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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花帐 ...

  •   梳洗罢,夜已深,帐外却还能听得马蹄车轮之声,想是车马还在归整入营地之中。
      缤祝将云歌颅顶的头发细细盘起,用一只镶有翠玉的银环扣住,再将其余的头发混着黑色的羊毛垂辫下两条直达腰间的长辫。接着她又拿了一件淡绿色的锦纱衣袍给云歌换上。云歌认得那是轻纱上的碧色牡丹形纹,绝对是汉式的绣工,可那衣衫却又是羌衣的式样,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缤祝道:“小王从汉地带回的料子,又让族中的绣娘做的。我是看不懂。这衣服一扯便会破,怎么穿着骑马。颜色也太素。不过姑娘是去陪夜过喜,不好抢了新娘的风头。等到小王大婚时,再……”
      云歌连忙起身,在缤祝说出下文前逃出帐外去。
      月色如水的草地上,一个白衣的男子肩披光华正站在帐口对面的囚车之上,恰与她四目相对。原来他的囚车一路跟到骥昆的帐外,一直候到现在。云歌愣了愣,觉得心底有一丛温热的酸楚忽然涌起。他也望着她,目光从她的颅顶划过,溜过她的辫发,最后又缓缓落在她新换的衣衫上。一丝苦涩从他微微怔住的眸中浮起。片刻之后,孟珏清空了自己眸色,将头向一侧偏去。
      几个候在囚车旁的侍卫见云歌出帐,便站起身来。哑少年号吾也站起身,走上来候在云歌的身边。云歌迟疑了一下,想起他现在已是自己的贴身侍从,便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转身对跟出帐来的缤祝道:“这些人都奔波了一天了。帐中那些食物拿出来给他们分了吧。”
      缤祝道了声“是”,返身回帐,又带着两个侍女捧了一个食盘出来,分给号吾和那几个押车的羌人。云歌见他们专心致志地在一旁吃起来,便如不经意般缓缓走到了囚车落着月影的那一旁。
      孟珏的头微微随她而转,却依旧没有看她。而他站在囚车上比她高出许多,此时恰将一双被绳索紧缚的手展露在云歌的眼前。
      “我在想办法救你。”云歌用极轻的声音道。而后她的手慢慢攀上囚车的木栏,触了触他手臂上的一处瘀青。
      “什么也不要做。”孟珏也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回道。他的手指却动了动,似是想回握住她的手,却被绳索阻住了。而后,他冷冷道:“师妹已经俨然是先零的王子妃了。还是离我远些吧。”云歌蹙眉,飞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指尖,低着头往一旁撤了一步。
      暗中忽然有人冷笑道:“孟珏,你这是在为自己的师妹道喜吗?”
      云歌一惊,转头看见跖勒正从帐子的一侧走出来。他已经褪去金甲换上了一件便常的毡锦衣袍。再看他身边,跟着的正是那个做茶席的先零的女释比节若。
      难道跖勒方才一直在暗中窥探这边的情形?幸亏孟珏冷言提醒了自己。云歌有些后怕,脸上却竭力紧紧绷住,她向跖勒行了个礼道:“见过跖勒王子。”
      跖勒微微点头,道:“跖库儿去父王帐中了。他让我来把你的师兄也带到父王帐中去。”他说着朝云歌身后的侍卫作了个手势。那几个人见跖勒王子来,早已停下饭食候在一旁。此时得令,便押着囚车向营地的另一侧走去。
      云歌默默看着,没有说话。
      跖勒又道:“我还引了节若姑姑来,让她带你去阿丽雅的帐中。”
      云歌朝节若笑了笑,却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似在望向自己身后的号吾。
      “过喜?罕羌如此背信弃义与汉人修好,这桩婚事只怕要作罢。”黑暗中却又一个声音乍响而起。
      云歌微微一惊,见暗中又走出一个年纪略长的先零贵族。那人身材健壮,蓄有髭须,个头比跖勒略矮,眉眼间却隐隐有些阴鸷之色。
      跖勒面色不郁,却还是对云歌道:“这是我和跖库儿的大哥跖隆王子。”而后他转向跖隆,道,“大哥的话说重了。罕羌背弃盟约是阿丽雅被我迎娶后的事情,与她有什么干系……”
      跖隆冷笑道:“弟弟这次去罕羌除了迎亲还有巩固联盟的使命。怎么现在只记得女人的事,倒把另外的事都忘了……罕羌如今已是敌族,他们的女人不可再娶。”
      “大哥最好别把话说得那么绝……”跖勒的面色阴沉下来。
