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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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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羌虽不是河湟羌中的最大的部落,然而内部各豪领之间嫌隙较少,所以罕羌牧民相对集中,营地的规模并不小。而他们的营地同汉人的城池一样,也有等级形制的区分。居于周边的毡帐往往属于普通羌民,形体小结构简单;而居于毡城中心的毡帐往往属于族中的贵族,形体盛大,装饰华丽。
营地的中心又有一座可称得上毡宫的毡帐。搭置毡宫的檩条和支柱选用格外长而结实的木材,因而毡宫常可容纳百人。帐壁更由生羊皮缝合的柳条木围合而成。羊皮帐壁外观秀白如云,内里却挂着巨幅的毡绣,由族中最优秀的绣女以金线混着羊毛绣以藤树花草鸟兽,华丽非常。
初秋的草原,夜风习习。各帐的灯火皆已点亮。洗去一身的尘土血渍,换过水绿的羌人女装,带上那串雪白的色无——这还是云歌第一次作为贵客进入羌人的帐宫中。她虽在杨玉的营地中趟过一遭,但那时只进了丽史待嫁的小帐,后来被杨玉审讯时也入的是肃杀的军帐,并未进过羌豪迎客的帐宫。
云歌好奇地四下张望,见帐宫的四角的活动帐壁已被移去,帐宫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身份低微的普通羌民不能参加帐宫中的庆典,却都手举火把围拢而来,透过毡宫敞开的四角向内眺望。羌人释比在帐宫外击鼓而歌,几支空灵的羌笛时分时合引着曲调。再看毡宫内,镌有图腾纹样的粗粗的帐柱架在几辆大车上——原来这帐宫也是可以移动的。她的眼睛又沿着四壁的毡绣一路看过去,先是虎形,火纹,再是遁走和追赶的人形,最后以鸟兽环绕藤树繁茂而收尾。云歌眼波轻动,这不是羌人祖先无弋爰剑逃离秦兵追赶,又被虎形火焰蔽护,最后在旷野中兴起羌族的故事吗?然而云歌却并未在毡绣上找到那个受了劓刑的女子,她不禁有些失望,却瞥见坐在对面的孟珏正望向她,关切的眼神下似有询问。她微微一笑,冲他点点头,将目光向席间投去。
帐宫上首坐的是克尔嗒嗒。多年不见,克尔塔塔又彪悍了许多,唇上蓄起的髭须更增添了几分首领的沉稳气度,与当年来汉朝贺节时那个争强好胜的年轻王子有了些距离。
孟珏和雕库比肩坐在左首。原道只是三月提前来了罕羌,却原来二月也先他们而至,此时正一身白衣站在孟珏身后。他和孟珏都没有换掉汉人衣装,但是为了表示入族随俗,都在白衣外套有一件浅色的羊毡坎肩。
云歌和阿丽雅则并排坐在右首。三月站在云歌身后,身上和云歌一样换过了羌人女子的衣装,却不是她一贯的白色,而是一身淡淡的鹅黄。阿丽雅则依旧是一身英武红装,然而比起两个月前在武都郡时似乎清瘦憔悴了一些。早晨迎接了他们入族之后,克尔嗒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派人一直跟在她们左右,加上云歌和孟珏鞍马劳顿需要休息,阿丽雅似乎按耐下了心中的话语,安排人服侍云歌和孟珏歇息后,便离去了,并没有和云歌多说旁的话。此时,她坐在云歌身旁,虽也骄矜如旧,却又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几名族中的豪领列在两侧的尾席上,皆佩刀而坐。其中两人面色颇为傲慢,表情甚不友好。
“远到的客人,感谢你们把我的弟弟送回族中。”克尔嗒嗒起身举杯,遥遥向孟珏和云歌敬酒,“这第一杯,先感谢天神对你们这一路的庇护。”克尔塔塔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毡宫中人皆举杯一饮而尽。云歌饮罢不禁低头掩饰了一下喉口的灼烧引起的咳嗽——同为羌族,罕部落并没有先零部落饮咂咂酒的习惯,只有用黍酿的烈酒。孟珏远远而望,眼神中浮起一丝担忧。
“这第二杯是遥敬当年我和妹妹在汉庭比武中,与两位结下的结下的情谊。”克尔嗒嗒又拿起了第二杯酒,向孟珏和云歌举了举。
帐中人又纷纷举起第二杯酒,满饮而下。云歌勉强饮下第二杯,酒意冲上头来,她禁不住撑扶了一下身旁铺有华毯的地面。
克尔嗒嗒又举起第三杯酒,“这第三杯,就庆贺我的妹子就要和先零的跖勒王子成婚……”
阿丽雅微微一颤,举着酒杯的手停留在空中,久久没有移向唇边。云歌原就有些不胜酒力,见状也迟疑了手中的酒杯。克尔嗒嗒关切却又威冷的目光扫向女席。孟珏略一沉吟正要说什么,云歌已经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她右手抚肩向克尔嗒嗒行了一个羌人大礼,道:“王子的头敬酒,本应献给最值得敬重的人和事。然而云歌和孟珏位列其中,实在受之有愧。因为王子忘了敬酒给最该被纪念的人。云歌斗胆,请王子允许我将他们的英名一一列出。”
克尔嗒嗒微微有些不悦,“我忘记了谁?”
