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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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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城外三十里有一座翠云山。山中坐落着一座寺庙。庙院庞大,香火鼎盛,是远近最为闻名的一座寺庙。
庙门外有百级阶梯穿过山门一直绵延至山道上,从山道上来的香客抬眼就能见到山门处刻有“万法有源,大道归真”的石碑。而这座寺庙就叫法源寺。
我盘膝坐在寺内大雄宝殿的屋脊上,已打坐了三天三夜。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调息,是因为佛门之地最易静心。噬心虫寄居于心脏,要控制它最需要的便是静心。
七年前,我第一次行走江湖,执行月神指派的第一桩任务。就在盘龙山上,我遇到了一位坐轮椅的少年,一番激斗之后被他打伤,并被他种下了一种名为“噬心虫”的蛊毒。
这种蛊毒至阴至毒。它由百足蛊虫栖居心脏而生,极易受宿主的情绪所影响。任何负面情绪以及阴暗气息都会使它受到强烈刺激,乃至发作。发作时心脏剧痛,全身骨髓犹如万蚁啃噬,其滋味生不如死。
这些年来,为了解除蛊虫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却始终无人能解,就连昆仑鬼医也感到束手无策。不过他曾指我一条路,让我去天山找边疆老人。可恼的是我求拜天山多年,却屡屡被拒之门外,至今连这位江湖耆老一面都不曾得见。
蛊虫无法拨出,只好病急乱投医。湘西的安魂术,道教的清心诀,佛门的禅静我都有研习。然而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尤其是佛门的修禅,那些诸法空相,大舍大得的劳什子道理我压根一窍不通,无法悟道和禅定,只觉得还不如道教的清心诀来得实在有用。
但佛家之地的安详静谧却是我所钟爱的。
山林间回荡的晨钟暮鼓,空气中飘散的香火气息,庙宇内传出的朗朗颂经声……无一不使人心情平和。这世间纷繁杂乱,江湖处处血雨腥风,也唯有这个地方是一方净土。
是以,无事我总爱溜来此地,偷得片刻安宁。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
此刻坐在大雄宝殿的屋檐上,隔着屋瓦底下便是佛祖的巨大金身,然而我却在这里习练道家的清心诀,连我自己也觉得啼笑皆非。
收了功后,我长长的吁出口气。噬心虫总算恢复了平静。疼痛虽然消失,但余留的疲乏却浸透了骨髓,连动弹都感到费劲。
真是狼狈……
每到十五月圆便是噬心虫最躁动不安的时候。这次偏又赶上敌人入侵,不得不大动干戈。在十五见血逢杀气乃是大忌。但我久练清心诀,若能一直保持“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的心境,再佐以内力强压,本也足以控制噬心虫。谁知道最后竟被叶鸿天破了功。
叶鸿天……一想到此人便觉得可惜。
我一向敬佩这种胆色过人的硬汉子。叶鸿天若不是非要自寻死路,我何苦要取他性命。他最后那一笑令我莫名的遍体生寒。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操控他人生杀大权之时,感到自己落了下风。
沉沉的倦怠感积压在我心头。经过这几日锥心蚀骨的折磨,我感到心气衰竭,神思空乏,抬头遥望空中聚散不定的云,也不知它们所为何来,又将聚散何处……
“师兄,你说大师傅是怎么想的?!”
正在愣神间,突然下方传来了声响。我往下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和尚搬了一架长梯过来了。
其中一个鼓着腮帮子嘟囔着:“现在穷人那么多,庙里的佛粥都不够施舍,还管那些鸦雀做什么呢?”
另一个身量高些,体态修长,看样子要年长几岁,他接口道:“大师傅说过众生平等,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你怎么能区别对待呢?人是一条命,走兽鸟雀也是一条命,来时一身清,去后化为土。无甚分别。”
年小的和尚不服气:“人有欺压,鸟无恶主!不吃这碗粥,这群鸟儿天大地大哪里不能觅食呢!现在欧阳城主横征暴敛,好多百姓都没了活路,靠着我们庙里的善粥不知道救了多少流民呢。”
“嘘!!”年长的急声道:“出家人不谈论俗世纷争。小心让大师傅知道了罚你抄佛经!”
