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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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侠预感到今年自己会流年不利。
起因是叶奶奶早上起来翻看黄历估算着还有多久过年的时候，不禁感慨了一句：“今年又是猴年了啊！”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摇摇头，叹了一大口气：“都十二年了。”
叶侠刚打好了豆浆，过去把日历本从奶奶手里抽出来：“别寻思了，奶，快来吃饭。“
叶奶奶坐到桌边，看着正给自己倒着豆浆的叶侠，又重重叹了口气：“你今年虚岁就三十了。”
叶侠嘴里嚼着油条，没什么感觉似的嗯了一声。
“我昨天去早市，看见老杨太太，她孙女，你小学同学，叫杨什么来着，孩子去年都上小学了。”
“奶，她不是上班早嘛，她老公比她大不少呢，孩子这么大很正常。”
“唉，你说说，同样是没上大学……”叶奶奶继续唠叨着，还拍了拍自己大腿：“还是我这老太太连累你了。”
叶侠眼看这话不对头了，赶紧拦住：“奶，别乱说。”她撒着娇搀住叶奶奶的胳膊：“奶，你最疼我了，怎么是连累呢？再说我也没那么大，你忘了，我赖岁，今年正经才二十八，女人二八一只花，人见人爱人人夸……”
叶奶奶被她哄得高兴了，暂时忘了这茬。吃过早饭在阳台上浇花的时候却又念咒似的唠叨起来：“老李家的孙子，还是谁家的来着，上次说还没对象，年纪差不多，还有三号楼王老师那外甥……”
叶侠一边刷着碗筷，一边叹着气。
她也知道自己岁数越来越大，老太太这关肯定是越来越难过，眼下也只能糊弄一阵算一阵了。
叶奶奶今年八十四，本来身体没啥大毛病，但禁不住操心又伤心，一寻思起自己孙女这么大了还没对象，转而又想起了别的，一下上了火，当天晚上嗓子就肿起来了。老太太当了几十年的老师，嗓子落下了病根，炎症起来紧接着就开始发烧，半夜直烧到三十九度。吃退烧药已经不管用了，叶侠索性背着老太太，走去社区诊所打了点滴。
年节下正是沈城最冷的时候，又是大半夜，叶侠背着叶奶奶走了一路，却出了一身汗。诊所床位铺的是冰凉的塑料布，没有床单，叶侠就脱了自己的棉服垫在叶奶奶身下，她扶着叶奶奶挂着点滴的手坐在床边，一坐就是一宿。
等到把叶奶奶从诊所背回家，已经是小年这天的早上五点了。
叶奶奶终于退了烧，安稳的睡了过去，叶侠也爬回自己床上，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就睡着了。
叶侠是被连续不停的手机铃声惊醒的。
“侠姐！怎么不上线！接文件啊！这活儿急要！”
叶侠刚接通手机，对面的人就扯着大嗓门急三火四的一连串话，吵得叶侠头疼，赶紧答应着挂掉电话。
去开电脑的时候，叶侠看见奶奶已经在厨房做上中午饭了，算不上神清气爽，但精神头够用，老人家就是一股急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叶侠却难受得不行，她虽然习惯了熬夜，但不习惯白天睡觉，只要天亮的时候睡一会儿头就疼。何况现在都下午两点了，早饭午饭都没吃，胃也隐隐地有些疼。
登陆上□□，消息提醒的铃声就催命似的响个没完，一堆文件排山倒海的发送了过来，叶侠不禁有点儿恨魏佳把影楼经营得那么好了。
叶侠一边接收着文件，一边翻看着自己的手机，十多条未读短信，几乎都是魏佳那小混蛋的，叶侠也没细看，把手机扔在一边，跟叶奶奶吃饭去了。
结果饭还没嚼上几口，手机又响起来，又是魏佳。
“侠姐，嘿嘿，这几份都是急活，年前得交货，你看看明天能给我不？”
“明天！？”叶侠吓得喷出几个饭粒。魏佳还在那头儿讨好地赔笑：“侠姐这么厉害，肯定没问题哈！”
“明天也行，不过你也知道行情，加急可以，1P加一块。”人情是人情，关键时候她叶侠也是公私分明的。
那边魏佳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好！侠姐，我这几个都是老客，麻烦侠姐给好好修修。”
叶侠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这下价钱是翻倍了，可今天晚上没得睡，头疼的感觉也得加倍了。
更让叶侠头疼的事情发生在小年这天的晚上，叶奶奶身体还没彻底好，吃过晚饭已经准备睡了，叶侠也准备把电脑捧回自己床上奋斗去了，大门却在这时候被敲响了。
门外的一老一中一小三个女人，分别是她的大姑，大姐和外甥女。
叶奶奶有三个孩子，老幺一个男孩儿小时候生病没了，叶大姑和叶侠爸是一对龙凤胎，但是叶大姑年纪轻轻就嫁到了外省，叶侠爸结婚晚，所以叶侠比她大姐小了整整十岁。多年不来往，叶侠看着眼前满脑袋白发的老太太，发福的中年妇女，又黑又瘦又矮的小姑娘，一时觉得生分，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了。
叶大姑倒十分熟络，拎着大包小裹一步迈进屋，拍着叶侠肩膀：“好家伙，叶侠都长这么大了！”
十多年未曾见面，可不就成大姑娘了。叶侠在心里想，脸上却还是带着笑。