云歌轻抬下颌,“汉朝军候简泓,胡越崎勇士卫律炎,汉朝兵士秦久……”
克尔嗒嗒面无表情,淡淡“哼”了一声,眼睛忽然瞟向尾席,“龙耶,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坐在下首的一名羌人大豪应声,不屑道:“我们羌人的迎客酒宴,提这些汉朝兵将做什么?”
云歌转过身去,对视着龙耶,道:“若没有这些人抛头颅洒热血,雕库王子恐怕难以穿越先零的封锁线,安然返回族中。”
龙耶一声冷哼,“雕库王子冒险将先零起事的消息告诉你们汉人,却被无端关押虐待这么久。安全将雕库王子送回,难道不是你们本分中的事吗?”
“战事如同河道,曲折不定分合难料,谁能保证时时刻刻都能明辨走势?”孟珏从座位上站起,声音从容不迫,“的确,汉庭内部对于是战是和,与谁战与谁和是有不同的声音。然而汉朝各派的主张并非一成不变,说到底是随着羌人内部局势的变化而变化的。”孟珏扫了一眼龙耶,又道,“这位大豪在指责汉人的同时,不妨先想一想罕羌的态度一直分明吗?且不说罕羌中有人在雕库王子去汉地报告后,还参与了先零的起事;便是罕羌的贵族也未对先零的抗汉之盟说过一个不字;更不要说你们的骑兵现在已暗伏在鲜海东北的稷黄岭一带,对汉军伺机而动。”
龙耶与另一名大豪闻言,跳出坐席,齐齐拔刀眦目道:“既然汉人依旧猜忌罕羌,你又为何还要在这里废话?”
孟珏波澜不惊,只用眼尾微微扫了一下坐在上首的克尔嗒嗒。
“煎风,龙耶,孟珏是我克尔嗒嗒的朋友。我们罕羌,不会像汉人那样慢待客人。”
克尔嗒嗒喝止手下的同时,也表明了对汉朝如此“招待”弟弟的不满。孟珏微微一笑,并未争辩,遥遥向克尔嗒嗒施了一礼,继续说下去,“即时即刻的明辨时局虽不易,却可以靠及时的修正来弥补。”孟珏的眼睛扫过云歌,“刚才云大夫所列出的这些汉朝英魂,恰恰表现出汉朝与罕羌修和的诚意。”孟珏重又将目光转回克尔嗒嗒,“汉朝既已伸出了友善的手,该是罕羌拿出诚意的时候了。”
“我们和先零同为羌族,难道有疏离本族人,反而与外族人合作的道理?”煎风冷笑道。
“本族人?”孟珏也回他冷冷一笑,“难道两位不知道雕库王子回来的路上,遇到先零追杀开羌小王子和木柯丹公主的事吗?先零一向以大部落自持,他们劫掠逼迫你们这些小部落的时候,当你们是本族人了吗?”
龙耶和煎风一时语塞,却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雕库。
雕库向他们默默点头,示意孟珏所说的确为实。
“便是我的婚事不也是先零强逼哥哥同意的吗?”一旁的阿丽雅忽然幽幽道,声音虽不高,却听得满座唏嘘。
克尔嗒嗒沉眉叹了一口气,“妹子,这件事是哥哥对不起你。然而与跖勒的婚事是父王在世时与先零的尤非大王结义时说定的事,对着天神歃过血,对着鲜海盟过誓。如今就是湟水倒流,我们罕部落也不能毁约。”
“父王生前早已与尤非恩断义绝,”阿丽雅眸色烈烈道,“父王也早已过世,哪里还有什么约定。尤非重提此事不过为了胁迫我罕羌加入联盟罢了……哥哥竟不能替我在大兄那里说句话……”阿丽雅的声音哽咽起来。她双眼潮红,猝然起身,扭头向帐宫外跑去。
云歌自来到罕,就苦于没有机会与阿丽雅开诚一谈,此时见机会难得,便站起身来,简单向各席行了个礼向帐外追去。三月看了一眼孟珏,也行了个礼匆匆追出帐去。克尔嗒嗒向身旁的两名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也转身跟了出去。
雕库目送姐姐跑出帐宫,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
孟珏察言观色,垂目重又举起酒杯,却又停住手,仿似随意道:“阿丽雅公主提到的大兄可是罕羌如今的首领靡忘?我听闻雕库王子虽与靡忘首领是异母兄弟,却深得靡忘首领喜爱。怎么饮了这许多酒水,仍不见这做大兄长的入席?”
