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烽火路》若尔？若尔？

4、第三回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定风波》
　　1938年夏 武汉
　　程程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张脸，不可能有两张这样相像的脸，他从地狱回来了吗？
　　“你从哪儿来的？”程程仿似梦呓。
　　“我从上海来这儿。”文强轻轻的说。
　　程程蓦然惊醒，他确确实实没有死，是他。片刻之后，突然记起还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一下，跳下来融进了热闹的人群，她拉起了宋穆青的手，“今天我们的演出就到这儿结束了，大家请回吧。”
　　宋穆青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毕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了，控制情绪还是易如反掌的，“大家请回吧，我们过两天还会有演出，请一定来支持我们，支持抗日。”自从南京沦陷撤退到武汉后，宋穆青似乎也变得正经起来，以前从来都不屑演这些角色的，如今竟然自毁了翩翩风度来出演一个老汉，当然有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程程，但爱国心他也是有的。
　　人群渐渐的散去，程程看见他还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程程回转身，她要去卸妆，那道目光还在她的身后追随着她。
　　他们借用了书店的一楼办公室做化妆间，卸完妆出来，程程心里想着，他还会在吗？刚才那样的不知所措，竟然忘了跟他说一声等她，她有很多话要说。换了衣服，卸了妆，似乎情绪平复了很多，希望他还在吧。宋穆青跟在身后，他在另一个办公室换衣服，已经换好了他一成不变的长衫，“程程，晚上一起去吃饭吧?”
　　“宋兄，今天我有事，你恐怕要先走了。”有什么事呢？他还会不会在？
　　许文强还站在原地，她似乎没有多大的反应，转身就走了，进了书店，总会出来吧。可是出来，他要和她说什么呢？在香港他毁了她视之为生命的爱情，在上海他又毁了她的婚礼、毁了冯氏的基业，还差点杀了她的父亲，他把她逼到了法国，他要的是报仇，是血债血偿，不是她，那他站在这里干什么？因为仇已经报过了吗？因为他已经把冯敬尧逼得身败名裂了吗？因为他已经用自己的命还过阿娣了吗？因为他失去了她吗？因为他还那么强烈的想着她念着她吗？因为他伤了她吗？
　　“许文强啊，许文强，你究竟是要干什么？等着她出来又能如何，她的父亲杀了你的妻儿，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使你使他身败名裂了，你就能心安理得了吗？你最后那刻为什么下不了手了，你死了便罢，不死，难道恩怨就能一笔购销？你就能肆无忌惮的去爱仇人的女儿了吗？就算你要去爱她，她又会怎样？她也能抹去过去你给她的所有伤害吗？就仅凭你最后一刻没有动手。你应该转身离开这里，或许你根本就不该追寻那个声音，不该看到她。”文强在心里一遍遍的说，可脚步却不听使唤，挪动不了分毫。
　　“程程，有什么事啊？我也一起去行不行？”宋穆青又摆出了那副痴情模样。
　　“不行，绝对不行，我明天晚上去找你，请你吃大餐，好不好，现在你先走。”不知为什么这么着急的要把他支走，她不愿和他一起出门，万一他还在那儿，看到她和宋穆青会怎么想呢？可是他怎么想有那么重要吗？那么宋穆青会怎么想，他会胡搅蛮缠的，她最头疼宋穆青的胡搅蛮缠了。
　　“真的，好，一言为定，我明晚来接你。”这还是程程第一次主动要和他一起吃饭呢，今天，管他的什么事，先想着明天的。宋穆青乐得颠颠的走了。
　　看着他出门，程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着自己说：“冯程程，要冷静，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要镇定。”然后，一脚踏出了书店大门。
　　他果然还站在那里，她一步一步的走向他。
　　文强看着程程一步一步的走近，在那个女孩熟悉的脸上他几乎看不出她情绪的波动，曾经她的喜怒哀乐都是挂在了脸上的，他无需问，只要看她一眼就能知道她的心思。现在呢？她怎么想？
　　程程看着那个呆立的人，她一直都以为他死了，可他竟然没死，她其实现在最想的就是抱抱他，一个失而复得的朋友，拥抱可以让她真实的感受到他的存在。可是他恨她爸爸，恨到绝情的甩开她，他说过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包括朋友。恨到要在她结婚的当天去杀她爸爸，就算他最后终究没有动手，可那真的就抵消了他心头的恨吗？还是只是一刹那的犹疑。于是她只有这样平静的走向他，掩藏起自己所有的情感，淡淡的问一句：“许先生，还没走？”
