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不宜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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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一年，因为去年爆发的太平洋战争，上海完全陷入了战争，我撤离了租界。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上面的命令，让上海站协助南京军统局完成一项任务，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在南京的联系人就是江雨萍。
四年真的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长的足够让你把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向来认为自己是个把儿女情长看的很淡的人，所以用四年来遗忘我和她的那七次见面实在是太奢侈了。
我再次见到她是在她东郊的别院，装修的美轮美奂的欧式别墅，掩映在苍山绿水之中，一看这儿的主人非富即贵。我知道这四年来江雨萍还是南京城最红的明星，是汪伪政权□□直属的大华影视公司的头牌，也是南京城最有名的女人。可这背后究竟隐藏的是什么，我不用细想也知道，要不然她凭什么刺杀了那个伪政府的警察厅长而毫发无伤，她又凭什么能和日本细菌部队的首席医学人员联系。四年来有时偶尔听到她的消息我心中也会隐隐作痛，想着如果当时我能把她留在上海，或者我能把她带走，一切是不是就不会演变成这样，是不是这个天真勇敢的女孩能永远带着笑颜，可我终究是没有再见到她，所以所有的感觉都会慢慢的变淡，连带着那种深深的负疚和痛楚。而当我此刻站在她的别院前面时，所有感觉都一下子向我袭来。
她仪态万方的从蜿蜒的扶梯上拾阶而下，我正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一身风尘，一身沧桑，于是我们俩仿佛来自于两个世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少白，好久不见了，请坐啊。”她脸上的笑容尽善尽美，找不出一丝破绽。她的声音温柔客气，却遥不可及。我没有忽略她对我的称呼，那么自然的两个字，我记得她以前是从没这样喊过我的名字的，以前她对我甚至是没有称呼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眼前尽是我们那七次见面的情形，她迎风傲立；她故作镇定；她冷静干脆。她瑟缩在沙发里的恐惧；她一脸汗水的错愕；她青涩却强作成熟的笑容；她面无表情的告别……，我原以为四年的时间已经长的够我把所有的细节都从记忆中清除干净了，但似乎这局棋一开始就脱离了我的掌握，如今这样的重逢更加的尴尬，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把往事保留的那么完整。
“是好久不见了，”我想我该回她一个这样礼节性的笑容来庆贺一下我们的久别重逢，“没想到我们会再次合作。”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让张妈送上了茶水和点心，才坐在了我的对面，“我这儿已经部署好了，就等程程到了以后就可以行动了。”她很干脆很直接的就进入了正题——谈我们的任务，而没有要和我叙旧的意思。
“那我们就一切按计划行事，我们上海站主要就是配合你们的行动。”我抽出一支烟，准备点燃了，她已经抢先一步点燃了火柴凑到我嘴边，火光一闪间，我又看清了她毫无瑕疵的脸。如果说四年前的江雨萍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那么现在的江雨萍就是一朵盛放的花朵，开的那么灿烂、那么肆意、那么狂烈。她的脸上不像在上海时那样化着浓妆，而仅是浅浅的淡妆，但这样的淡妆却更为的精致，仿佛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勾勒了她完美的眼、唇、鼻。
“嗯，这两天你就住我这儿吧，很安全的，等行动完成以后你可以尽快回重庆。”她也点了一支烟——长长的女士专用烟，熟练的吐出一个精美的烟圈，烟圈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后慢慢的扩散进空气中。
“好啊，那我这几天就没什么事了，可以在你这儿好好享受一下了。”我想应该把我们之间的气氛尽量弄得轻松一点，毕竟我想我们能保持这样的关系直到任务结束，然后我们又将毫无瓜葛，四年前我就放弃了，四年后我更没有理由坚持。
“没问题啊，我这儿还是很舒服的，我一会儿就回我公馆去，你自己随意吧，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张妈，她是自己人。”她笑得非常灿烂，也很迷人，但有种远远的拒人与千里之外的礼貌。
深秋的五点已经很晚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她望望了窗外：“天快黑了，太晚了走山路不安全，我要先走了。” 说着起身往外走，我觉得应该送一送就跟着她往外走。
深秋的南京是最容易下雾的，漫天遍地的白，看不见前路，如今就是这样。老天给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我听见她说：“看来我今晚是走不成了，这样的雾，车子根本没法开了，我留下来给你做伴吧。”她回头来对我笑，那排长睫毛又在我眼前忽闪忽闪，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对着她也笑。
我躺在那张舒适的大床上，本来应该是很困的，但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好像放了很多东西，杂乱无章的，没有头绪。我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所以心里很不踏实。我想是不是应该起来喝一杯可以帮助睡眠，于是我披了一件衣服下楼。
客厅里没有灯，但厨房和客厅中间的酒吧那儿有一点亮光，我下意识走向那儿。
“怎么了？睡不着吗？”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我看见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睡袍坐在吧台边上，长长的头发随意的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一杯红酒。
“我有点渴，想下来倒杯水喝，看到这儿有灯光就过来看看”，我慌忙解释，“你也还没睡？”之后的那句话似乎是有点明知故问了，但我一时之间实在是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那坐下来喝一杯。”
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卸掉了脸上的妆容，映着灯光的脸色显得有点黄，还有点倦意，但眉眼依然漂亮，我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已经在我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红酒，我拿起来呡了一口，一股熟悉的酸涩味钻进我的嘴里，让我觉得无比的舒服。
很长时间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慢慢的喝杯中红酒。我不敢看她的脸，灯光下不施粉黛的她依然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原来四年竟然就是一个笑话，遗忘只是在永不相见的情况下，一旦重逢，很多东西都会决堤，包括思念。
很快我们就喝掉了一瓶红酒，她又站起来在酒柜里拿出了一瓶，我发现她的酒量真的很好。“你酒量不错啊。”