“不谈论就不谈论,”小和尚吐吐舌头,不甘不愿的噤了声,末了还嘀咕一句,“要不是世道艰难,我爹娘怎能送我来出家。”
谈话间,长梯已架上了屋檐。我连忙闪身藏入屋脊后,观看他们接下来的举动。
小和尚手里提有食盒,将其递给年长那位,由他一手接了,一手抓着长梯爬了上来。
“不过大师傅也确实奇怪。我来这寺庙五六年,还是第一次被差遣来周济鸦雀。他还特意吩咐放了苡仁,红枣,参片……谁知道雀儿能不能消受这些。”
“屋顶上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啊?”
“什么古怪?”
“这两天大师傅每次进出这里都要顿足片刻,眺望屋顶。每回都唉声叹气的。”
“有这事?”年长些的小和尚爬到高处后,长梯突然晃了一下,他大叫道,“喂!智空。别光顾着说话,千万扶稳些!!这里这么高,摔下去可不得了!!”
“哦!我扶稳了。师兄你也要小心啊!”
年长些的小和尚总算爬到了顶端。他朝檐顶上扫视了一圈,嘀咕道:“什么也没有嘛。哪来什么古怪,连鸦雀也没得一两只……”说罢将食盒放下来,从里面取出一碗粥来,放在翘檐处,然后双手合十,望向空中飞鸟,“我佛慈悲。雀儿啊雀儿,赶紧下来吃吧。这也是你们的造化了。”言罢,又吟了一声佛号,这才提着食盒下去了。
“走吧,走吧,回禀大师傅去。”两个小和尚收了长梯后便离去了。
我端起那碗粥,一股清香顿时钻入鼻息,引发了胃部一阵痉挛。已有三日滴米未进了。若在平日,辟谷三五月不饮不食也不算什么。但此刻周身脱力的情况下,这碗粥便不亚于是雪中送炭了。
我喝下补粥。一股温热流经喉管,充盈了胃部,我感到体内热流涌动,疲乏感顿时减轻了不少,很快就又有了些力气。
“……”看着手中的空碗,我想着刚才那两个小和尚的话。不必说,这碗补粥是有人专程为我准备的。那么他们口中的大师傅又是何人?
我掠下殿檐,朝着两个小和尚追踪而去。
很快就到了后院一处偏殿。
只见偏殿简陋,没有香案设置,不像是香客祭拜之处,倒像是和尚自修的地方。一位花白胡须的老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对着佛祖的巨大金身,阖目敲打着木鱼。砰,砰,砰的敲打声沉稳而悠长。
两个小和尚上前禀告:“大师傅,粥已经放上去了。”
砰,砰,砰的敲打声并未有半点停歇,老和尚双眼未睁,口中低语道:“嗯,去吧…”
两个小和尚“哦”了一声,便乖乖的离去了。砰,砰,砰的敲击声依然沉稳而悠长的回响在佛堂之中,衬得周围越发的静谧,祥和。
我在暗处观察了许久。
这个老和尚背脊有些佝偻,手指布满了粗糙的老茧,右手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木鱼,口中喃喃着佛经。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细听鼻息,也听不出清奇的吐纳之气。看上去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和尚。但,他又绝不可能是寻常人!
身为杀手,最重要的技能之一便是隐蔽。在暗月楼十余年来,出外行走时,随时隐匿声息对我而言已成为近乎本能的习惯。即便是在经受噬心虫的折磨下,我也不可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任人察觉。
但这个老和尚不但洞悉了我的藏身之处,甚至知晓我的状况并算准了我调息结束的时间——那碗补气养元的粥和小和尚们适时的出现,都不可能是巧合。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打算试他一试!!
