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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生死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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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塞章杨玉营地上的羊皮鼓声和祈福吟唱骤然停息。片刻之后金羊战鼓雷鸣而起,牦牛号角声也响彻整个营地。各帐的先零武士从梦中醒来,正要以为酋豪的婚典开始了,却倏然意识到方才听到的并非婚礼的祈羊鼓,乃是集结迎敌的金羊战鼓。汉军自进入龙支城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今日莫不是要攻城?杨玉的骑兵一时军心振奋,迅速集结到营地中心的空地上。
那辆从浩门掠回的汉人战车此时也停在于空地上。浩门一战中,汉军曾用此战车抵挡破门涌入的羌骑,却最终败走。这辆高宽各三丈有余的铁甲门车也被羌人当做战利品带了回来。然而此时那战车上,竟缚着一个女子,火红的嫁衣上横斜着长鞭留下的狰狞的裂口,散落的长发将那莲萼般的小脸深埋其中。
羌人武士们议论纷纷,猜测这红衣女子可是酋豪原要迎娶的侧妃,却见身着铠甲的杨玉正拧眉策马而来,一身戎装手持长鞭的大妃婢桑骑马伴在一旁。
“汉人掠我牧羊之地,杀我豪领牧民,如今又劫我妻妾。”杨玉右手握着钢刀,左手提着缰绳,纵马来回于在集结的羌人马骑前,“此辱不报,怎配称无弋爰剑的后代?!”杨玉将钢刀举过头顶,攘臂高呼道,“兄弟们可愿与我到龙支城下与汉人一战生死。”
排山倒海的回呼之声从羌人马骑中响起。
释比向空中扬过祈胜之酒,随着一声牦牛号角,几千匹战马自坡上驰下,浩浩荡荡地奔着龙支城而去。这便是没有任何阵法,以机动性见长的羌人骑兵。
而那架劫自汉军的铁甲战车,也由四匹战马牵拉着,随着羌人骑兵向着龙支城疾驰而去。战车顶部,鲜血正随着颠簸的身体一滴滴淌下。那女子撕裂的裙裾在风中飞舞着妩媚的线条,和飘扬的先零战旗纠缠在一起。
午时,龙支城的城门依旧紧闭。
城门之前的开阔地上,先零骑兵正黑压压地聚拢而来。早有头人带领着先至的人马叫起阵来,而那架缚着红衣女子的铁甲战车也被马匹牵引到空地的中心。
杨玉和两名副领“得得”策马来到阵前,在震天的骂声中面无表情地观望着龙支城的门楼。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多的羌人正在加入叫阵,从义渠安国骂到赵充国,又从赵充国骂到刘询。一直骂了两三个时辰,也不见龙支城的门楼上有半点动静。
戎装的大妃婢桑策马上前,停在杨玉的身边低语了几句。杨玉在马上思忖片刻,忽然举刀挥动了一下。白日骄阳的午后,甚嚣尘上的龙支城门外忽然安静了下来。
杨玉纵马向前行了几步,忽然对着紧闭的门楼发出一阵羌人的长啸,待到啸声落静,杨玉便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城中的汉军听好了,杨玉阵前押有一女子,乃是汉朝先帝刘弗陵的女人。汉军若再不出城迎战,杨玉便杀了这女子祭旗。”
赵充国自夜渡黄河,穿四望峡入龙支城,便一直紧闭城门拒不迎战。羌人几次阵前叫骂都无人理会。城楼之上除了搭设的□□偶有调动,几乎不见汉军的身影。而羌人善马战游击之术,对攻城缺乏经验,唯有将汉人引出城来,他们才能控制局面。这便是杨玉为何以此下作之策逼汉军就范。
门楼之垛口间上忽有汉兵移动的身影。杨玉身后的先零骑兵们激动起来,低低的啸声自他们的喉咙汹涌而出。
一个白头玄甲的身影出现在城门之上,向下眺望了一翻,而后大笑道:“归义侯总是尽信人言,如今落得正途难返。杨玉,你也听好了,长乐宫中的上官太皇太后才是大汉先帝的女人。塞门车上的这个女子赵充国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归义侯若能迷途知返,老夫或许能求太皇太后饶你一命。”
杨玉喝道:“太子的姨母,赵将军也能置之不顾吗?”
城楼之上的赵充国又大笑起来,“归义侯不知道许皇后没有姐妹吗?”