      云歌见他二人忽然在自己面前剑剑拔弩张,暗暗有些惊讶。然而片刻之后,她忽然理解了方才骥昆说的话——看来跖勒有来自族中的压力,让他弃掉阿丽雅。而他让自己去陪阿丽雅过喜,实则是在求骥昆在此事上相助于他。
      “我听阿丽雅说过,她与跖勒王子的婚姻是她父王在世时与尤非大王歃血世盟所结,蒙天神庇佑。”云歌忽然笑着道。
      跖隆一时语塞。跖勒却如微风拂面一般道:“云歌说的是。这婚事蒙天神庇佑。”
      “你就是达穆尔说的那个汉族女人?”跖隆眯起一双寒目打量了一眼云歌,低低“哼”了一声,却未再多言转身而去。
      跖勒皱眉目送跖隆远去,转身对云歌道:“多谢你刚才的话。”他此时的语气比起在大坪子和路上时忽然客气了许多,却仍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阿丽雅现在花帐中,她自离开罕羌便滴水未进。你现在就随节若姑姑去花帐吧。”
      云歌惦记着阿丽雅,便点了点头。
      节若走上来,向云歌行了个礼,引着她逶迤穿行过营地,来到一座红色的毡帐前。正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云歌……”是骥昆的声音。
      “哎呦,小王,这是过喜,未婚的男子不好这么随意就出现在花帐周围的。”节若责怪道。
      骥昆并不理会,轻轻拉过云歌,似乎是在验看她可有受什么委屈,看着看着注意到她的辫发和和那牡丹形纹的衣衫,眼中又绽出笑意来。
      云歌避过他的眼光,问道,“你父王怎么说?”
      “父王说会亲自审问孟珏。”
      云歌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节若却已唠叨着把骥昆向远处推去。云歌在帐口呆立了一瞬,挑帘向帐中而去。
      花帐似是专门的女帐,既不像罕羌的迎客帐宫那般用先人的故事做装饰题材,也不似骥昆的帐中多有玄底的金兽战羊做装饰,而是繁花满绣,从毡毯移上帐柱,又飞上天棚,再落入帷幔间。
      阿丽雅跪坐在帐中心,已将来时的盛装换下,穿着一身素红纱衣,似是羌人的中单。她头顶原来满叉的彩羽花翎也已摘下,只留着几只固定头发的金簪。几个年长的族中妇人跪坐环绕,正在一起低低念着什么经谣。她们身旁的毡毯上有两三只盛有食物的铜盘,依稀看得到泼翻打散的痕迹。
      阿丽雅垂目而坐,两腮已在一日之内消瘦下去。云歌想要唤她一声,一张口却变成了一声微微的呜咽。阿丽雅微微抬目,见是云歌,眼中如死水微澜般忽然荡起一种光晕。
      “都退下。”阿丽雅忽然吩咐围坐的先零妇人。见她们并没有听令的意思,她便迅速从头上拔下一只金簪,将那锋利的簪尖抵在颈上,又重复了一遍,“都退下。出帐去。”
      那些妇人面面相觑,终于迟疑着站起身来。
      云歌忙道:“我奉跖勒王子之名,来为王子妃陪夜过喜。你们都下去吧。”
      那些妇人终于一一退出帐去。云歌在在阿丽雅的面前跪坐而下,又将她的一双手拢入自己的手中。
      “云歌……”阿丽雅只说了两个字,泪水已经顺着她的美丽的面颊潸潸而下,“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她呓语般地道,“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云歌忙应她道。
      “不要告诉你哥哥我的事情,永远不要告诉他。”她望着云歌,眼中是一种折断花枝的残酷与决绝。看云歌没有说话,她跪起身,伸手抓住她的双臂,道:“答应我。”
      云歌点了点头。她明白当女子的痴情被世事波折无情拨弄之后,唯一还想守住的不过是一点点小小的矜持而已。阿丽雅见她点头,慢慢跪坐回原处,眸子又慢慢沉入一片死水之中。
      云歌却扶住她的双肩,摇了摇道:“振作起来!振作起来!你不问问你现在的处境吗?汉军已经和平进驻罕部落周围,罕羌已与汉朝修好。可是先零也十分生气,如果他们现在悔婚,你的处境……你恐怕会有麻烦……”
      阿丽雅恍然笑道:“……既然不能与自己心中所属之人在一起,嫁于他人或是被弃路旁甚至死去又有什么不同……”
      云歌忆起丙汐也曾说过相似的话,一时心沉似铅。然而她甩了甩头不让这绝望萎靡的情绪影响到自己。她忽然用两手扶住阿丽雅的双肩用力一耸,道:“听我说,丽史姐姐还有我三哥会来参加你和跖勒的婚礼。阿丽雅,你想让他们看到你萎靡不堪形容憔悴的模样吗?”云歌说罢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她说的是诳语,也明白这话有多残忍。然而残忍的话可能是娇弱的心灵上致命的打击,却也可能在骄傲的心灵上激出倔强的意志。