我将手中的空碗朝他后背掷去,用得是飞旋手,空碗在半空中急速转动,发出了短促的嗡鸣。
他若是世外高人,必然能躲过此碗。若只是普通老和尚,我这飞旋的空碗也只是徒有声势,在碰触到他身体的一刻便会力歇而消止,断不至于伤着他。
只见碗飞至老和尚后背,在即将要碰触到袈裟的一刻,老和尚突然动了,他身姿未变,背后像长了眼一般,向后一捞,碗就已经到了他手里。再一转,一送,碗便被搁到了木鱼旁。
我看得很清楚,那一捞,一转,一放的手法看似简单,实则却是高手才具备的利落,犹如行云流水。飞旋的空碗经由他手落到地面之后,如同陀螺般在原处嗡嗡的旋转了良久才静止下来。
“好功夫!想不到这小小的庙宇竟然也卧虎藏龙!”我掠进殿内。
见我到来,老和尚显得波澜不惊,慢悠悠的放下手中木杵,站起身来,行了个佛礼:“施主。”然后捻动佛珠,垂目并不言语。
我走上前去,打量了他片刻: “不知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衲只是鄙寺的一名小小住持,法号慧明。”
“大师不用避重就轻。以你这身手在江湖上怎可能寂寂无名?”我靠近他身侧,有心试探他的深浅,便放出内力,朝他施压而去。周围尘土飞杨,连木杵在气劲的压迫下也咕噜的滚了几圈。然而老和尚却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
他不卑不亢的说道:“所谓浮名不过是前尘旧事,已如云烟消逝。而今老衲只是这庙宇的主持,法号慧明。施主又何必追根问底。”
想来这老和尚有难言之隐。江湖路,江湖人一向充满寂寞和无奈。谁的人生没有一些不为人道的过去。而今他已遁入空门,我的确无需再咄咄逼人,这老和尚对我并无恶意。
他是谁,对我也不重要。
念及此处,我收了气劲,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减下来。我拔下插在发间的玉簪:“今日受你一粥之恩,他日必当回报。这是信物,将来你可凭它找我,我可以替你解决一件棘手的事情。”
老和尚并不接玉簪: “施主请收回。你流连鄙寺五六年,每回到来皆往功德箱内捐银千两,老衲十分感激。一碗薄粥也仅是聊表谢意。”
我听得心头一惊:“老和尚。我的行踪你倒是摸得很清楚!”
“施主勿恼。你与鄙寺气息格格不入,故此每次到来老衲才能有所察觉。不过施主武功极高,一直以来我也只是感其存在,却不知其踪迹。这次若非施主恶疾缠身,露出些微动静,恐怕老衲也无法洞悉你的藏身处。”
“哼,”好一番作态!我不耐烦道,“我来贵寺躲个清静,那些银两权当是借宿钱。况且捐的是佛祖。你不用混为一谈。”干了多年杀人越货的买卖,早已积财无数。金钱于我几如粪土,在法源寺的捐赠只不过是随手而为,谈不上什么心意。今日在我落魄之时能得他一粥暖胃,这份人情又岂是那些冷冰冰的银块所能相抵的?
我心中自有一杆秤,然而这老和尚拒不接受:“阿弥陀佛。老衲做事,从不求回报。”
“我也从不平白受人恩惠,”我将玉簪抛落碗中,“玉簪在,诺言便在。至于用是不用,就是你的事了!”
在江湖,唯有人情绝不能欠。一但欠了,便后患无穷。
我拔腿要走,老和尚却叫住了我。
“施主锋芒太盛,锐气太显,这并非福泽。正如花太艳则灼眼,香太浓则刺鼻,声太响则震耳,过犹不及。何不凡事多留三分余地,与人与己皆方便?”
“和尚这是什么意思?”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凡事太尽,势必将走向衰竭。施主苛人,苛己,人生只怕会太累。何不放下心头负累,一切随心,随缘,方可至无忧,无患……”
这和尚的道理倒是一箩筐,大概是普度众生惯了。我讥笑了几声:“可笑。我纵横天下,何处不是来去自由!你怎知我心头负累?又怎知我不是无忧无患!”
“施主自是九天鹏鸟,三山五岳间纵横高飞的人物。但为何总爱流连于小小庙宇,贪恋那一点不属于你的清静?”
我听得越发烦躁:“和尚好不啰嗦!我即没扰你寺庙安宁,也不白住你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言罢,我转身离去。踏出殿门,只听背后老和尚长吟了一声佛号,道:“安禅未必需山水,除却心头火自凉。施主好自为之。”我跃出院墙,声音被抛之在了脑后。
出了寺庙,站在山门处,只见远山云飘渺,山脚路长远。一想到教中事繁,烂摊子无数,心头又是一阵烦闷,难免脚下踌躇。
正在这时,一阵风起,树叶震荡,半空中一笼紫色身影迅速掠来,落在了我身前。
“幽月?”我看清了眼前之人,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金花让我来此处寻你,”幽月气息未平,显然是长途奔跑所致,“老大,”她喘息着,脸色无比难看,“……望月她们要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