克尔嗒嗒呵呵一笑,“靡忘兄长知道我与你当年在汉庭中的一段生死之交,所以让我全权代表他给你们两位接风。”
克尔嗒嗒如此遁辞敷衍,只说明了一个问题——罕羌仍在观望局势。而罕羌的态度不宜明言斥责,只能从旁敲打。只是阿丽雅的这一哭一闹,将方才纵论战局分析西羌各部的话题打断了。孟珏凝目低头,思虑着怎样才能将话题引回原路。
身旁的雕库见孟珏低头似有所思,笑着解释道:“大兄今日事忙,午后已来探望过我了。此时当是去迎接……”
“弟弟,你该敬孟大夫一杯,感谢他将你救出酒泉郡,更谢他两次为你诊治伤情。”克尔嗒嗒疾言截住了雕库就要出口的话。
雕库似有醒悟,一个打愣,转头吩咐身旁的侍女斟满了酒,又向孟珏举起了酒杯。
孟珏水波不兴,也将手中的酒杯举了举,一饮而尽,好似并未注意到雕库没有说完的话。
尾席的龙耶却兀自又道:“刚才孟大夫提到汉朝的诚意。我怎么听说汉朝皇帝担心打不过先零,却要拿我们罕羌先开刀。”
孟珏原就等的就是有人能够重提战局之事,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不禁笑道:“这位大豪既有细作探知汉军的内情,那一定也有探马报知了杨玉所领的人马已被赵充国的大军大败于塞章。若是汉朝的军队真有意先拿罕羌开刀,诸位哪里还能在这里安坐饮酒?”
“孟珏,你不要在这里拿虚话吓唬人。你当我们不知你在汉朝的底细。你是做过汉朝太子的老师和一个什么议大夫,可是你们当今的皇帝容不下你。”煎风眉挑不屑,嗤道,“汉朝哪里还有什么叫孟珏的人?”
雕库有些坐不住,“煎风叔叔,孟大夫对我有救命之恩,请你说话客气些。”
孟珏神色安然,“太子太傅是虚名,谏议大夫是虚名,孟珏更是个虚名。羌人一向自诩敬重英雄和勇士,何时也像汉人这般纠缠虚名俗礼?”
克尔嗒嗒道:“孟珏,自当年在汉庭起,我便敬你是个勇士。但是当年我也说过,我对你个人的敬重,并不会让我拿全族人的性命来冒险。赵充国已经杀过湟水来,随时便有可能攻击罕羌。煎风的话虽然不敬,却也不无道理。”克尔嗒嗒停了一停,“你这次究竟以什么身份来来罕呢?”
孟珏微微一笑,轻轻仰了仰下颌,“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一名游方的大夫,快马行了三日,从令居赶到这里。为的是要在你们仓促做出错误的判断前,将这战事的危重缓急道于你们听。”孟珏转眸看向克尔嗒嗒,目光如幽潭般冷澈,“你说得对,作为首领你不能拿全族人的性命来冒险。所以你信与不信我,当是因为我的口讯和分析是否能够使罕羌避过战祸兵事,而不是因为我有没有汉朝的官爵封印。”
克尔嗒嗒微一沉吟,“好。你说。”
“罕羌的细作既然能够打听到汉皇帝合击罕羌的密令,就当知道赵将军未遵皇命,反而于坝上攻击杨玉的这一役,是与汉朝皇帝几番书信辩驳争取到的。守关之将如此行,是最易引起皇帝猜忌的行为。所以赵将军在塞章的这一战,非但不是攻打罕羌的先兆,反而可以说是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在保罕羌全族。倘若此时,罕羌出手援助先零,汉庭中主战罕羌的派系便有了最大的筹码和托词,也将陷赵将军于不义,再难保罕羌脱离战事。”
克尔嗒嗒良久未言,起身在帐首踱了个来回。
雕库衣领中赵充国的书信他已看过。然而战事中敌对双方的劝降信,往往要在国威上下功夫,用的都是“明白自别……毋取并灭……悔过反善……”一类警训的口吻,反倒不能像孟珏的这番话说得这么入情入理。罕羌内部此时也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及时与先零划清界限与汉修好,另一派则认为不能坐以待毙,应当立即出兵援助先零。然而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兄罕羌首领靡忘并未为任何一派所动,仍然想延续迁延观望的策略。
“孟珏,你可敢以人头担保,如果罕羌不出兵,赵充国定能和罕相安无事?”克尔嗒嗒停住脚步望向孟珏。
孟珏淡淡一笑,“许多年前,孟珏就与王子在汉庭中以生死相见,今天再多一次又何妨?”
克尔塔塔微微凝目,“好,孟珏,我信你。但是我必须给族人一个交代。”
两名佩刀的武士走上来,手中拿着一条缚人用的牛筋。孟珏用眼角制止住从身后怒目而上的二月,俯首就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