城门之上传来众汉军军士的笑声。
杨玉怒道:“你且问问太子到底认她不认。”
赵充国在城楼之上喝道:“你等先零小夷也配让太子垂询。莫说不是,就算是,两军阵前,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归义侯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赵充国说完开步就要离去。
杨玉在马上气地一声大叫。
铁甲门车上被缚的红衣女子忽然咯咯笑起来,那声音清脆如银铃,仿佛草甸子上拂过的清风,与此情此景如此格格不入。连门楼上正在离去的赵充国都忍不住止步回头而望。
大妃婢桑略一拧眉,策马上前,挥手就是一记响鞭,那清风银铃脆然碎在空中。
赵充国在门楼之上注视了片刻,终于开步离去,消失在门楼之上。
城下的杨玉冷面挥了挥手。一队羌人弓手自后列而出,从两侧环住战车,引弓拉弦,同时指向铁门高处的那团红色。
那女子忽然在高处轻声唱起歌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歌声清丽悠扬,弓手们一时走了神,连后排那些原本激愤的羌兵也缓和了表情,在这午后的寂静中聆听这一刻的深情。
婢桑却策马上前扬手又是一记响鞭,同时喝道:“乱我族心。”
一团殷红从云歌的嘴角渗出,她从散乱的头发中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眺望着龙支城的城门。他们一定认为这关闭的城门便是她今日的死门了,殊不知却是她的生门呢。越过这门,她便可以见到陵哥哥了。
都说高处不胜寒,可是初夏的暧风却在这一刻温柔地包围着她。她这是要归去了呢。云歌便微笑着默数着做完了的和没做完的事情:三哥和丽史姐姐已经遇到了吧;爹和娘收到她的信了,知道她在惬意云游呢;骥昆的马儿和匕首是没有机会还他了;阿丽雅的托付也只能失约了……
还有吗?没有了。没有了。
然而一个冰冷的气泡从她心底的死水中浮上来,逼近她。云歌钝钝地躲避着,又轻声唱起歌来,这是她给他唱过的歌曲,她还要唱着去见他。那个冰冷的气泡却被暗流推涌向前,固执地裂开来,在那死水之上荡起阵阵涟漪——她还唱过这支歌给别人,一个她拼命要忘记的人。云歌的心猛烈地痛起来。观望的羌兵们听到铁甲门车上的那个红衣的女子忽然发出裂帛般的哭声。
远处忽然传来警戒的号声,可以看到的朱衣玄甲的汉人骑兵的身影。先零骑兵中一阵骚动。杨玉在马背上向龙支城的两个侧门眺望了一下,便和两名副零分头向龙支城侧门奔驰而去。战鼓声忽然急切起来,越来越多的先零骑兵向着龙支城两侧的城门驰去。
龙支城的正门前忽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马。然而那队羌人弓箭手依然引弓于马上,那个手握长鞭的大妃婢桑也依旧压阵在前。
忽有汗血马熟悉的的嘶鸣声自身后而来。又是一阵羌兵的骚动,合着“拦住他,拦住他”的呼号之声。围射战车的弓手们的马匹忽然发狂般四下疾行,一队马骑转眼间竟彼此相撞散乱而去。
云歌的眼睛却依然眺望着那城门的方向。恍然间眼前的那扇死门竟也洞开了,无数披坚执锐之人策马从那扇门里奔涌而出。云歌知道自己所见的是归去前的异像,禁不住微笑起来。她就要见到他了呢。
塞门车前的大妃婢桑一边拼命勒住狂躁的坐骑,一边望向云歌身后,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她抬头瞥见云歌脸上一抹笑意,脸上的神色转瞬之间又被一层煞气所代替。那妇人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弯刀,抬手向战车的顶部掷去。
云歌在那涌出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她熟悉的身影,却看到一团银光从那门中斜飞而出来,和眼角的另一团银光在空中纠缠了一下。一柄小弯刀翻转如风,在她的眉睫前改变了方向,又从她的肩头翻将过去,可是那侧锋依然扫到了她的肩骨。云歌的嘴角又是一团殷红。
几匹发疯的马儿冲向战车,庞然的铁甲门板抖动着开始向一侧倾斜。云歌像一片枝头飘摇的红叶垂垂欲落。
巨大的倾斜中,她嘴角淌出的鲜血漫流过眼际,瞬间便染红了她眼中的一切。在一片红雾中,云歌看到更多的玄甲骑兵正从倾斜的城门中潮水般地涌出,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正疯了一般策马向她狂奔而来。云歌的心在现实和幻觉间游荡。
铁甲门车的车辕终于被左冲右撞的战马踢踏散架,整个铁甲门板轰然向一侧倒去。笼在血色之中的天地在云歌的眼中极速翻转。
一只手撑住了倒塌的铁甲门,“云歌,我提醒过你三脚猫的功夫不要来。”
云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想辩说,没有我的妙计,哥哥如何能见到公主呢。但是那些话未冲到喉口就已经耗尽了气力。
可是哥哥怎么会从龙支城里出来呢?云歌最后一丝意识附着在她的疑惑之上。她把头艰难地转向那城门的方向,在倒置的天地中,那个似曾熟悉的身影正翻身下马向她狂奔而来。
一阵久违的疼痛自她的胸肺穿透而出,云歌努力想要看得真切些,然而她眼前的红雾已经浓得再也化不开了。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一个喑涩沙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语,“如果你死于今日,我将永世不会原谅自己。”