　　文强听到这句许先生感觉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明知道他站在这里是等她的，她唤他做“许先生”，一切都和在上海时一样，可他就算是和她爸爸仇深似海，终究是没有动手杀他，他就算是知道要丢了命，也只是想看看她披着婚纱的模样？她都不懂的吗？她真的就恨他破坏了她的婚礼，她真的就那么想和阿力一起过日子吗？他竟然忘了前一刻他还在恨她的爸爸，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去爱她，此刻听到这句称呼竟就这样的伤心，原来他那么在乎她有没有怪他，原来他那么在乎她究竟懂不懂他从来就是爱着她的，他甚至还在乎她是不是也爱着阿力？
　　“这就要走了，冯小姐”文强回了一句，特别加重了那句冯小姐。
　　“哦，有急事吗？”程程小心的接了一句，她听出了他那句故意强调的冯小姐，他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和她重逢让他不快吗？她却很想知道他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他又是如何到了武汉，局势这样混乱，他现在又过得如何？
　　“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我姐姐回来了，要去见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告诉了她姐姐的事，或许世界上也只有这个人他可以告诉了。
　　“姐姐，你找到你美国的姐姐了？”她记得他告诉过她，他有个姐姐在美国，失散很久了，本来还打算他们结婚以后到美国去找她的。“那就不耽误你了。”
　　“还有时间，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不知道为什么又提出了这个要求，文强说出口后有点迟疑，她会愿意吗？她不是怪他吗？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和她爸爸有着血海深仇呢？但他真的很想知道她过得怎样，去年8月，上海开战时他和丁力通过电话，丁力说她还在法国，她为什么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回来，为什么不回上海，要到武汉，为什么在街头演抗日剧？他都想知道，一个女孩在这乱世很危险，冯敬尧再也保护不了她了，更何况这儿不是上海。
　　“好啊。”程程很惊讶他会主动提出来喝咖啡，她也正有此意，多年未见，总有很多事情急于去了解，喝杯咖啡聊一聊，最好不过了。
　　邦可西餐厅，汉口有名的西餐厅，两人选了窗口的座位坐下。
　　咖啡端上来了，香气扑鼻。
　　“这儿的咖啡很纯正。”程程说着搅动了一下咖啡杯中的小勺子。
　　“这是这儿最有名的西餐馆了。”
　　“我来过好多次了，这儿让我们怀念里昂。”程程抿了一口咖啡。
　　文强注意到她用了“我们”，不知道这个“我们”指的是她和谁？“什么时候回国的？”
　　“36年底。”
　　“可是去年8月和阿力通电话时，他还说你没回来。”文强很惊讶。
　　“我有个朋友去上海办事，我给阿力写了封信，因为当时有事走不开，所以就让我朋友告诉他说我还没回国，其实那时我在南京。南京沦陷前来的武汉。”原来他关注着她的消息，心头一喜。
　　“那上海沦陷你知道？阿力的事你也知道。”
　　“是，我都知道，租界没有危险所以就没回去，怕爸爸看见我就不放我走了。”提到父亲，程程特意的看了文强一眼，他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搭话。
　　“阿力很了不起，我到武汉以后和朋友会合，他都告诉我了。”丁力在淞沪会战开始后提出在长江下游用沉没他建中公司的船只来阻挡日本军舰，同时还向捍卫上海的中国将军们提供他的防弹汽车。
　　“是啊，没想到阿力也会干这些事。”文强想着，淞沪会战开始后，丁力给他打电话，说是要抗日，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助抗日的，他就给他出了这些主意。
　　“阿力本来就是个好人，一直都是的。”程程很坚定的说，“上海沦陷后，阿力去了香港，你知道吗，他还在给抗日前线捐钱捐药。”
　　文强抬眼看她，“是个好人”，和她行了婚礼却始终没有成为她的丈夫，是他许文强破坏了她的婚礼，而不能和这样的一个好人生活在一起。她好像还很关心阿力的生活，对他的事知道的很清楚。
　　“后悔去法国了？不然你和他应该过得很好。”说着竟有些不甘。