叶大姑也冲着她笑，等到进了里屋，看见已经从床上起来的叶奶奶，瞬间又大哭起来：“哎呀我的老娘啊！”
眼看自己大姑一步就扑倒奶奶怀里，叶侠不知怎地，想到一个词。
饿虎扑食。
叶奶奶多年不见自己闺女外孙女还有从来没见过面的重外孙女，眼泪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叶侠好一顿劝才停住。
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叶侠头更疼了。她和奶奶一起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也就一个三十来坪的小单间，大姑自然是和叶奶奶一起睡大屋的双人床，大姐和外甥女睡在了原本属于叶侠的小屋。叶侠想她自己今夜反正是不睡的，索性就把电脑搬到走廊组装好，做好包宿的准备。
老房子隔音不好，叶侠裹着毯子坐在小板凳上，手上熟练地操作着PS，耳朵里是清清楚楚的大姑和奶奶唠嗑的声音。
“唉，老叶家的人都命苦啊。”叶大姑叹一声。
叶侠也是才知道她大姐刚离了婚，孩子也判给了她。
里屋大姑还在抱怨：
“就她那个打十下不带给你出一个响儿的性子，带个丫头片子可咋过……”
“咱娘儿几个都是孤寡的命……”
“叶侠她爸还是一点信儿都没有啊……”
“现在就盼着叶侠能找个好人家，咱老叶家一家子都能跟着转转运……”
叶侠冷不丁打了个冷战。
她本来还担心奶奶身体没好利索，大姑讲的这些话会惹她伤心，没想到叶奶奶一听这个反倒来了精神。
她还以为，奶奶看见了外孙女和重外孙女，能转移掉专注在她没对象这件事上的注意力。
看来这下要糊弄的不止奶奶一个了。
叶侠头昏脑涨地修着片，身边手机响了起来，她直觉还是魏佳那小混蛋打来的，也没看手机页面，直接接起来没好气道：
“干嘛啊，都这么晚了！”
她虽然顾忌着屋里正睡觉的几口人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却极其不耐烦。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也是被噎住了，半天才开口说话。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
声音低沉温柔，跟魏佳那大嗓门完全不同。
叶侠吓了一跳，她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才看见通话页面上赫然是“单娣”两个字。
叶侠赶紧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我……我以为是别人。”
“没关系。”那边依然声音温柔，似乎并不介意。
叶侠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小年快乐。”
叶侠更觉得尴尬了，她并不认为小年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值得这么晚还特意打电话过来，何况她们现在的关系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叶侠也同样回了句：“小年快乐。”
“我明天要带团出国，年后才能回来，在外面不方便打电话，所以提前给你拜个年。”
叶侠这才明白，她笑着说：“嗨，这么回事儿啊，你说你，明天就走了，今天应该早点休息，拜年什么的也不着急，发个短信什么的不就行了。”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白天给你发过短信了，一直都没收到回复，所以……”
叶侠都觉得自己快成千古罪人了。
她本来就一直觉得挺亏欠单娣的，去年两人又重新相遇之后一直小心谨慎地相处着，可不知是自己神经太粗，还是单娣太敏感，她就算再小心，也总是出现类似现在这种状况。
“这次我去济州，还有日本，需要我给你带点儿什么吗？化妆品之类的，日本的药妆很好用的，还是再带一瓶五味子？你不是说上次那瓶奶奶挺爱喝的嘛，奶奶膝盖疼不疼？日本有卖一种护膝，口碑不错……”
单娣越是这样，叶侠越觉得尴尬。
“不用那么麻烦了，总让你破费。”其实她很想直截了当地拒绝，又怕单娣多想。
“那你是过年都回不来了么？在外面要注意安全，不知道那边天气怎么样，多拿些衣服总是没错的。”
“嗯，好，谢谢你。”
“记得带晕车药，你以前晕车那么厉害，晕车的人也都晕飞机的。”
“嗯……这回是坐邮轮，而且，我早就不晕车了，这些年坐太多，习惯了。”
“啊……那……那你在船上要注意安全，喝了酒别往船边靠，你都不会游泳。”
“我不会喝醉的，游泳大学的时候就学会了。”
……
这磕实在是没法再继续唠了。
叶侠本来想，她已经成功转移了话题，聊点儿过去的事情能缓解尴尬，没想到反而令两人更尴尬了。
其实这样挺累的，叶侠挂断电话之后还在想。
如果早知道和单娣会变成现在这种相处模式，去年那次小学同学聚会她就不去了。