      阿丽雅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她。一时间,云歌不知自己是错判了眼前的女子。然而有一点点骄傲的东西终于在阿丽雅空空的眼底积聚起来。如一朵格桑花在风中倔强地展开花枝,她一点点地挺起肩与背,低低说了一声“不”。
      云歌抑住喉口鼻间的涌动的酸楚,转身端起毡毯上的食盘,摆在她的面前。阿丽雅迟疑了一下,拿起盘中的几片烤肉放入嘴中咀嚼起来。云歌噙泪而笑,也拿起食盘上的一只错银壶,倒了一杯酥油茶送到她面前。
      整整一夜一天,云歌都在花帐中以族中姐妹的身份陪同阿丽雅。众人见阿丽雅忽然转过态度,肯进食进水,都感念云歌的功劳。跖勒王子特意吩咐厨帐准备了些汉式的食物送来。骥昆也派侍女送来了锅炕子和羊肉汤。虽然羌人羹煮羊肉时不去腥膻之味,与云歌心中所想相去甚远,云歌还是很感激骥昆仍记得她彼时的心愿。然而这感激又搅起一层愁忧。至于忧的是什么,她一时也无暇去细想。有太多事情压在她的心头——尤非亲自审问孟珏,不知情况究竟怎样了;阿丽雅的婚事到底是继续还是作罢:更不知汉军现在已到了哪里,往下的战事又会怎样发展。云歌心神纷乱地想着,见阿丽雅在一夜未眠后终于昏昏睡去,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走出了花帐。
      帐外的秋意竟已浓盛起来。碧野千里变成一道熟黄一道深绿,交错摇曳在风中。如洗的天幕上,结队的大雁宏声而鸣,逸逸地荡着一个“人”字向南而去。而河水凝滞在在一片橙色的暮光中向天边脉脉延去。身旁一顶顶的白色的毡帐,好似没有边际的向着远处铺开去。
      云歌慢慢地向河边走去,听到风里带过先零骑兵的喝马声。她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不能相信自己竟是走在敌营中。然后,忽然地,她想起陵哥哥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是自己将他遗忘了吗?可为何她并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陵哥哥从自己的心中那个幽闭的空间里走了出去,融在山河人流之中。只要她看过去,他总在那里微笑望着她。即使在这里,在这一刻。
      沉入暮色的营地上忽然响起低低的画角声,那哀厉高亢的声音将她惊醒,她的心中忽然莫名地有一种不宁。而这画角声也不似普通的暮号,因为营地上的骑兵和牧人都带着一种庄重的表情,跪下身子朝着营地中心默然行礼。一些贵族装束的却向营地中心汇去。云歌不自觉地也随着他们向那边走去。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骑在马上逆着贵族汇集的方向她驰来。是骥昆。他在她面前停下,似乎有一瞬要伸出手将她提上马去,却又生生止住了这个动作,跃下马背来。
      “父王今日一直在帐中讯问孟珏。”骥昆一下马便开口道,“然而现在不知为什么,父王的帐中忽然吹起了族召号。”
      “什么是族召号?”云歌莫名地紧张起来。
      “是族中直系种亲的汇集号令,相当于你们汉人的王族会。”
      “你们何时会开这种会?”云歌又问道,脚下的步伐不觉加快了。
      “多是族中大事,比如出征,处决……”见云歌脸色骤变,骥昆又忙道,“也有时是婚娶,授封等……”
      云歌没有再问什么,歪歪斜斜地向前跑起来。她在云帐的这一昼一夜一直陪着情绪不定的阿丽雅,其实是心力交瘁的。骥昆见她吃力的样子,微微叹了一声飞身上马,又将她凌空提上马来。
      “我知道我们有约定。”他低声道,“但现在属于特殊情况。”
      云歌没有反驳也没有挣扎,她的心陷入从未有过的恐慌中。为什么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昨天晚上应该从阿丽雅的帐中溜出来想方设法把孟珏放掉;或者起码应该去找骥昆让他带自己一起去面见尤非。虽然她说话可能毫无作用,但也好过坐以待毙吧。自己怎么无所作为呢?。
      骥昆见她煞白着脸气息也不稳起来,未再说什么,只加快了□□的马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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