　　程程突然笑了一下，“我从不后悔任何的决定，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带着点挑衅的口吻。
　　文强愣了一下，这不是她以前的口吻，看来这些年她变了不少。
　　“你怎么会逃过那一劫的？”
　　“是阿力救我的，他根本就没想杀我。”文强说，“你错怪他了，你不该去法国。”
　　这次程程是大笑：“你也一直都认为我是因为阿力杀了你，我才走的？其实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三天里我不吃不喝不睡，阿力和爸爸都拿我没有办法了，才送我去的法国。到了法国，我也一直都想你死了，是阿力杀了你，我不知道怎么能面对他，面对爸爸。我甚至找不到好好活下去的理由。直到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告诉我很多东西。于是，我想啊想啊，突然就想通了。你死了，我是很伤心，但不管阿力有没有杀你，我都会离开他的，因为他给我的并不是我要的生活。所以，我很快就原谅他了。我找到了我自己的生活目标，非常崇高，非常的伟大，我也正在为此努力。是那个人改变了我从此后的人生。”
　　原来她并没有在怪阿力杀了他，是他自作多情了，文强有些尴尬，原来她的生活中还有了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改变了她今后的人生。这样也好，他不用挣扎着要不要再去爱她，他早就没有机会了，想到这儿竟是挤出了一丝苦笑：“恭喜你，想通很多事。也恭喜你，找到生活目标。”
　　“你一直都是个很有目标的人，不是吗？为了某些东西可以牺牲另一些东西，这种感觉我现在能懂。”程程笑了笑。
　　“现在形势不好，武汉会战也是节节败退，这儿很可能保不住，你一个女孩子，要多加小心。”文强担心的正是这个。
　　“放心吧，我这儿有朋友，他会保护我的。倒是你，在这儿做什么，安全吗？你的脾气总是会给你惹麻烦的。”
　　原来有人保护她了，那他还担心什么呢？他和她本就是不该再想的事了。“冯小姐，这个你不用担心，许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他的口气好像有点冲了。
　　程程听出他的语气不对，她那句话说的不好了吗？得罪他了吗？他真的还是对往事耿耿于怀吗？她是真心的关心他的，当成一个老朋友那般的关心。
　　“既然活下来了，就该珍惜，难道世界上没有值得你珍惜的东西了吗？比如你姐姐。”
　　听她提到姐姐，文强的心才稍稍好受一些，是啊，他还有姐姐，是他的亲人。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对了，我在民信轮船公司上班，有事可以来找我，等一下。”文强说着掏出记事本，匆匆写下电话号码，撕下递给程程，“拿着，我的电话。”
　　“好，不耽误你们姐弟团聚了，代我问姐姐好，改天我去看她。”
　　她也称呼文媛姐姐吗？那么自然，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样子叫，文强的心一下子又柔软起来，他们原本就该这么亲近的。
　　“走，我先送你。”

　　程程住在交通路附近的生成南里的一栋旧式小楼里，那是陈少白找的房子，她撤退到武汉时，正好少白也从上海撤退到武汉，他帮她找了房子，两个月前他就回上海去了，说是上海站现在基本已经成熟，先到租界找合适的房子，然后希望她能过去帮他，所以在结束了这个培训班的课程以后她可能就要启程回上海了。中央警官学校的情报人员训练班现在基本都是在地下进行，所以她的身份也变得比较隐秘。南京沦陷后她就离开了中央军事学校通讯部，正式脱离了军界，身份也转为地下，连宋穆青都以为她现在整天无所事事，所以就在抗日剧团里面演抗日剧。
　　程程回到家，宋穆青竟然站在她家门口，“你怎么来了？”
　　“我来向你告别，我父亲打电话来说母亲突然病重，要我连夜赶回上海。”
　　“可是这儿仗打成这样？这么走？”
　　“我搭英国人的车走，他们有车要去上海，马上就走。”宋穆青其实也是很孝顺的。
　　“那你路上一定要小心。”程程忍不住叮嘱他。
　　“我知道，有你这句话，我一定会十二万分的小心的。程程，明天的晚饭我吃不成了，下次一定要补上。”
　　“知道了，我马上也要回上海去了，你到了上海以后别急着赶回来，路上太危险了，”程程又叮嘱他。
　　“好，那我们上海见吧，你回上海要小心，实在不行就给我打电话，我来安排。”
　　宋穆青走后她回到房间，连吃饭的欲望都没有，程程觉得好累啊。这一天，突然间的天翻地覆，许文强，他死了，于是恩怨一笔勾销，她依然深爱他。可现在他又活了，她那么高兴，但她还深爱他吗？她有点糊涂了，而他好像也有点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想着想着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