空中，我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想把它拿回来。谁料指尖刚刚碰到杯身，那玉盏瞬间碎成了粉末，风一吹，就飘散在山间了。
　　“呀！我又闯祸了。”我大为懊恼。
　　“不关你的事，你刚刚看到的，原本就是幻象。”师父说：“道术固然能让破碎的物体复原，却无法保持它的实体。”
　　“这么神奇啊。”
　　“再让你开开眼界。”师父大袖一挥，念了一声“起”，山间的流萤像收到了命令一般，争先恐后地往我们身边飞来，瞬间就将我们师徒俩包围起来了。萤火虫栖息在我的肩上，我的头发上，我伸出手，轻轻捧起一把流萤，就像握住了一把碎星。
　　流光飞舞中，师父道袍翩翩，衣袂飘飘，眉目间似有光华流转，都说姑射山上的神仙长得美，但我想，再美也不过像师父这样吧。
　　我望着他，不禁痴了，连萤火虫什么时候四散开来都没有发觉。
　　“好看吗？”师父问我。
　　“好看。”
　　“还想不想看？”
　　“师父！”我怯怯地提出了一个要求：“你可以让我看看娘亲吗，我都快忘了她的样子了。”
　　“你可真是个傻丫头。”师父轻叹一声：“你娘亲已经到天上去了，你见了她的话，也不过徒增思念，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不，我想看。”我央求他：“师父，我想看看娘亲的样子。”
　　师父看向我：“你确定要看吗？”
　　“我确定。”我坚定地迎向他的目光。
　　“你啊。”在我的目光注视下，师父终于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总是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阿瑕，你先闭上眼睛。”师父柔声说。
　　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有一刹那，我却觉得像是等了一千年，师父才让我睁开眼睛。
　　当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我真的见到了娘亲，她的样貌一点都没有变，仍然梳着一个圆圆的髻，圆圆的脸上挂着笑容，好温柔好温柔地看着我。
　　她的样子如此真切，我似乎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阿瑕，快过来，让娘亲抱抱你！”记忆中的童年，她曾这样无数次地呼唤我，在蓝天下，在晚霞中，在闪烁的星星下，她的声音是那样亲切。
　　“娘亲！”我大叫一声，忍不住往前冲去。
　　“阿瑕！”一只手有力地拉住了我，是师父，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不忍的神色：“不要过去，那只是幻象。你有没有发现，你娘一点都没变，因为幻象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变，也永远都不会老。”
　　“不，师父，你听，娘亲在叫我呢，你让我过去吧。”我说：“我想要娘亲抱抱我，就抱一次，好不好？”
　　“阿瑕，你冷静一点，你娘亲根本没有说话，她也抱不了你的。”师父还是拉着我的手，只是他的手，不知不觉中松开了一点。
　　我试着挣开他的手，没想到轻轻一挣，就挣开了，他肯定是见不得我流泪哭泣的样子。
　　娘亲就在十米之外对着我微笑，我心中一阵狂喜，大踏步地向她跑去。
　　到了娘亲身边，我反而不敢伸手去触碰她，只是望着她的脸，一声声地喊着：“娘亲啊，我是阿瑕。娘亲，我是阿瑕。你听得到我叫你吗，如果听得到，你伸出手来抱抱我好吗。”
　　娘亲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我笑。
　　“娘亲，阿瑕过得很好的，师父对我很好，师兄师姐也很好，没有人欺负我。”我不敢伸出一根指头来，生怕一碰到面前的娘亲，她就会烟消云散了，我只顾着一叠声地喊她，“娘亲，你在天上孤单吗，你要孤单的话，阿瑕来陪你好不好？”
　　“阿瑕，不要这样，再这样你就要着魔了！”是师父在叫我。
　　我顿住了脚，是啊，我去陪娘亲的话，就要离开师父了，师父，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娘亲最亲的人。
　　但我终究是不甘心啊，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去，想摸摸娘亲的脸，就摸一下也好。手指伸出去后，触摸到的是一片虚空，娘亲的脸就在我面前灰飞烟灭，隐入了茫茫无边的黑暗中。
　　“娘亲，都是阿瑕不好！”我的手在空中一顿乱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阿瑕，觉得难受你就哭出来吧。”师父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不！”我昂起头，倔强地回答。
　　“痴儿，我早说过，那只不过是幻象，看了徒惹烦恼，你偏不听。”师父叹息着摇了摇头。
　　“即使那是幻象，也是很美的幻象啊。”我喃喃地说：“至少，我现在记住了娘亲的样子，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你可真是个傻丫头啊。”
　　夜风有点凉，我缩了缩肩膀，师父脱下身上的青色道袍，披在我肩上。我还在望着天际的星空出神时，他已经背起了我。
　　“小阿瑕，居然已经这么重了啊。”师父轻笑：“师父都快背不动你了。”
　　我羞赧地把头藏进他的怀里，过了会儿又探出头来问：“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使用幻术呢？”
　　“等你长大的时候。”
　　“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
　　“很快的。”师父顿了顿说：“等你长大了，师父就背不动你了。”
　　“那阿瑕就一辈子都不长大，这样师父就能背阿瑕一辈子了。”我说。
　　“不长大怎么学幻术呢。”师父笑我。
　　还真是个两难的问题呢。我趴在师父背上，纠结着到底要不要长大，就在这样的纠结中，终于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