没有重遇的话，单娣还是她最美好的回忆，而不会像现在，明明已经生分了，却还不得不装着相熟。明明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去，却还得保持联系，尴尬、客气的互相问候。
虽然对她来说，单娣曾经是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存在。
虽然她们曾经天天腻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觉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不够。
然而十多年过去，再次见到，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单娣也早已不是过去的单娣。她没法再像过去那样跟她相处。
叶侠坐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对着发光的电脑屏幕，她晕乎发胀的脑袋里，慢慢浮现出的，是单娣的脸。
单娣的变化太大了，这不只是她叶侠一个人的感觉。
去年那场人最全的小学同学聚会，是班里一个男生组织发起的，他自己初中都没有念完，是班里所有人中学历最低的，然而人家初中辍学去南方打拼，现在俨然是全班中最有钱有势的人。追忆往昔也好，炫耀显摆也好，聚会的一切费用都是人家大老板一手承包的，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张罗。不用掏一分钱，费一分心思，再不参加的话，就太不给面子了。最后班里的六十人，愣是聚齐了四十多个。这已经很难得了，毕竟十多年过去，多少人不知道还在不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国家，甚至还在不在同一个世上。
叶侠就是在那天，又见到了单娣。
当然她一开始并没认出她来，当时宴会厅里站了几十人，三两个围在一起寒暄。叶侠是和比较熟的杨曼一起去的，她那天特意挑了自己最新的一条牛仔裤，布鞋也是提前刷干净的，浅色T恤一尘不染，头发也好好的扎了起来，为了能把老同学看得清清楚楚，平时不怎么戴的眼镜也戴上了。
她和杨曼一进到宴会厅，几乎是瞬间就被围住了。叶侠在小学时是班里出了名的好学生，她妈妈和奶奶都是小学老师，别人家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叶侠就已经开始学小一的课程了。她妈妈坚信孩子上学越早越好，于是叶侠不仅早上一年学，甚至直接从二年级开始念。班里其他同学都比她大了两三岁，加上她样貌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长了，高高的扎成马尾，再配上这一身装扮，还是一身浓重的学生气，往一群三十多岁，已经充满社会气息的人里一站，就是那么显眼。
等约定的时间到了，组织聚会的大老板同学理所当然地拿着话筒在台上讲话，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当年班里的花名册，按上面的学号点着名让大家轮番上台做自我介绍。
叶侠这才想起来，单娣是六年级才转到他们学校的，与这些人只做了一年的同学，以前班里印刷好的花名册，她自己的名字因为跳级排在最后，单娣的名字往往是被手写在她名字后面的。不知道大老板同学有没有请和他们仅有一年同窗情谊的单娣。叶侠这样想着，就不禁心慌了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这十多年来，她是想念这个人的，直到这个时候，她也是很想再见到这个人的。
然而单娣变了。
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以至于在大老板同学念出她的名字时，台下所有人盯着那缓步上台的女人，眼睛都有不同程度的放大。
以至于叶侠在下台与她擦身而过时，那么近的距离，她都没有认出她来。
当时是盛夏天气，单娣却穿着全套的职业套装，很少有人会把天蓝色穿得那么好看，她高挑地站在台上，身材略微丰满，西服收腰的恰到好处，显得她的腰那么细，臀那么翘，套着丝袜的腿又长又直，膝盖处没有一点赘肉，脚踝很细，浅色的高跟鞋足足有十多厘米高。她全身上下只有西服和内衬的抹胸背心中间那一片皮肤露在外面，脖子上没戴任何首饰，只披散着一些挑染成棕色的微卷的头发，手腕上一块样式简单的金色手表，在拿起麦克风时在袖口处若隐若现。
她站在台上，拿着麦克风讲话时一直带着温柔的笑容，妆容精致但一点儿都不嫌脏，睫毛膏和眼线唇膏涂抹的恰到好处。她神态自如，说话声音低沉而温柔，介绍自己时偶尔带几句玩笑，逗得台下的人跟着一起笑。
叶侠不得不承认，作为女人，这样的单娣真的让任何男人，甚至女人，都没有抵抗力。
但是她印象中的叶侠，却还是那个头发短短，戴着一副大眼镜，单眼皮，眼角稍微吊起，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进模样的假小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