“那当然，练出来了。”她笑得挺甜的，不像刚才吃晚饭时那么客套，“我以前不喜欢喝红酒，讨厌它那股酸味，现在倒是很喜欢的，特别喜欢那种酸涩呢。”
“嗯，”我附和她，我钟爱红酒正是因为它那种独特的酸涩，一如我现在的感觉。
“我记得我离开上海时去和你告别，你喝多了，说你有四瓶的量，现在有没有见长啊？”
我有些狼狈的笑了一声，她还记得那晚——我仓皇逃离的晚上。如果我不把自己灌醉，我怕那个晚上我会做些傻事：“这我还真不知道了，那次以后我还没喝醉过呢。”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察觉到了。然后她开始一言不发的慢慢的一口一口喝她杯中的酒，我不知道用什么话题去打破寂静，我们再次恢复了静静的喝酒。其实刚才我们吃晚饭时除了工作和程程之外，就没有什么话题可谈，所以吃过晚饭我们就都各自回房了。
渐渐的第二瓶酒也快见底了，她才又笑着说话了：“我们两个多像两个酒鬼啊，半夜里闷头喝酒，还要第三瓶吗？”
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这次是连尴尬的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堵在胸口，堵在喉管，让我有种深深的窒息感。我只能这样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怪异而复杂。
“雨萍，这四年来……委屈吗？”我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忍了很久了。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可是我知道一旦这个问题问出口，我们的重逢将会变得更加微妙，仿佛四年前的那点牵挂会变成了一种藕断丝连，让我们之间变得愈加的暧昧。可酒精的作用毕竟还是很大啊，我还是问了，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了。我们之间就该在四年前彻底结束，我应该尽量让我们的关系简单到最简单。
“我给你说说我以前的事吧。”她并没有在意我的问题，转换话题一向是她的拿手本事，“免得我们俩像傻瓜一样坐着。”
我没有回答她，可她已经开始了叙述。一个人低着头，转动着玻璃杯，杯中是深红色的液体在晃动，我听她用很平静的口气说她妈妈的死、说她和爸爸的争吵，说她在女子中学的三年，然后说她在北大的岁月，说她爸爸的死，说她的军校生涯，说她的特工培训生活，还有她和王伟的交往，最后是王伟的死。她说的很连贯很快，我也没有打断她。
“我说完了。”她慢慢的放下酒杯，因为第二瓶酒也已经空了，所以她又站起来去拿第三瓶，我看着她的背影，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我讲她这样的故事。我无数次设想过她的过去，可这样的完整的版本还是让我感到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我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评论，其实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现在马上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紧紧的抱住她，永远不放手。
在我的恍惚中她已经拿着酒回来了，又在我的杯子中斟满了红色的液体，血一般的红色，我狠狠的喝了一口，就像在喝自己的血：“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耳边传来她冷的发抖的声音，却是一字一句那么清晰：“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自己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没有别人需要对此负责，更没有别人对不起我，需要对我感到内疚。少白，如果谁杀了我的亲人，就是要我赔了自己的命，我也要血债血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我却是这样死死的盯着她。我此时才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我的想法在她面前无可遁形，那么四年前在上海也是她故意成全了我的逃离，她做的如此巧妙，把退路全都给了我。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这种感觉只有在知道书云和孩子死时才有，赶紧用手撑住了头，才能阻止那种天旋地转：“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遥远的声音：“在你离开上海去武汉时，我让陈茵帮我查的。”
“雨萍……”，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眼前渐渐清晰的还是她的容颜，不施粉黛的，我藏在心底四年的思念，宛如那个黄昏。我闻到她身上那种茉莉花的香气，遥遥的飘在空气中，还混着一股红酒的酸涩，这一切都无法阻止我的冲动，毫不犹豫地我一把拥她进怀中。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贴得那么近，那种洋溢着青春的温度让我能真实地感受到幸福和温暖，几乎是没有思考的：“雨萍，等抗战结束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依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我的那句话，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像一只可爱的小猫撒娇般的赖在主人的怀里。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她才轻轻的推开了我，很轻的动作，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她就会回到我的怀抱，可是我的手突然的绵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挣脱了我的怀抱，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
“少白，你喝多了，酒量好像都退步了吗？”她又露出了那种遥远的礼貌的笑容，很平静的说着，仿佛刚才真的就是喝多了，看来她是又在替我找借口了，她总是替我想的那么周到。
“我并没有喝多。”我很快恢复了清醒，想再把她拽回我的怀里。
她侧身避开了我的手：“少白，别这样，今晚的事我们明天一早就把它忘了吧。”
“不。”
“那么现在就带我走吧，不要等到抗战胜利，我不想等。”她突然仰起脸，就这样直直的看着我，紧张而热切。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回答她，或许我该说好，可是我还是有了那么一丝的迟疑，我看到她的眼神慢慢的变得黯淡，有一种隐隐的痛藏在那两簇热切的火苗之后。然后就在我停了那么几秒慢慢的说出了那个“好”字时，迎上的却是她略有些张狂的笑声，她笑得很夸张，笑得眼泪慢慢的蓄满她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
“少白，在感情上我是个锱铢必较的女人，我付出十分，你不能只还我五分，如果你给不起十分，那我宁愿选一分也不要。早点睡吧，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这条路我选了就没想过要回头。”
我看着她从我身边走过上楼，她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何时也有了两行泪。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不宜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